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線。”
曲醫生的話沒說出來,凌然就將線頭卷好放在了旁邊。
“潤一下。”
曲醫生話音剛落,就見凌然已經將鹽水要過來了。
“抽…吸…”
曲醫生話說一半,凌然已經抽了起來。
曲醫生才切開皮膚,處理好了皮下組織,再對腱系膜、小靜隱脈、腓腸神經等等做出保護,就感覺到渾身別扭…別扭的舒暢,身體舒暢而心情別扭。
仔細回想一下,他老曲從開始術到現在,還沒有罵過人呢。
術做的太順利了,順利的曲醫生都想不到要罵人的。
基本上,曲醫生是剛剛想到了什么,還沒提出要求,凌然就已經給做好了。
這樣的術,可以說是舒服的極限了。
身為一名普通的外科醫生,曲醫生甚至從未想過,做術能舒服到這個程度。
簡直就像是要夾菜的時候,就有人將自己想吃的菜,送到了嘴邊。
但是,術做的舒服歸舒服,曲醫生的心,卻是不快樂的。
他追求的,才不是什么舒服的術呢。
他追求的,是有難度的,然后被自己一點點征服的,富有成就感的術。
今年才四十幾歲的曲醫生,禿,而有追求,他與王海洋是不同的。
王海洋年老體衰,最喜歡的就是被投喂。王海洋可以一直做術,一直被投喂而樂此不疲。
曲醫生期待的至少是有點嚼勁的術。
在今天的術中,他甚至期待著看到凌然犯一點小錯。
上級醫生對下級醫生權威,就是建立在錯誤之上的。
在術室里,資歷從來都不是核心的考量因素。或許大主任的資歷和身份,會讓大家稍稍有所顧忌,但在大主任之外,任何醫生想罵人了,都得找到一個合適的會。
下級醫生犯錯了,就是上級醫生罵人和撒氣的好會。
下級醫生若是整場術一個錯誤都沒有?那就說明,上級醫生的權威是不存在的,或許,兩人已經是并駕齊驅,甚至逆轉的技術了。
若是沒有了技術差距,沒有了對術式,對術室的掌控,那上級醫生的上級能體現在哪里呢?
總不能是蠻橫無理吧。
外科醫生雖然暴躁,但蠻橫的幾乎是沒有的。
曲醫生抬頭望了凌然一眼,口中道:“要縫合了。”
“好。”凌然的眼睛沒有離開雙人顯微鏡的鏡頭,抓著鑷子,擺出一個隨時可以去捏跟腱的架勢。
曲醫生看著就皺起了眉頭,的確,他接下來的一步是要對跟腱做縫合,而且計劃采用加強縫合的方式,所以需要助將略顯萎縮的跟腱給捏出來。
曲醫生肯定,自己只要開始動,凌然就會開始捏跟腱,因為加強縫合的步驟就是如此。
那么,不用加強縫合?
曲醫生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瞬間就給否決了。
雖然他也確實是可以用其他的縫合方式來縫合跟腱,但是,術中臨時改變計劃,是需要有一系列的改變的,曲醫生更擔心自己因此而發生混亂。
跟腱修補術的路徑有多種,要用語言描述的話,都不會太復雜,但要執行出來,而且是在不確定的活人身上執行出來,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用做題來形容的話,就好像一道奧賽的數學題有四種解法,但不管老師講幾次,大部分人都只能掌握一種或兩種解法。
曲醫生原本就掌握了兩種跟腱修補術,單純端端修補術和加強修補術,后者已經是前者的復雜形勢了,讓曲醫生臨時更換更困難的術式…
他的心理還沒有脆弱到這種程度。
“把跟腱扯出來吧。”曲醫生心里嘆了口氣,然后看著凌然一秒鐘就將跟腱給抓了出來。
曲醫生的眼角抽抽兩下,一聲不吭的開始縫合。
他用的是改良kessler法,也就是云醫外科的醫生們最常采用的肌腱縫合法。
跟腱同樣是肌腱,它是人體最粗壯的肌腱,因此,就采用較為普通的肌腱縫合法,已經足以勝任了。反而是凌然熟悉的tang法縫合,在這種超粗超硬的肌腱上,發揮不出什么優勢來。
凌然默默的看著曲醫生的操作,根據他的速度和進程,實時的給予輔助。
他現在掌握著完美級的跟腱縫合法,自然是完美的覆蓋了改良kessler法,事實上,像是這種基礎型的肌腱縫合法,也用不著等著系統發貨,自己隨練練就能入門。
現在不用實際操作,那就更容易了。
一助的壓力和責任原本就大大的弱于主刀,凌然有的是時間觀察和了解曲醫生的操作習慣,思考他的操作目的,整理他的操作順序。
而在正常的醫生組合中,一助原本還在汗流浹背的學習中,能跟得上主刀的節奏就不錯了,哪里來得及去預測主刀的工作。
曲醫生沒有抬頭去看凌然,但他能夠感覺到凌然的那股閑適的氣息。
輕松。
寫意。
游刃有余。
對于一名主刀醫生來說,不能充分的利用一助,簡直就是一種罪惡。
“肌腱剝離器。”曲醫生從器械護士里將之拿到,問:“凌然,你知道這個是做什么用的嗎?”
“游離拓肌腱。”凌然回答的簡略而有力。
“恩。會用嗎?”曲醫生問了一句。
“會。”
“你來做。”曲醫生不想一個人拼命,還讓凌然看笑話了。
身為主刀的反客為主的法子,就是讓一助來做術,如果一助做的不好,那就可以順利的開罵,并收回權利。
如果做的好…做的好也是應該的,表揚或者不表揚,主刀都在那里…
凌然伸拿過肌腱剝離器,就在曲醫生期待的眼神中,咔咔兩下,將拓肌腱給分了出來,接著一陣狂操作,在拓肌腱的近端,將之給截斷,又放入了濕紗布中進行保存。
這么一通操作,就是看外科書都要看四五頁,凌然卻是幾分鐘內就給搞定了。
“4/0的尼龍。”凌然從小護士里拿了線,就開始縫合跟腱殘端的腱束。
采用4/0的間斷縫合法,將殘端的馬尾一樣的腱束梳理清楚,肌腱剝離的全套工作就完成了。
凌然將器械丟到盤子里,再看向曲醫生。
“恩…做的不錯。”曲醫生沉默了幾秒鐘,伸道:“二號線。”
器械護士將裝了2號線的持針器拍給了曲醫生。
曲醫生開始正式的縫合,目的是將遠端的拓肌腱,縫合到斷裂的跟腱處,最后還要將馬尾一樣的腱束鋪過來,形成一個光滑的膜面…
對于曲醫生來說,這是一個相對熟悉的操作過程,也沒有太多的花哨可言,就是老老實實的將每一個陣腳都縫合好,從而保證患者的跟腱的強度。
對于凌然來說,這也是一個很熟悉的操作過程了。
醫學投喂術已然開啟,做這種標準操作,更是一塞一個準。
十幾分鐘后,曲醫生就吃撐了。
然而,他還不能貿貿然的停下來,術方案在中間階段還可以有所變化,到了現在,就沒有更改的余地了。至少以曲醫生的能力,他是無可更改的。
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凌然對于曲醫生的操作判斷,更加的及時了。
給曲醫生的感覺,就是自己拼命的在跑馬拉松,凌然始終跑在自己前面,還不停的遞水遞面包過來。
曲醫生好歹也是能在骨關節與運動醫學中心里坐穩位置的人,怎么能受這樣的嗟來之食…
他加速縫合…
他減速縫合…
他正序操作,他逆序操作…
慢慢的,曲醫生也就熟悉了凌然的投喂。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當術的每一個步驟都有人為你做好前序準備,處理后續,而且關注到細節的時候,主刀的醫生漸漸的就會喜歡上這種感覺。
曲醫生拼命的縫,拼命的縫,以超快的速度,完成了跟腱的縫合。
接著,他又要了3/0的可吸收線,自己做了縫皮。
凌然一言不發的給他做一助,不爭不搶,規規矩矩,就像是曲醫生要求的那樣,一切按照標準來做。
最后一針縫畢,曲醫生丟下了持針鉗,望著創口處的細線,久久不語。
他的內心中,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感覺自己的技術升華了,感覺自己的技術變強了,感覺自己的技術由量變產生質變了。
但是,理智又將曲醫生拉到了另一邊。
矛盾的心理,令曲醫生的表情陰晴不定。
“就這樣吧。”不知過了多久,曲醫生轉身踩開了術室的門。
“小心。”正要進門的薛浩初匆匆而來,正好與曲醫生撞到了一起。
曲醫生只皺皺眉,就轉身走了。
薛浩初再看里面的凌然和住院醫,以及其他幾名護士,給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再轉向凌然,道:“凌醫生,剛才的術錄了視頻,我發了一份給祝院士,一份到你的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