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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定奪(還債)

  “往側面突擊,不要去攻打王宮和府庫,那里必然是要封存的。”莫戶袧騎在馬上,一臉的氣急敗壞。“都說了,不要往前突擊,你們到底長得什么腦子?給我去分割城區,搶占那些貴族府邸,那里面油水最多!”

  “不要強暴女人,給我去拿東西,有錢了把女人買回來給自己生一堆兒子不好嗎?!”

  “不要亂殺人,這些人都是要送到漢地為奴的,殺多了將軍會生氣…但是反抗的,無論男女都給我直接砍了!”

  “時間,時間你們懂不懂?安利號貨棧上斗大的字你們都忘了嗎?時間就是金錢!不用抬梯子了,那邊就有圓木,給我撞門!”

  “我莫戶袧怎么就帶了你們這群蠢貨?!到底懂不懂我的話?!”

  “兄長!”刀光火影,雪花血泊之中,滿臉是血的莫戶驢忽然一臉驚慌的從一個特別大的宅子里跑了出來。“我又闖禍了!”

  “這時候你還能闖什么禍?!”莫戶袧一臉的不耐煩。“趕緊把這個宅子給我清理干凈,值錢東西一樣都不能放過,門口上的銅字也要給我撬下來!”

  “我剛才砍了一個人。”抱著自己兄長大腿的莫戶驢急的眼淚都要出來了。“砍完了他才說他是安利號公孫大娘的義子…這不是闖禍了是什么?”

  “什、什么玩意?!”騎在馬上的莫戶袧目瞪口呆。

  “他說他是啞啞可慮的兒子,彌儒的侄子,安利號在高句麗的總上線,自己剛生下來就被公孫大娘收了當義子…”莫戶驢幾乎要崩潰了。“我是不是害了整個部落,咱們這次是不是一個五銖錢都拿不回去了?”

  “王八蛋!”莫戶袧拿著刀鞘劈頭蓋臉的就往莫戶驢身上砸了下去,弄的自己親弟弟滿頭滿臉都是血。“這是能不能拿回去錢的事情嗎?你要害死咱們莫戶部嗎?!”

  周圍人見狀驚慌不已,諸如闕力等心腹更是趕緊上前死死抱住自家頭人。

  “我也是聽兄長你吩咐,”莫戶驢一把血一把淚的跪在雪地上解釋。“不要耽誤時間,誰敢反抗就砍了誰,我進去讓他們都趴下,就只有這個人站在那里自顧自的說話,我一個不耐煩就剁掉了他一個胳膊,然后才聽明白他剛才話里說的是啥…”

  “你還怪我了?!”莫戶袧愈發氣急敗壞。“人在何處?是死是活?旁邊可有其他人?”

  “就在院子里,還有氣,不過聽到這話的高句麗人不少,得有七八十個,應該就是專門等在這棟宅子里的…”莫戶驢趕緊答應。

  莫戶袧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卻是不由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闕力。

  扎著發辮,渾身都是肌肉的闕力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旋即反應過來,便立即拔出刀子領著人沖入了院中。

  慘叫聲當即響起,莫戶驢也是陡然反應過來,然后也要轉身沖回去,卻又被莫戶袧在馬上狠狠瞪了一眼,這才又老實跪了回去。

  片刻后,又是一團青煙直上云霄。

  “王宮剛剛撲滅,怎么那邊也起火了?”剛剛入城的劇騰不由好奇指向了冒煙的地方。

  “看看那邊是誰,喊人去滅火。”公孫珣隨口吩咐了一句,卻又依舊向前。

  而稍傾片刻后,公孫珣與劇騰已然是打著白馬旗來到了高句麗王宮前,卻是不由齊齊搖頭…原來,眼前火勢雖然已經被雪花和軍士們聯手撲滅,但磚木結構的王宮卻早已經燒塌了,那高句麗大王和彌儒更是齊齊死在了宮中。變成半焦半糊的狀態。

  “可惜啊!”眼見著一具尸首上還戴著王冠,劇騰當即惋惜的不得了。“帥師伐國,執其君長問罪于前,這要是能把這個在位幾十年的高句麗大王送到洛陽去,那可是名載史冊的盛事,怎么就這么死了呢?”

  “可惜啊!”公孫珣也是看著一具尸首一時感慨。“沒想到彌儒,還有那個路邊的于畀留也都是有些血性的人,一個自戕一個自焚…不過亡國之人,還能如何呢?”

  言罷,二人對視一眼,卻又只好尷尬無言…死活說不到一塊去,還能如何呢?

  不過,稍頓片刻后,劇騰終究是沒有忍住:“文琪!”

  “劇公請言。”公孫珣立在馬上,面不改色從容應道。

  “高句麗怎么說都是本朝世祖(光武)冊封的王爵,”劇騰咬牙問道。“是不是該依禮厚葬?”

  “此言甚是。”公孫珣連連頷首,這倒是隨手而為的事情,他也懶得再跟劇騰頂牛。“高句麗貴人死后崇尚厚葬,而且一般要葬在城外東面的東廟旁…厚葬就罷了,但一定會按照禮儀下葬,而且不止是高句麗王,便是城中其余貴人、國人,我也會一并發葬于東廟,并讓東廟那邊的巫醫巫女好生祭祀一番再遷移走。”

  劇騰無語至極:“就不能給人留下些許人口祭祀?到了這份上我也不說什么興亡繼絕了,畢竟彼國王族已經是蕩然無存,只希望你處置手段不要如此激烈…”

  “那劇公的意思呢?”公孫珣繼續問道道。“該如何處置才算不如此激烈,留些許人口維持彼國祭祀就不激烈了?”

  “正是。”

  “那該留多少人呢?”公孫珣不由嘆氣道。“留的少了,信不信他們自己跑了,或者會被沃沮、濊貊給覆滅了?留的多了,他們會不會以此為根基重新聚攏,以至于卷土重來?劇公,不是我不懂你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就要把事情做絕,萬萬不能再做搖擺。”

  “文琪,你既然懂我的意思最好。”劇騰認真勸道。“我何嘗在意這些?只是多行王道之舉,洛陽那里才不會有什么說法…”

  “我們不興王道之舉,不做興亡繼絕之事,洛陽那里難道就會有說法嗎?”公孫珣終于是忍不住一聲冷笑。“區區一個高句麗,亡都亡了,難道還要治我們的罪?”

  劇騰也是一聲干笑。

  “高句麗權臣當道,內亂不休,以至于驚擾邊界。”公孫珣有些百無聊賴的答道。“而我這個襄平令受劇公、高公兩位太守所托,領兩郡兵馬攻取坐原以求威懾,不料高句麗人不自量力,舉國來爭,又被我一戰而覆滅了國中所有男丁,此乃戰之罪也,非是你我不仁…”

  “這是自然。”劇騰當即肯定。“坐原一戰殺傷雖重,卻無礙大義。”

  “眼前這一戰也無礙大義。”公孫珣忽的指向腳下的焦尸凜然道。“他們高句麗本國大王、執政、貴族因為兵敗之事起了爭執,以至于全都死于內亂,還自己焚燒了都城…關我們什么事?而彼國中既然沒了大王,又沒了貴族,男丁也死了個精光,我憐惜他們國中老弱無所依,便將他們遷徙到漢境中以保存性命,這難道不是兵者仁心嗎?!遼地百姓和眼前上萬大軍人人得利,難道誰還誠心要與大家為難不成?興亡繼絕…劇公不妨去問問你手下玄菟郡郡卒們樂不樂意!”

  劇騰仰頭無語,半響方才答道:“這些話固然能湊出來,但盡發一國為奴,我總覺的瞞不過洛陽諸公…”

  “何須瞞過他們?”公孫珣不以為然道。“我在洛中大半載,對洛中局勢也有所知,朝中諸公,只要能給他們個說法,又有幾個原意一究到底的?而且再說了,咱們將這高句麗國中財富三分之一都奉與天子,我就不信,天子會不心動…不管不如何,到時候能少的了劇公一個侯爵?!”

  劇騰徹底無言以對,或者說他也不想再多言了。

  要知道,昔日漢高祖刑白馬為誓,‘非有功者不得候;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

  這個誓言,雖然屢次遭到破壞,比如宦官封侯和公開販賣關內侯,但總體上而言依然算是把持住了的,在大漢朝,對于一個非劉姓人而言,侯爵依舊是爵位上的最高峰,而且含金量依舊十足。

  便是今年年中時天子西園賣官,也只是見他仿效安帝賣關內侯,而且這個關內侯還是不能傳下去的閹割版偽候,還真沒見他賣什么正兒八經的侯爵。

  總之,對于劇騰而言,若真是能混到一個侯爵,不求如隔壁公孫珣岳父那樣的鄉侯,也不求亭侯,便只是個列候,那也可以不枉此生了吧?甚至只是個關內侯,憑功勞獲得的關內侯而非是那種買來的不可傳世的關內侯,也足以讓他昂首挺胸了吧?

  既如此,此人還有什么廢話可說呢?

  仗是你打的嗎?

  一時間,二人佇立馬上,各自無言,只是看著盯著天空發呆,而長白山下,雪花正大如席!

  其實,一場厚實的降雪外加一場短促的寒流,從農耕角度來說是件大好事,但對高句麗戰后的善后工作卻起到了嚴重阻礙,以至于很多行動都被迫暫停下來。

  當然了,高句麗整個國家從軍隊到官吏,從大王到貴族,基本上是全部覆沒,而漢軍占據了高句麗都城后,后援也從遼東、玄菟、坐原、紇升骨一路暢通無阻,那接下來也無外乎是等開春雪化后慢慢拾掇而已。

  不過相對應的,公孫珣也好,劇騰也罷,還有上萬大軍都只能被困在高句麗過年倒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了。

  然而過年期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近在咫尺,然后早該有所反應的公孫大娘卻一直悄無聲息,既無信件也沒有親自‘移駕’來慰問,便是母子之間應該有的正常問候也是毫無動靜,倒是讓公孫珣捉摸不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但所幸的是,安利號并沒有在戰后缺位,這倒是讓公孫珣窺到了一點虛實,于是便暫且壓住了性子,靜等開春回師后親自見面再說。

  不過另一邊,一國都被滅了,軍情重事擺在那里,所以便是大雪也沒有阻擋呂范、審配、婁圭等人妙筆生花,還有劇騰、高焉的先后用印…年后不過十幾日,一封遼東、玄菟二郡太守聯名的長文奏疏便直入洛陽尚書臺!

  事關高句麗,所以奏章上來便被分入了負責管理異族藩屬事物的客曹中,而由于是兩位兩千石聯署,所以負責處置的文書的人赫然是客曹尚書崔烈本人。

  話說,溫暖如春的公房之內,崔烈崔尚書打開公文后只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眼花起來,然后便直接起身…一邊是讓自己曹中的尚書郎、尚書長史去喊其他各曹尚書,一邊卻又親自捧著文書往尚書令、大長秋曹節的公房中而去了。

  等到已然是滿頭白發的曹漢豐看完后,也是一陣頭暈目眩,卻又趕緊讓人去把銅駝街對面的太尉劉寬、司徒楊賜、司空袁隗和北宮中的黃門監趙忠給一起請了過來。

  就這樣,等到三公、黃門監,與尚書臺各曹尚書齊至以后,曹節方才把這份文書傳閱了下去。

  但很有意思的是,等眾人將文書傳示了一圈后,一時間,代表了中樞權威的諸位大人物居然無人開口。

  “是謊報軍情嗎?”良久后,倒是黃門監趙忠眉毛一挑,忍不住惡狠狠地開口質問道。“一個小子,領著兩郡湊出來的一萬人馬,一個月滅了一個立國一百余年的國家…四五萬大軍一戰俱喪,可能嗎?”

  “這種事情如何謊報的了?”既然趙忠表態了,那中都官曹尚書劉陶自然要憤起反駁。“一國覆滅,國都淪陷,大王身死,青壯俱喪…如此事情便是編出來,又如何能瞞得過天下人?趙常侍,你久在宮中,怕是認不得天下英雄,一萬人馬滅一國又如何?當日班超在西域,三十六人滅一國豈不是神話了?”

  趙忠冷笑不語。

  “那么就是真的了?”尚書令、大長秋曹節這時才恍然應道,仿佛剛剛確認了文書真偽一般。

  “自然是真的。”客曹尚書崔烈也是出言肯定道。“其實仔細想想,這件事情的關節主要還是在于坐原一戰,高句麗人陡然失去了坐原,傾國來攻卻不能持久,以至于被公孫珣窺得戰機,趁對方退軍時揮軍掩殺,方才伏尸百里。這種固守反撲,以少勝多的戰例,其實也是屢見于史冊的。”

  “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楊賜朝身邊的劉寬幽幽笑道。“當日橋公給劉公這個學生的評價還真是一語中的。別的尚且不論,年紀雖小,可打起仗來卻隱隱有古名將的風采。”

  曹節也是微笑言道。“甭管如何,真到了刀兵相見之時,劉公、盧公這個學生倒是一個可以依仗的人物。”

  劉寬低頭搓了下自己的黑手,微微一笑,卻并未直接回復二人:“不管如何了,此事既然已經已成定局,我們身為中樞主政之人,就應當盡快拿出應對善后之策,一來好上報天子,二來好安撫有功將士。”

  “不錯,”崔烈也是當即頷首。“高句麗終究只是撮爾小國,一戰滅了四五萬青壯,亡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況且現在彼國都亡了,說這些也沒用,尚書臺應當著重議論此戰之善后!”

  話到此處,崔烈稍微一頓,方才繼續言道:“于我們客曹而言,此事終究是件天大的好事,高句麗乃遼地大敵,如今彼國陡然一亡,宛如人身陡然去一重負。自此以后,若是能夠繼續與扶余保持和睦,然后對三韓、沃沮、濊貊恩威并施,則幽州塞外的局面也就徹底打開了,遼東、玄菟、樂浪三郡更是可以休養生息。”

  一直愁眉苦臉的中都官曹尚書劉陶面上也忍不住多了幾分喜色。“如今國家處處都很艱難,高句麗又與我們紛擾百年,是敵非友。所以不管如何,塞外五郡終究去一心腹之患,是件大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尚書令曹節認真問道。

  “只是這奏章上說,高句麗四十萬人口,青壯俱喪,貴族內亂,連他們的大王和王宮都被燒了,塞外幾郡已經準備移其民入內了?”

  “既如此的話,高句麗故地該如何處置?”劉陶蹙眉正色詢問道。“若是彼國尚有生存之道,直接將紇升骨城以及高句麗國都劃撥玄菟郡,再分一城讓高句麗人興亡繼絕,以為屬國,然后依舊讓玄菟郡主管扶余、沃沮、濊貊諸族事物,豈不正好?可按照如今奏報上的說法,他們已經開始將高句麗余民子女分散安置了…別的倒也罷了,馬訾水下游兩岸熟地豈不是要荒廢?”

  “文繞公怎么講?”曹節復又看向了劉寬。“您是當朝太尉,此事又事關邊防,尚書臺這里總是要聽一聽您的意思的。”

  “我意…”劉寬攏起雙手微笑言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有所苛求,不妨順手推舟。”

  “還請劉公細細道來。”

  “當日朝廷劃分玄菟郡,乃是專門為了連接扶余對抗高句麗,如今高句麗既然已經沒了,卻可以依舊連接扶余對抗鮮卑,我意不妨將遼東郡西側直面鮮卑的無慮、望平兩城劃撥玄菟,遼水上游土地也可以復歸玄菟,然后依舊以玄菟為邊郡,行軍事重托;至于馬訾水下游土地,西岸自紇升骨城以下可以劃撥遼東,這樣遼東便可以免去兵事之憂,安心休養了;而馬訾水東岸土地則可以劃撥樂浪,并由樂浪郡專門負責經營三韓、沃沮、濊貊等小族…”

  “不錯!”

  “妙計!”

  “劉公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

  眾人紛紛頷首認可…城市和老百姓雖然沒了,但土地卻可以分拆讓三郡消化,而且這樣的拆分方案又能讓三郡各有專一職責,應該是目前最好的臨時處置方案了。

  于是乎,一眾中樞大佬你一言我一語,又添了些細節,總算是將高句麗國土善后一事給弄出了一個大略方案,倒是可以上報給天子了。

  但是,這還沒完。

  “既然已經議定了戰后高句麗故土分割之事。”一直沒開口的司空袁隗等到諸人議論完畢后才忽然言道。“那也該議一議封賞之事了吧?玄菟劇騰、遼東高焉…還有此戰主將公孫珣,都可以封侯了吧?”

  司空本就是御史大夫改過來的三公之一,理論上總攬天下糾察之責,袁隗這么一問倒也是合情合理。

  “封侯有些過了吧?”之前還懷疑真假的趙忠忽然又凜然應道。“一個小小屬國而已。”

  “高句麗是敵非友。”劉陶依舊是迎難而上。“騷擾邊境百余年,此乃公論。而一戰滅敵國,又覆沒四五萬之眾,焉能不封侯?!”

  “劉公乃是中都官曹尚書,此事非你可論。”趙忠冷眼瞪了對方一眼,方才扭頭看向了盧植。“盧公,你是吏部曹尚書,你來說!”

  一直端坐在公房中,宛如木雕的盧植,聞言終于有了聲音:“高焉、劇騰,本就是兩千石重臣,又有滅國之功,自然少不了封侯之賞,可公孫珣卻可再議!”

  “我就知道盧公會舉賢而避親!”趙忠聞言微微一怔,倒是不由干笑。“比有些人強多了。”

  “文琪之功如何要再議?”須發凌亂的劉陶當即蹙眉,也轉身直面起了盧植。“子干莫不是真的在避諱?恕我直言,滅國之功,主將若不得公平賞賜,怕是下面上萬將士們也有會怨言的。”

  房中諸公俱皆無聲,只是定定看著盧植,等他解釋。

  “我就不說他一個襄平令如何成了兩郡聯軍主將了,又如何去的坐原。”盧植面色如常,緩緩言道。“畢竟高太守和劇太守都已經認下了。只說,他身為軍中主將,居然坐視高句麗內亂,王室死傷殆盡,須知道高句麗王爵乃是世祖光武所赦…”

  “盧公未免強詞奪理了一些。”崔烈聽到一半便不由皺眉反駁。“世祖冊封又如何?早一百年就反了!之前十年間兩次攻打坐原的難道不是本朝兩千石邊郡太守?之前二十年,吞并遼河上游數百里土地,逼迫我大漢放棄數座城池的,難道不是這個奏疏上所說的高句麗執政明臨答夫?乃至于五十年前,高句麗大王聯合三韓、濊貊圍攻玄茨城時,狼狽向扶余人求援的難道不是我們漢軍?百年恩怨,是敵非友,這時候說什么冊封不冊封豈不是自欺欺人?我不曉得盧公是何看番,反正我們客曹這里,早五十年就把高句麗當敵國來對待了!”

  劉陶也是抗聲反駁道。“而且奏疏上說的也已經很清楚了,不是我們對高句麗王室無禮,乃是大軍入城前彼國都中就已經內亂數日,他們高句麗六部的恩怨寫的清清楚楚,王宮和高句麗王也是入城前被叛臣劫持著燒掉的…最重要的是,高句麗王族早在數十年前便被權臣殺的只剩一人,如今高句麗王族絕種了,難道也要怪到文琪頭上嗎?”

  “他在奏疏中說如何就如何嗎?”盧植也難得黑了臉。“天知道到底是何情形?!”

  “不是他說如何就如何。”楊賜也是忽然開口言道。“而是兩郡太守,軍中上下都如此說,而高句麗那邊卻已經消亡殆盡,莫非要因為你我心中的無端猜度而無視遼地諸位的功勞嗎?!”

  “好了。”曹節適時喝止了爭論。“就事論事,都不要動火氣。盧公,大家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高句麗是敵非友,此戰是功非過,你還有什么話說?”

  “那我只再說一事。”盧植面無表情的言道。“什么‘高句麗青壯俱喪,憂其無所養,遂移高句麗殘民入遼地各郡,各戶養一人’…這是發為奴呢,還是充為民?奏疏上遮遮掩掩,真以為我們都是傻子嗎?真有漢民愿意收夷人為家屬?!何況是遼地五郡幾十萬戶?!擅自盡發一國之民為奴,這算什么?!四十萬人口的國家,少了四五萬青壯,真就活不下去了?!跋扈一詞,豈是對梁冀一人所表?!”

  眾人一時無言。

  “盧公說的好!”一片沉寂之中,又是趙忠忽然言道。“既如此,就當把這跋扈將軍檻車入洛,以示中樞不可欺!”

  眾人一片無語,而盧植雖然死死的盯住了趙忠,卻終于是無可奈何。

  “子干,”楊賜環視四周后,也是適時開口。“我們不是不懂得你為人師者對學生的期許,但是私心歸私心,國事歸國事,如今是你教學生的時候嗎?文琪雖然行事有些操切,但如此情景下,懲戒他一人斷不可為…懲戒他,要不要懲戒同在前線的劇騰?要不要懲戒他的直屬府君高焉?兩郡兵馬盡皆受他統屬,要不要一并懲戒?塞外五郡俱受高句麗夷奴,是不是也都要懲戒?朝廷給高劇二人封了候,又怎么可能拉下這位軍中主將呢?‘非功不得候’,仗是誰打的?”

  盧植心下黯然…其實,這正是他難以接受的地方!

  作為一個幽州出身還親自剿過匪的人,他盧子干怎么可能在意什么夷人發不發為奴?儒家經典里也沒有那本書教他要把戰俘供起來當祖宗。

  他在意的是,公孫珣居然可以以一名縣令的身份輕易調度兩郡兵馬攻打高句麗,而且還能戰而勝之,還且還能在戰后拿出戰利品去拉攏整個塞外五郡的民心。

  這些舉動,或許眼前的一眾帝國中樞精英都能想得到其中的不妥,但卻又都覺得不太在乎…畢竟,又有誰能如自己這般清楚,自己的這個學生是個無君無父之人呢?!

  公孫氏本就沿著渤海周邊多有分布,安利號更是如此,而公孫珣這個無君無父之人到了遼東后反而是如魚得水…遼東五郡,他岳父執掌兩郡,從他能夠調動遼東玄菟兩郡人馬去攻打高句麗來看,怕是這兩郡也能被他輕易擺布,而偏偏他又是個極有本事的人,一萬打一國,愣是能滅其國亡其種!

  若是萬一天下有變,這廝起了野心,那一舉席卷整個塞外怕也是輕而易舉吧?到時候,他盧子干算是什么?!

  將來有一日,后世青史昭昭,他盧子干當日刻意所為又算什么?!

  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難道就能問心無愧嗎?!

  一念至此,盧植當即就在尚書令的公房中豁然起身,他的身高在這么一圈人中簡直是鶴立雞群…當然,若是嵇康能知道此事的話,必然會樂意將這個比方拱手讓出來的。

  “封侯可以!”盧植掃視房內眾人一圈后厲聲應道。“但一碼歸一碼,身為尚書臺吏部曹尚書,我絕不會再放任這小子肆意妄為!”

  “盧公的意思是…你要調文琪入洛?”劉陶當即一怔。“就近管教?”

  “不可!”

  “不行!”

  曹節與趙忠幾乎是齊聲駁斥。

  “還嫌上次鬧得不夠嗎?!”趙忠毫不客氣的瞪住了身旁的楊賜。“楊公也是這個意思嗎?”

  楊賜冷眼看了對方一下,卻沒有吭聲…他是帝師,而且年齡擺在這里,若是曹節發問他還會回復一下,一個還沒正式接管內廷權柄的趙忠并不足以嚇到他。

  “袁公,”曹節果然也開口了,卻是對著袁隗說的話。“陽球已死,你們現在又看中公孫珣這把利刃了嗎?”

  “曹公放心,絕無此事。”袁隗低頭應聲道,然后復又轉向了自己妻子的師兄。“子干,此事不妥!”

  站在那里盧植居高臨下的看著屋內眾人,似乎早有預料:“那也不能讓他繼續呆在遼東!”

  “這倒無妨。”

  “立下殊勛,本就該有所升遷…”

  “也不必升遷!”盧植冷冷言道。“封侯足矣!”

  “焉有不是兩千石的君候?!”崔烈一個路人都聽不下去了。“盧公過激了。”

  “年紀太小,焉有弱冠的兩千石君候?”

  “盧公,”劉陶也是無奈勸道。“以文琪當日在彈汗山的功勞,其實早就已經可以封侯了,當時便是覺得他年輕,然后有所壓制…但你這是何苦呢?壓得了一時,壓得了一世?他今年二十有三,你壓上兩年,等到二十五,還能不給他兩千石?!洛中各公族、侍中子弟,哪個不是年紀輕輕便兩千石,與文琪的功勞比起來,他們算什么?!”

  “是啊,世出名門,拜得名師,又是如此功勞,若還做不得兩千石,何以服天下人?!”崔烈也是再勸。

  “天下不得兩千石者,只是一個公孫珣嗎?”盧植咬牙駁斥道。“如何便服不了天下?等他二十五再做兩千石又如何?”

  “其實不妨做個邊郡都尉,過渡一下。”曹節倒是又笑呵呵了起來。“此職務不顯,等過兩年再履任正職。”

  “做個襄平令便能滅了高句麗,若是做了邊郡都尉豈不是要再打一遍彈汗山?”盧植不由冷笑。“依我看,繼續做兩年縣令便可,去趙國做個邯鄲令就很不錯,等到了二十五歲,再從內地郡國的都尉做起,若是依然出色,我又豈能阻他在三十歲前做得一任太守?”

  崔烈與劉陶等路人面面相覷,他們這才反應過來,盧植是對自己學生動了真怒!

  這種安排,幾乎是把公孫珣的仕途在‘合理’程度上壓制到了某種極致!

  曹節回頭看了看趙忠,發現對方只能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又看了眼劉寬,卻發現這位海內長者居然已經昏昏欲睡,便不由在心中一聲長嘆…兩個老師一個不聞不問,一個卻又努力壓制自己學生的仕途,反倒是讓自己和趙忠無處著力了。

  也不知道破石在遼地過得如何?芷兒又有沒有跟趙忠的侄女起沖突?

  “既如此,”努力擺脫了這些繁雜念頭后,曹節忽的斷言道。“大略便依此次論事而定吧!勞煩各部尚書行文,然后直接交與黃門監趙常侍,請他帶入北宮,由天子決斷!”

  眾人旋即散場。

  一白日輕易過去,到了傍晚,盧植面色陰沉的走出了尚書臺,往銅駝大街上而去…周圍同僚無一人敢多言。畢竟,平日里不發火的人陡然一怒才是最可怕的。

  當然,有人卻不怕。

  “子干!”銅駝街上,太尉劉寬籠著袖子,笑瞇瞇地朝盧植喊了一聲。

  盧植微微一怔,倒也是老老實實的跟了過去,二人一同鉆進了劉寬的那輛牛車,然后由著劉寬家中的那名老仆驅趕著老牛,晃晃悠悠的往劉府上而去。

而到了劉府,進了堂上,二人也不專門擺開宴席,只是在兩把太尉椅中的高腳幾案上擺上了一壺酒,兩個小菜,兩個杯子,這才就著堂中溫暖的地龍說起了閑話  “子干今日失態了。”劉寬雖然是笑瞇瞇的,但一開口倒也不客氣。

  “不如文繞公萬事寬以待人。”盧植依舊顯得心情不渝。“萬事皆不動容。”

  “算了,且不說此事,”劉寬端起酒杯來一口而下,卻依舊笑道。“你可知我去找你時,是從何處來?”

  “不知。”盧植也是端起酒杯一口而下。

  “我剛從北宮出來。”劉寬倒也毫不遮掩。“子干只知道在尚書臺以文琪老師的身份強行拿捏住諸公,卻不曾想過天子才是定奪之人嗎?”

  盧植登時一怔,連酒杯都不及放下,卻是憤然問道:“文繞公是說,趙忠直接在天子面前改了尚書臺的決議?!”

  “趙忠怎么會改呢?”劉寬登時一笑。“他可是與趙苞趙太守勢不兩立的…進言夸贊文琪的,乃是張讓張常侍。而天子聽聞奏疏中所獲高句麗財物將有三一之數奉與洛陽,也是大喜過望。”

  “自欺欺人!”盧植氣血上涌,也不知道是在罵誰。“自欺欺人!”

  “還是那句話,子干今日失態了。”劉寬不禁緩緩搖頭。“而且你也不必為此心憂,我因為早有預料,所以今日午后專門留了心,去面見了天子,并當場與天子直言,文琪乃是我的學生,正有意打磨于他,所以天子也是沒做更改,文琪依舊封亭候,改任邯鄲令!”

  盧子干這才松了一口氣,復又看向了劉寬:“倒是文繞公先見之明讓人敬佩,文琪也確實需要打磨一二。”

  劉寬緩緩搖頭,不置可否:“我非是為文琪才進此言,只是見子干氣血上頭,數十年涵養今日盡喪,不想讓你失了分寸,這才去面見天子的。”

  盧植不由一滯。

  “至于說文琪征伐高句麗一事。”劉寬復又言道。“子干可知道,數月前文琪曾有信與我?”

  盧植愈發茫然:“莫非他在信中與你有所征詢?”

  “是有所征詢,卻也不是高句麗一事,但此時回想,也不能說不是高句麗一事。”

  “這倒是怪了。”盧植不由低聲嗤笑,然后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飲下。“到底怎么講?”

  “文琪在信中問我的乃是張儉張元杰的事情。”劉寬從容言道。“不少人都知道張元杰這些年流落塞外,卻不曉得他正是受了公孫氏與安利號的庇護,在襄平閑居教書。”

  “公孫氏與安利號勢力遍布塞外,這個我倒是早有猜度。”盧植愈發搖頭。“塞外孤懸,一家獨大,怎么可能沒牽扯!不過且不說這個,他問張儉何事?”

  “他問我為何張儉昔日鋒芒畢露,今日卻又渾渾噩噩,萬事沉默?”劉寬直言不諱。

  “那文繞公又是怎么答的呢?”盧植不免追問道。

  “我并未直接作答,而是與他說了范滂的事情。”劉寬一邊說一邊也是不免悵然。“當日張儉望門投止,被他牽連到破家滅門的人不計其數。而同為黨人,范滂的行徑卻與張儉截然相反,下令逮捕他的詔書到了縣中,他獨自去投案,縣令想扔下自己的印綬,助他逃跑,他卻以不愿連累任何一人而情愿去死。”

  “文繞公的意思是說,張儉當日年輕氣盛,連累那么多人,如今多有自責之念?”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寬緩緩搖頭道。“我想給文琪說的,乃是范滂被逮捕入洛處斬時交代給自己兒子的那兩句話。”

  盧植博聞強記,所以當即恍然若失。

  “范滂拜別老母后對自己兒子交代道:‘我希望你以后作惡人,可是天底下卻沒有教兒子為惡的道理;我希望你以后行善,當一個道德君子,可是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就是做道德君子的緣故,所以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教你!’”話到此處,劉寬難得有些黯然。“于是,我在信中對文琪說,張元杰如今怕是和當日范滂差不多的,也是世道艱難,乾坤顛倒,所以不知道該教別人為善還是為惡,好在塞外所有人都跟他沒關系,可以索性不說…”

  “文繞公其實是想說,你其實也和范滂一樣不知道該教他公孫文琪為善還是為惡吧?”盧植不由一聲長嘆。“為善沒有好下場,為惡卻不是老師該教的,所以你也只能在信中寫一寫別人的故事了!不過以文琪的聰慧,大概也是收到劉公你的教誨了…正如我今日也是承蒙教誨。”

  話到此處,盧子干站起身來,走到堂中,然后恭恭敬敬的朝劉寬行了一禮:“劉公,正如你所言,我今日過于失態了。”

  “子干。”劉寬起身扶住對方。“我沒有苛責你的意思,但你也不必對文琪他們過苛。若是整個天下被我們這些長輩梳理的干干凈凈,萬事清明,而文琪他們依然還有邪念,那自然是他們的過錯,當老師的自然也要嚴厲督導。可是,若我們自己都沒有這個世道理清楚,以至于為惡者青云直上,為善者死無葬身之地,那又有什么資格要求學生這樣那樣呢?”

  盧植緩緩頷首,卻又搖頭問道:“可若如此,文繞公為何又要到天子那里助我一臂之力,壓制于文琪呢?”

  “還是那句話…”劉寬不由失笑。“天底下哪有老師要放縱學生為惡呢?公孫氏在塞外獨大,文琪又是個有本事的,放任他在塞外折騰,怕是天下太平之時都能被他弄出一個國中之國來,我身為漢臣,又怎么能忍呢?而若是如公孫伯圭這種水準,也就隨他去了。”

  盧植一聲感慨,不復再言,二人各自坐回,也是一醉方休。

“范滂將就義…其母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后漢書》.黨錮列傳  Ps:還有新書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

  跟大家說個真事…昨晚上寫的不滿意刪掉以后,心里特別慚愧,總覺的自己太坑,對不住大家,尤其是之前還有sao瑞君的半盟打賞和編輯給的大推薦位。于是夜里做了那種特別有緊迫感的夢,就是不停被人追,被人攆,總是遲到什么的…昨天具體而言是夢里房子一日日到期,卻沒錢交房租(笑)。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后半夜的時候,夢里畫風一轉,變成了我被人砍…一群人抓住我砍掉了我左手,說留著右手接著碼字…醒來以后一下子罪惡感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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