當蒙仲率領五萬魏軍抵達函谷關前時,趙、韓、齊、燕四國聯軍已繞過崤山,徐徐抵達三門峽一帶,相距魏軍大概六七十里路程。
此時,擔任聯軍統帥之職的奉陽君李兌,亦收到了蒙仲派人送去的消息,得知秦國擺出了死守函谷關的架勢。
在聯軍原地歇整的期間,李兌與暴鳶走在這片荒原,此時李兌對暴鳶說道:“方才郾城君派人送來了消息,言他一路率軍前往函谷關,途中不曾遭遇任何秦軍的偷襲,看此情形,秦軍多半是打算采取死守關隘的策略,借函谷關的堅壁來消磨我聯軍的銳氣。”
聽到這話,暴鳶笑著說道:“又是堅守不出么?這讓我想起了當年跟隨匡章討伐秦國的經歷。那時我韓齊魏三國聯軍攻至崤函之地時,秦軍畏懼匡章,亦不敢貿然出擊。…沒想到,秦人竟是那般忌憚那小子。”
見暴鳶一副調侃的樣子,用那小子來指代蒙仲,李兌淡淡一笑,也不接話。
畢竟暴鳶跟蒙仲平日里老哥老弟關系親近,然而他李兌與蒙仲,可談不上有什么交情。
雖說李兌倒也想跟蒙仲這位魏國的后起之秀拉近點關系,但遺憾的是,因為趙主父那件事,二人之間有著無法彌補的裂痕,蒙仲不惦記著他這條老命就不錯了。
可能是注意到了李兌的平淡神色,暴鳶也意識到此時并非開玩笑的時候——確切地說,眼前這位并非開這個玩笑的合適對象,于是他收斂笑容,岔開話題問道:“郾城君現下作何打算?”
“秦軍既拒不出關,他便只有先立營寨。”說到這里,李兌臉上露出了斟酌的神色,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見此,暴鳶不解問道:“怎么了?”
只見李兌思忖了片刻,說道:“郾城君在信中言,他已下令在距函谷關約十里的位置安營扎寨…說實話,我認為并不是很穩妥。”
暴鳶恍然地點點頭。
也是,按照常理,駐扎營寨一般會選擇離開敵軍較遠的位置,防止遭到敵軍的偷襲,尤其是當敵軍占據像函谷關這種易守難攻的城池、關隘時,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敵軍一旦發動偷襲,己方其實是非常吃虧的,一個不慎就會被敵軍偷襲,反過來說,己方防備森嚴,使敵軍偷襲的企圖不能得逞,敵軍也能通過立刻撤回城池與要塞來有效地遏制被襲擊方的反擊。
區區十里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可能郾城君有他的打算吧。”暴鳶想了想說道:“郾城君用兵素來如此,氣勢咄咄,沒有把握,他是不會做出這樣冒險的舉動的。”
聽到這話,李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經暴鳶這么一說李兌才想起,他記憶中的蒙仲,用兵確實是氣勢咄咄,看似是莽撞激進,實則是為了引誘或者激將防守方去偷襲他,去年的陶邑之戰,他趙軍就是在這一點上吃了血虧。
與暴鳶聊了一陣后,李兌回到了駐地,在臨時的聯軍帥帳中召見了趙、韓、齊、燕四國的將領,將當前的情況與諸將們講述了一遍。
旋即,他對諸將說道:“至此向前,乃崤函之道,左側是崤山,右側是大河,有進難退,我聯軍需謹慎為上。是故,我準備在此地駐扎一座聯營,且看看魏軍與秦軍的交鋒,再做下一步打算。”
這個意見,韓、齊、燕三方當然不會反對。
會議結束后,奉陽君李兌把李躋、趙希、廉頗三人召到自己的帳篷,囑咐三人管理好軍隊,而他自己,則與暴鳶一同前往函谷關前,與魏軍的主將蒙仲當面協商。
不得不說,這次五國伐秦,是李兌在趙國乃是整個中原提高威望的大好機會,也難怪這位奉陽君表現地頗為積極。
兩日后,李兌與暴鳶在一隊護衛的保護下,乘坐戰車來到了函谷關前的魏軍營寨。
根據李兌與暴鳶二人的觀察,魏軍在當地同時興修三座營寨,一座位于道中,從規模來看應該是主營無疑,除此之外,道旁南北的山丘上,各有一座正在興修的營寨,仔細觀察,應該的道南山丘上的營寨較大,規模幾乎不亞于道中那座魏營。
不得不說,魏軍這三座營寨擺地壓迫力十足。
因為有方城騎兵提前發現了李兌、暴鳶這一行人的蹤跡,因此當二人抵達道中的那座魏營時,蒙仲已帶著樂進、晉鄙二人出營相迎。
在彼此寒暄幾句后,暴鳶指著遠處南北兩座魏營,對蒙仲說道:“在秦軍眼皮底下同時興修三座營寨,老弟真的是好魄力,你就不怕秦人惱羞成怒,沖出關來與你拼命?”
聽到這話,蒙仲還未來得及回應,就聽晉鄙冷笑道:“那正好殺他個片甲不留!”
這一句話,不知為何使得氣氛稍稍有些冷場。
見此,蒙仲咳嗽一聲將其揭過,解釋道:“我軍造三座營寨,倒也不是為了挑釁秦軍,只不過這樣立營最為穩妥罷了。”
原來,蒙仲起初只打算在道中立營,畢竟道中立營、阻斷敵軍,這是常識,免得秦軍偷襲后方的聯軍主力,可在道中立營的情況下,蒙仲又感覺道左那片山丘怎么看都像是威脅,于是干脆又下令在道左的山丘上建造了營寨。
兩座營寨都造了,也不差再造一座小營,于是蒙仲由在道右的小土丘上建造了一座小營,再次強化了道中魏營對于西北方向的防備能力。
反正看函谷關那樣子,也不像是短時間內能攻下的,蒙仲倒也并不著急。
而讓他感到有些遺憾的是,明明他魏軍同時興造兩大一小三座營寨,工程量翻了一番,可函谷關內的秦軍居然還是沒有趁機偷襲他們的意思,害得魏軍這幾日夜里的防備全部花費力氣。
在帶著李兌、暴鳶二人參觀魏營的期間,蒙仲皺著眉頭對二人說道:“據我軍的騎兵來報,函谷關上的秦軍主帥,正是白起,但這次的白起,卻讓我感覺有些陌生…在我印象中,他不應該是那種死守關隘的人。”
暴鳶聞言笑著說道:“難道不是因為他畏懼你么?他可是被你擊敗過兩回啊。”
聽到這話,蒙仲笑了笑,旋即搖頭說道:“不!我了解白起,他是那種從來不會畏懼于人的性格,姑且不說白起兩次失利于我手中皆是非戰之罪,就算我真的擊敗過他兩回,他也絕不會如此被動…憑我對他的了解,他絕對是有什么陰謀。”
李兌、暴鳶二人聞言沉思了片刻,旋即,暴鳶低聲猜測道:“會不會…秦國已有求和之心?”
聽到暴鳶這話,李兌捋著胡須陷入了沉思。
求和這種事,強如秦國這些年其實也沒少做,甚至于,秦國堪稱是當今各國當中求和最干脆的國家,一旦意識到繼續打仗的損失高過預期時,秦國就會毫不猶豫地與敵對國求和,甚至割讓已攻占的城池,根本不在乎什么大國的顏面。
然后待等第二年,待準備充分,撕毀停戰協議再次發動進攻,這正是近些年來秦國的常態。
魏、韓兩國,就是被秦國這種無賴式的戰爭方式拖入了泥潭,可又不敢拒絕秦國的停戰要求繼續戰爭,因此,除了拉攏齊國、促成像田章伐秦那樣的聯軍攻勢,魏韓兩國也只能答應秦國的停戰要求,以換取一時的和平。
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一次次被秦國進攻。
而這,也刺激了魏韓兩國堅決抵抗秦國的信念。
但就奉陽君李兌而言,他倒是不介意秦國對他聯軍示弱,畢竟只要秦國對他聯軍示弱,這也意味著他此次聯合討伐秦國以勝利而告終,這有利于提高他在趙國以及在中原各國的威望。
只不過現如今秦國還未派來示弱求和的使者,李兌倒也不至于立刻就做樂觀的考慮。
也起碼也得敗秦軍一陣對吧?
當然,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像上次田章討伐秦國時那樣,把函谷關打下來。
只要打下了函谷關,秦國那座并無城墻保護的都城咸陽,就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他聯軍的面前,到那時,他聯軍便可以任意拿捏秦國,而他奉陽君李兌,也能成為繼齊國名將田章之后,第二位攻破秦國函谷關的名將。
想到這里,李兌正色說道:“不管秦國是否已有求和之心,我軍仍按照先前的戰略展開攻勢…”
說著,他轉頭問蒙仲道:“郾城君,我軍想要攻破函谷關,是否就只有強攻一途?”
蒙仲想了想說道:“這兩日,我已命蒙虎、華虎二人率騎兵于附近一帶搜查打探,看看這附近是否有小徑能夠通往關后,在確切能找到小路之前,恐怕就只有強攻一途了。”
聽到這話,暴鳶頓時皺起了眉頭:“正面強攻,怕是傷亡太大。”
“那也沒有辦法。”李兌沉思了片刻,對蒙仲說道:“既然只有強攻一途,請郾城君為聯軍先鋒…回營后,我會派廉頗助郾城君一臂之力。”
顯然,他說這話是不希望蒙仲誤會,誤會他試圖讓魏軍與秦軍拼個兩敗俱傷。
而蒙仲也不會拒絕李兌的支援,畢竟廉頗確實是一員猛將,有他加入,他魏軍在過些日子強攻函谷關時,必定有更大的勝算。
有李兌這話在前,暴鳶自然也不好毫無表示,當即亦承諾會派部將韓足前來相助。
當晚,蒙仲留李兌、暴鳶二人在道中魏營的率領吃了頓酒,隨后李兌、暴鳶二人便告辭離去。
約三日后,趙將廉頗、韓將韓足,分別率領一支軍隊前來參戰,與魏軍匯兵一處,至于其余的聯軍主力,則依舊駐扎于三門峽一帶,靜觀魏軍與秦軍的初次交鋒,看結局再思對策。
韓足此人,當年伊闕之戰時,當蒙仲還是區區一名師帥時便與此人結識,彼此關系頗好,在見到蒙仲時,他笑著說道:“奉大司馬之命,在下此番暫時歸入郾城君麾下,請郾城君多多照顧。”
而相比較韓足,趙將廉頗的心情則復雜許多,畢竟從當年趙國的內戰,再到去年的陶邑之戰,他與蒙仲都是敵對方,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居然會在蒙仲的麾下一共作戰。
好在蒙仲會做人,主動與廉頗搭話,這才免除了廉頗的尷尬。
在一番稍顯尷尬的見禮后,廉頗與韓足二人便向蒙仲詢問起了攻破函谷關的辦法。
對此蒙仲對二人說道:“為了攻破此關,這幾日我命軍卒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待這些攻城器械打造完畢,我等可以嘗試攻取此關,看看效果。”
廉頗與韓足聞言點點頭說道:“打造攻城器械的話,我二人麾下的士卒也可以出力。”
蒙仲想了想,最終還是帶著廉頗、韓足二人前往營內,參觀正在打造的那些攻城器械。
這些攻城器械的打造,基本上是有樂進以及其副將於應二人負責,論攻城器械的種類,其實就是樓車、拋石車、沖車這三種。
沖車,即用來破門的攻城器械,在這世上最常見的攻城器械。
但由于太常見了,因此在當代的戰爭中,防守方都會提前鞏固城門,或者干脆在城門內部用泥土堵死,免得城門被敵軍的沖車擊破,是故在蒙仲看來這只是聊勝于無的東西。
相比之下,蒙仲更加看好的,還是樓車與拋石車這兩件攻城利器。
樓車,即井闌車,是步卒登墻作戰的利器,不敢說比世上常用的攻城兵器云梯更為便捷,它的優勢在于頂部可以立人,可以讓一部分弩手立于頂部,壓制敵方城墻上的弓弩手,為己方的步卒爭取進攻的機會。
當年宋國攻打滕國時,正是蒙仲獻上此物,使得宋軍一改之前的疲軟,立刻就攻下了滕城。
而此后,宋國的這種樓車,亦迅速被各國所知,但真正懂得打造這種攻城器械的,卻沒有多少。
但不管怎么樣,相比較拋石車,樓車還是具有很高的知名度,這不,當蒙仲開口說出樓車二字后,廉頗與韓足紛紛露出了恍然且驚訝的神色。
恍然,自然是因為他們亦認為此物對攻打函谷關大有裨益,至于驚訝嘛,大概就是驚訝于蒙仲竟然懂得建造這種墨家的機關。
而相比較樓車,當蒙仲向廉頗、韓足二人介紹拋石車時,這兩位將領愣是沒認出來。
莫非此前從未出現過拋石車?
其實并非如此,相傳在周代時,周人便已發明了古老的拋石車,當時稱作“拋車”,后來的兵家書籍中,或多或少也曾記載過這種作戰兵器。
是的,作戰兵器!
在當時流行野外決戰的古代,這種兵器是用來殺敵的,比如摧毀敵軍的戰車。
但為何廉頗、韓足二人卻認不出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種古老的拋石車準頭差、拋投間隔長,拿它來摧毀敵軍那些當時高機動力的戰車,可想而知會是什么情況。
由于實際作戰效果很差,是故拋石車漸漸被人所遺忘,直到后來,中原的戰爭漸漸地加入了攻城這一環,因此像《范蠡兵法》這種書籍中,才重新又提起了這么一種似乎可以用來擊毀城墻的作戰兵器。
但總的來說,拋石車的知名度還是很低,畢竟當代的攻城攻城,大多還是依靠“蟻附”戰術,先進點的比如秦國,依靠云梯、長梯攻破城墻,而拋石車,幾乎極少極少出現在戰場上。
正因為如此,當蒙仲興致勃勃地向廉頗與韓足介紹拋石車,并肯定此物必定能讓函谷關上的秦軍大為震撼時,廉頗與韓足二人面面相覷,根本無法理解這玩意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見廉頗與韓足對拋石車缺乏信任,蒙仲也不過多解釋,反正此物威力如何,到時候實戰時一看就知。
說實話,若非此時面對的函谷關過于堅固,讓他也束手無策,事實上蒙仲并不想將拋石車這種攻城利器放出來,畢竟這是一件能夠改變整個時代戰爭形勢的利器,在這件利器面前,天下任何的堅城、要塞,都將從此變得脆弱。
五月下旬,蒙仲麾下的魏軍于函谷關前按兵不動,憋著勁打造樓車、拋石車等攻城器械,這亦讓白起感覺到了幾絲威脅,就仿佛暴雨來臨前的寧靜。
出于心中的不安,他將派去監視魏軍動靜的秦卒喚到面前,詢問這幾日魏軍的動靜。
那些秦卒回答道:“魏軍并無異常舉動。近幾日,魏軍只是在附近的山林砍伐林木…說起來,倒是有一部分魏軍在山上挖石。”
“挖石?”白起滿臉不解。
“是的。…我等曾瞧見魏卒在山上用石斧、石塊敲擊巖石,將一塊塊一人合抱的巖石搬運到其山下的營寨,也不知作何用。”
“數量很多么?”
“數量不少。”
待那些秦卒告退后,白起獨自在屋內沉思。
他不認為對面的蒙仲會無緣無故叫士卒上山搬運巖石,肯定是有什么大用,但遺憾的是,他實在是想不出頭緒來。
這也難怪,畢竟拋石車這種攻城器械,在當代實在太冷僻了,在各國的征戰中幾乎從未見過此物,也難怪白起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頭緒來。
當然,雖然猜不透頭緒,但這并不妨礙白起做出正確的判斷:對面的蒙仲準備地越久,不久越能證明他試圖嘗試攻破這座函谷關么?
雖說白起這次打算先解決聯軍的其余四國軍隊,最后再來料理蒙仲,但既然蒙仲準備強攻函谷關,他也不介意讓蒙仲請教一下,函谷關為何被稱作天下第一雄關!
就這樣,白起與蒙仲雙方維系著詭異的默契,誰也沒有攻擊對方,一直到二十日后,即六月初五前后,蒙仲的軍中終于造好了二十座樓車,二十座拋石車。
其實這點數量的樓車與拋石車,蒙仲并不認為能攻下函谷關,只不過后方的奉陽君李兌見他前軍遲遲沒有行動,心中未免著急,頻頻派人過來催促,再加上蒙仲自身也想試驗一下拋石車的實際作戰能力,因此他才改變了策略,答應立刻對函谷關發動攻勢。
六月初六,蒙仲攜樂進、晉鄙、廉頗、韓足四將,率領近四萬軍隊攻打函谷關,打響了此次五國聯軍與秦國的第一場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