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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英雄氣短

  明星燦爛,如千點明珠,灑在深藍幕上。微微幾縷稀疏的白云影子,在星光下飄蕩著。這正是初夏天氣,月在下弦,兀自未曾升起。河東之地的天氣涼爽,薔薇初開,太原城中的安撫使公廨,黑幽幽的院落里,正落在一片香海中。

  一道碎石子小路,通過一重粉墻下的圓門去,就是張孝純須獨居時的小院。

  人都是要有獨自的個人空間的,尤其是眼下這關鍵時刻。與妻妾住在一處,注定不便。

  庭院里有兩棵高大槐樹,現下正是翠時,樹枝稀疏,露出天空星光,照撒下斑斑黑影。走廊白粉,墻壁清如水洗。半空里略有東風,頭昏腦漲的人,被風微拂著面,精神為之一爽。

  張孝純兀自昂頭,望著天上星月,滿腹的感慨。耳邊咚咚有聲,聽到外面鼓敲起了二更。

  “夜色果然很好,我們且到外頭走一回。”

  張孝純說要走步,兒子張灝自然奉陪。雖然此刻城里百姓早就家家緊閉門戶,二次更鼓敲過,便是萬籟無聲。可張孝純來了興致,就是去城墻上逛一圈,他也當陪著。

  后花園里,不見燭光照亮,只有華亮滿地,照見鋪道石板,方方相接,直盡盡頭。

  不只是城內寂靜無音,安撫使公廨也一樣寂靜無聲。而能打破這種寂靜的,必然都不是好事。

  張孝純想著當初的太原城,便是三更半夜時分,城中也有燈火明亮,人聲喧雜熱鬧之處。可是現在,卻如似身處野外,人到了墟墓里也似。因而道:“我太原城還僅僅是被圍,只是征調百姓,沒有拼命廝殺,城內就恁地寂寞,地方上有了軍事,百姓總不能安帖的過活。”

  張灝默不做聲。就聽張孝純繼續道:“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誰能想到嵐州、麟州都會不戰而降呢?當姜蒯與陶讓出現在城外的時候,太原城就好如死了回一樣。

  “父親…”張灝擔憂的道。

  “嵐州一降,西北邊州門戶洞開;麟州一降,府州無有寧日也。看看折彥質,看看城內的府州兵麟州兵,太原城還能守的下去?”張孝純道。這幾日他每每在夜間驚醒,腦子里就是內亂生出,兵火連天的一幕。雖然那內中的主角是梁山軍,可張孝純卻看到了折字。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可否認,在窘迫的局勢下,他對折彥質和其手下的兵馬,生出了戒心。只因為折彥質是折家人,因為他手下的兵馬多出自西北邊州,而那些地方則大部已降于梁山軍。

  張灝無言,心中隱隱有一個感覺,父親他…

  張孝純依舊抬頭望著星空,這一刻他在心中已拿定了主意。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晚上一步,叫那群武夫搶了先生,他們父子將死無葬身之地。

  張孝純忽的一下子衰老了十年,并不是容貌上的蒼老,而是精神上的一種落魄。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剎那。

  良久,他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為父就是交給你去做。你且下去吧,讓我好好休息休息…”只是寥寥的幾句話,張孝純就感覺自己已是疲憊不堪,他揮揮手,叫兒子退下。

  “父親…”張灝心下一酸,想說什么,卻終究是沒有說出口。無奈何,他不想去死。

  回到自己所居的旁院,張灝在廳中石凳上坐了良久,臉上始終是帶著一絲苦笑。

  他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去死?去為趙宋效忠?那答案是否定的。

  雖然他自幼研讀詩書,縱覽史書,對于歷朝歷代忠烈守節之人,心生無盡佩服。可千古艱難唯一死,當這種事情真的落到他的頭上時候,張灝他是硬不起骨頭的。

  萬幸那陸王的品性尚佳,自己入仕以來,也不曾貪得無厭。更沒因壓榨錢糧而叫百姓們屈死無數,孽債累累。更非是甚當世名將,手中沾染無數梁山軍鮮血。且他父親也官聲甚好,不敢說從無貪贓枉法,卻有著一定的底線,能力出眾,也稱得上能吏。如此父子投降陸王,即使不被陸王大用重用,至少性命無憂了不是?

  張家出自京東滕陽,那地方早就是梁山軍治下。故而張灝對梁山軍的一些政策并不陌生。以他們家族論,梁山軍對富戶巨室手段酷厲,卻也并非不管不顧,一味殺戮。

  以張氏為例,被梁山軍清算的只是他們本家,以及族中幾個聲名不好,手段腌臜的族叔族伯。且就算是清算之,也不是將之全家人斬盡殺絕。

  當事人自然要斬殺,可其妻兒妾室卻只是被罰沒,或是五年或是十年,但總是有一時間限制。當然還準許贖買,張家若是還要顏面,也有慈悲之心,就可兌錢將她們贖出來。

  這般做自然顯得過于貪婪,且也留下后患了,但梁山軍顯然不在乎后者。他們現下攥著民心,根本不怕前者能翻起身來。

  而事實也卻是如此。一年多光景下來,那所謂的魯東行省,爆出更多的是細作案,而從來無有人能‘揭竿而起’的。待到鄉兵這項規定在各地適時起后,那里就更是固若金湯。

  可見這梁山軍‘殺性’是不及江南的摩尼教重的,陸謙給張灝的一印象就是關注的更多是田畝錢糧。

  這般想來,也覺得不會被一刀砍了,卸磨殺驢。甚至因為他們父子的身份,張家還能在新朝之中立足。

  苦笑著搖頭,事已至此,自己還胡思亂想作甚?以父親之才,當是想了萬全才做下的決定。

  回到內室,卻是夫人還未入睡。張灝與其妻徐氏感情甚佳,說起此事來。

  徐氏聽了,就覺得心頭上一塊重石落下了地,輕聲說道:“事關我滿門安危存亡,官人有些不安,實屬常理。照為妻看,這是甚好的出路,要不遞送降表,城外梁山軍真動起武來,太原城能抵擋的俠一時,又豈能抵擋得住一世?”多余的話就不用再說,彼此心里明白。

  張灝聽了仰天一嘆。次日就到軍中,午時后輪換城頭,直到夜色籠罩,城下梁山軍依舊。一名信使被他悄悄縋城而去,降書很快就送到了陸謙之手。

  中軍帳中,當陸謙看到手中這份降表時候,臉上由衷的浮起笑容來。正史上的太原保衛戰他還多少記得,那可是慘烈無比。即使現下梁山軍與彼時的金兵不同,非是異族么,但也不能小視不是?

  是。今日的太原城中沒了王稟,那廝早死在黃河岸畔了。但此刻多出了一個折彥質,誰又敢說折彥質就比不得王稟呢?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許貫忠第一個收到了黃潛善遞來的眼神,稍微一愣后,就反應來。忙開聲賀喜道。他說話了,帳內的黃潛善、樂和、袁朗等其他人才能接著道喜不是?

  陸謙很高興,非常高興。太原一下,晉北就再無阻礙了,而的了晉北,席卷整個河東也是易如反掌。洛陽城的消息可是在源源不斷地傳入他的手中的。

  對于趙氏那一干人的評價,陸謙只想說大藝術家不愧是大藝術家。崽賣爺田不心疼,爛泥糊不上墻。雖然洛陽處也傳來了江南摩尼教軍作戰失利的消息,但太平州算個甚?也才進入江寧府么。

  而打了金陵還有潤州、江陰。過了這里,還有常州、湖州、蘇州。這些之后才是杭州。可以說摩尼教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到了那時,他就不信摩尼教會不向陸謙求援。

  四月中旬,太原城守軍拋下了兵器,主動打開了大門。城外早有準備的梁山軍魚貫而入,當消息傳到折彥質耳中的時候,他雙目圓睜,只不敢相信。“鈐轄?”左右軍官紛紛把目光視之。

  折彥質乃是他們的主心骨。是戰是降,他的態度很重要。

  折彥質很憤怒,張孝純乃國之疆臣,竟然束手投降,這簡直叫人不敢置信。但火冒三丈的折彥質卻并沒聚兵前去廝殺。“這太原還有希望么?你們誰又有應對之策?”

  左右諸將一片沉默,半響才有一半百老將起身:“事已至此,非人力可挽回。五郎要三思啊,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之地。以我看,不若留得根基,以謀后路。”

  折彥質在他那一輩人中,排行第五。而這老將卻是他族叔。

  一人開頭,那就似捅開了話匣子。

  “我折家世代忠良,趙家對我等亦無半點虧欠,何以要去降賊?我折家豈無血性男兒。”

  “趙家待折家是不薄,可我折家世代為之奮戰,多少人捐軀沙場,再大恩情也償還個干凈。”

  “休要以為是我等的性命,府州的妻兒老小,我折家全族的身家性命,都危在旦夕啊。”

  “嵐州已降,麟州已降,安知道府州安危?若是彼時已破,我折家一族的老小婦孺就盡在梁山軍手中…”

  折彥質忽的很喪氣,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就是現下的折彥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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