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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國破

  年關將至,公孫珣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光和元年年內結束這場一波三折的‘冬狩’了。

  實際上,當天空越來越陰沉,甚至開始響起少見的冬雷以后,所有人也都知道,這場最后的戰斗是拖不得了,否則說不定就會有什么惡劣天氣來襲,屆時一個不小心搞出大規模非戰斗減員可不是什么玩笑話。

  不過,所有人也都對及時結束這場戰爭保持了樂觀心態…因為就在大軍團團圍住四座城門然后建造攻城器材的時候,高句麗的國都中的情形也是隨著少許人員的逃離變得暴露無疑。

  原來,公孫珣的‘先鋒’計策起了奇效。

  彌儒先三日回來,兄長當面慘死在面前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性,再加上明臨答夫已經被公孫珣處決,所以他幾乎是剛一回到城內就毫不猶豫的動員起了本部的貫那部族人,然后對群龍無首的椽那部進行了毫無心理負擔的攻擊。

  而且,由于有戰后追責的大義在,再加上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對明臨答夫的壓制感到不滿,所以這種時候,很多貫那部以外的人都參與到了對椽那部的圍攻中。

  椽那部幾乎是在短短的兩三日內就被滅族,人頭滾滾,連嬰兒都沒放過的那種。

  但這還沒完,先行控制住了局面的彌儒到底是殺紅了眼,眼見著于畀留回來后,他又把目光對準了后者…畢竟此人也應該要為可慮之死負部分責任的。而于畀留雖然一開始還有些氣度,希望能夠團結彌儒一起對抗漢軍,但隨著入城當晚的一次不成功襲殺,他還是迅速拋棄了幻想,并轉而連結舊部意圖反撲。

  要知道,于畀留雖然回來的晚一些,可畢竟是做過左相的,本就是可慮和答夫死后國家政權理所當然的執掌者,根基深厚根本不是彌儒能相比的。只不過,彌儒畢竟早來三日,對椽那部的清算也起到了極大的震動效果,再加上貫那部同仇敵愾,所以倒也不怕他。

  于是乎,二人數日間攻殺不斷,卻始終不相上下。到最后,城中幾乎是一分為二,于畀留占據東城,彌儒占據西城,各自控制一半,甚至連僅存的一千多宮廷戍衛軍也是一分為二,王宮同樣是一分為二。

  至于失去了宗族勢力的高句麗大王,明明是躲在自己的王宮中,卻瑟瑟發抖如同一條喪家之犬了。

  這個時候,兩撥人還能記得分出一些城內民夫和奴隸上城頭裝個樣子,已經算是他們心憂國事了。

  “下雪了!”

  這日中午,眼見著天空開始飄起的白絮落在自己鼻尖上后變得冰涼起來,胡子拉碴且雙目通紅的于畀留終于是有些清醒了…他剛剛失去了王宮,正在去奪回的路上。“漢軍不會再等了,馬上應該就要攻城了!”

  “那該怎么辦?”一旁于畀留的庶弟不禁茫然問道。

  “告訴彌儒,我受不了這種敵人立在門前,自家人卻相互殘殺的局面了。”于畀留忽然覺得全身酸軟,然后他當著上百武士的面脫掉了自己身上滿是暗紅色污垢的鐵甲,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且我也沒力氣了。他不就是想殺了我給可慮報仇嗎?跟他說,我把命給他,讓他領著所有人去城頭好不好?!”

  “兄長在說什么胡話?”此言一出,旁邊于畀留的弟弟當即跪地反斥。“連日攻殺,兩族早已經成了生死仇敵,若是你白白死了,那彌儒還不放過我們又如何?便是他放過我們,彌儒都知道為自己兄長報仇,我就會甘心在他手下效命嗎?再說了,彌儒這么早被俘,又這么早被放回,回來后又如此瘋狂,誰知道他有沒有在漢營中投奔了漢人將軍?兄長你不要忘了,彌儒的哥哥可慮本就和城外漢人將軍家中有交往,天知道貫那部到底是不是真的漢人奸細?!”

  一連串的反問,讓于畀留不由黯然起來,而左右無法且前后無能為力的現狀則讓他越想越無奈,最后居然只能是當街痛哭起來。

  “劇公!”就在此時的城外,一座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下,公孫珣卻是笑吟吟的后退一步,對著身旁的劇騰做了個手勢。“攻城在即,正該激勵士氣,要不您先來一段?”

  “哎,行嗎?”劇騰聞言也是驚喜莫名。

  講實話,劇太守雖然之前總是亂蹦亂跳,但那也是因為他心里清楚,他根本奪不了公孫珣兵權,所以才希望藉此刷存在感,從而在洛陽那邊盡量的露臉。

  然而,公孫珣屢屢把他懟回去不說,還確實是胸有成竹,之前一仗足堪載入史冊不說,此番征討高句麗國都他更是早有秒策,兩個降將放回去,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高句麗人最后的防御力量給泯滅的無影無蹤。

  這種時候,我們劇太守其實已經很服氣了,所以也是萬萬沒想到對方臨到最后居然這么愿意給他面子!要知道,此時陣前率先鼓勵一番,回去寫奏折的時候,照實話一說,指不定尚書臺就把這最后攻城的功勞給按在自己頭上了呢。

  早知如此,何必之前鬧得那么僵硬?

  “劇公隨意。”公孫珣果然是真的不以為意。“快下雪了,你我不要耽擱為好,今日務必拔城。”

  “那就多謝了。”心情大好的劇騰當即鹖冠束甲,然后昂然上臺,而全軍將士有認得有不認得的,全都好奇觀望。

  “諸位將士!”劇騰昂首挺胸,扶刀立身于臺上,然后揚聲喊道。“攻城在即,望諸君努力向前,奮勇殺敵,我必將諸位功勞詳細記載,一一向洛陽天子匯報…”

  臺下眾人聞言反應不一,但多是保持了對劇騰的尊重,幾句話講下來,還在公孫珣的帶領下熱烈鼓掌了一番,然后議論紛紛…講實話,這種怪異的表達方式讓劇太守很是有些不適應,沒有歡呼聲也讓他頗為失望。

  但不管如此,該露臉的還是露臉了。

  接下來,劇騰走下高臺,公孫珣則扶刀拾級而上,卻也是站在了白馬旗下的高臺之上。而等他甫一站穩,剛才還一片嘈雜的軍陣卻是陡然鴉雀無聲,看的一旁的劇騰眼皮直跳——一將之威,焉至于此?

  “自月初出兵算起,已歷近月,”公孫珣一開始倒是沒有刻意大聲,只是隨口道來。“辛苦諸君奮勇作戰了。不過,凡此種種辛苦,過了今日也就有個了斷了,因為我等身前正是立國近兩百載的高句麗國都,打下它,萬事皆休。而且,城中高句麗百余年積攢來珍寶財貨,也足夠讓諸位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軍陣中不免轟然,自上至下,皆不能免俗。

  頭上飄雪漸漸明顯,公孫珣卻靜靜等著全軍安穩下來才繼續言道,而這一次,他的口音未免響亮了不少:“諸君,昔日在坐原,爾等應該從自己官長那里聽過,我曾與軍中諸將敷血為誓,此次出戰,我公孫珣分文不取,所獲盡歸于諸君,今日,此言依舊歷歷在目,也絕不反悔!”

  臺下將士剛要歡呼,卻被公孫珣抬手制止:“我今日直言好了,高句麗國中青壯一戰而盡喪,國運盡系于一城,而此城如此松怠,豈不是天命在我?豈不是天要我等等覆滅此國?”

  “事到如今,我直言不諱,此戰得勝,當亡其國,滅其種,俘其王,并毀其社稷,廢其城垣,斷其傳承!”

  “屆時,高句麗人口,當盡發于塞外各郡士民為奴,所以不許擅自殺戮!”

  “屆時,非只此城,凡高句麗國中財貨一分為三,一與天子,一與軍官,一與士卒,我與劇太守則分文不取!所以,入城后大宗財貨當取之共分,不可私藏!而我與劇公若違此誓,當以天雷共噬!”

  聽到此處,臺下漢軍胡騎俱皆按捺不住,齊齊歡呼雀躍,而真正懂事的軍官、吏員卻早在那句亡國滅種之言時驚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劇騰,根本就沒聽到后面自己被立誓的荒唐之言,因為早在亡國滅種之言時他就已經面色煞白,不敢多言半句,不敢輕動半步,宛如見了真龍的葉公一般!

  “天雷若不噬我,當作鼓揚威!”歡呼嘈雜之中,公孫珣輕輕拔出自己的斷刃,然后也是輕輕吩咐了一句。“開戰!”

  隨即,各級軍官恍然若驚,也是各自催促攻城。

  “塌頓頭人,該走了!”莫戶袧良久才反應過來,然后趕緊壓抑著亂蹦的心跳去催促手下進軍,然而甫一回頭,卻發現身旁還有一人未動,就順便催促了半句。

  “大丈夫當如是!”塌頓恍惚間回國頭來,看著莫戶袧失態言道。“就該一言而毀一國,一令而廢一族!”

  莫戶袧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烏桓單于的侄子,卻是不禁搖頭…雖然分屬兩族,但都在遼西,他哪里不知道遼西烏桓單于丘力居是個有有威望有本事的人,但人家是有兒子的,除非丘力居死得早,這塌頓有何資本說這種話?

  而且便是塌頓有朝一日真能成為烏桓單于,那以遼西烏桓的實力和那種被漢人圈養的現實而言,他說這話也是徒惹人笑。

  鼓聲隆隆,雷聲隆隆,上萬漢軍圍住四面八座城門,開始強攻高句麗國都,不少大段城墻上面,原本就很零星的高句麗民夫、奴隸,幾乎是轉身就走。而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就在此時,好像約好了一般,城中王宮居然冒起了青煙,這使得高句麗城頭上的逃竄行為愈發不可控制。

  所謂的攻城戰,一開始就陷入到了摧城拔寨的節奏之中!

  一刻鐘前…

  “叔父!”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年高句麗貴族滿頭大汗的奔到王宮前面,然后將弓弩扔到一旁,并立即跪倒在臺階上的彌儒身側。“我犯了大錯!”

  “何事?”癱倒在地的彌儒疲憊至極,嗓音也有些嘶啞。

  “剛才我領人把桓那部的人攆出王宮時,結果于畀留家的小子劫持了大王…”

  “然后呢?”

  “我一箭射過去,那小子跑了,大王卻被他推過來擋了箭…”

  饒是彌儒早已經有些神經質,此時也不免回頭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親侄子:“可檀,你是想說大王被你射死了?”

  “還沒死。”啞啞可慮親子,啞啞可檀當即搖頭。“但現在止不住血,宮中的巫醫早已經逃了!”

  “咱們自己的巫醫呢?”

  “兩日前他說攻打王宮不吉利的時候就被叔父你砍了!”

  “那就不救了。”彌儒忽然放松了下來,然后低頭失笑道。“一個傀儡大王,舉族男丁都被明臨答夫殺了,兩個妹妹也都被答夫給霸占了。給人當了幾十年傀儡,前后生了七八個兒子也全都被答夫殺了,十幾個女兒則像東廟里賣身的巫女一樣被答夫送給這個送給那個…這種大王活著有什么意思?他指不定還想謝謝你呢!”

  “可是,馬上于畀留就該引兵回來了,若是被他揪住此事把那些宮廷戍衛再拉過去又該如何?”可檀不由大急。“那些人還是很看重大王的。”

  “來不及了。”彌儒仰頭看了看天空,然后勉力站起身來接住了一片雪花。“下雪了,漢軍要攻城了,于畀留來不來都無所謂了。”

  “那…”跟著起身的可檀稚嫩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莫名的期待。“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開城門?”

  彌儒當即一怔,手居然不自覺的握住了他腰間的刀把,但旋即就主動松開了:“可檀你以為我是漢人的奸細?還是說你以為我和你父親都是漢人的奸細?”

  可檀喏喏不敢言。

  “說話!”彌儒厲聲追問。

  “叔父大人。”可檀咬牙應道。“我聽父親說過的,他確實是和城外將軍家中長輩有交情。”

  “交情歸交情。”彌儒當即沒好氣的應道。“國事是國事。”

  “而且不止是我,這么多人愿意跟著我們和于畀留打,本就是指望能在戰后投奔漢人。”可檀繼續著急言道。“再說了,叔父你回來以后領著我們打椽那部就算了,于畀留回來后還接著跟桓那部打,再接著漢人就來了…很多人都說,你這是奉城外漢軍的命令。”

  彌儒一陣頭暈眼花,不由重新跌坐在了王宮前的臺階上。

  而就在這時,城外鼓聲隆隆,與頭頂的冬雷聲連成一片,儼然是漢軍即將入城…這讓彌儒當即恍惚了起來。

  坐原被自己送出去了,兄長死了,四五萬大軍沒了,明臨答夫死了,紇升骨城沒了,大王沒了,六部貴族也沒了一大半,現如今自家大王也沒了,然后都城也要淪陷…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或者說,自己這群高句麗貴人們到底干了什么?!

  一念至此,幾乎是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來的彌儒再度起身:“可檀!”

  “是!”

  “你帶族人去投降吧,見到漢人就直接說你家中和公孫氏是至交,安利號的公孫大娘曾在通過信函收你做義子…這話當眾說出來,漢軍和對面的公孫將軍都拿你沒轍的,等到了遼東見到了安利號的公孫大娘,你再說自己是可慮的兒子,國破家亡求她收留,這樣族中說不定就能延續下去了!”

  “是!”年少的可檀不由大喜,能活下去當然是好事。“那叔父你呢?”

  “我去收拾一下王宮,宮中的印璽和大王的首級都是咱們以后立身的本錢。”彌儒輕笑一聲,卻是轉身往宮中而走。“趕緊回去召集族人,能多召集一人就能多活一人…快去!”

  可檀大喜之余,當即率眾飛奔而走,一路往家中而去。

  然而,他還未及到家呢,便和漢軍一樣,驚愕的看到了王宮處冒出來的一股青煙。青煙在零星的雪花中直上云霄,幾乎與頭頂的陰云連成一天,煞是好看!

  東城街道上的于畀留盯著青煙看了半響,又耳聽著身后漢軍呼喊之聲由遠及近,也是一聲長嘆,然后毫不猶豫的拔出刀來,并一刀插到了自己的喉嚨上。

  身邊數百武士見狀,也是登時做鳥獸散。

  而到了當日晚間,戰斗平息,趁著地面上落得一片白茫茫真干凈,公孫珣與面色蒼白的劇騰也是并馬入城。

  到此日為止,自王莽殺掉,逼反高句麗算起,這個半漁獵半漢化,半部族聯盟半封建的東北亞政權實體,在立國一百六十六年后,正式亡國。

  面對著國中貴族和國人的激烈矛盾,一群明明見識過人,德行昭彰的貴族豪杰之士,也是煞費苦心,然而卻最終并沒有讓自己國家的國祚熬過新年,再勉強多算上一載。

“后漢光和元年末,太祖為襄平令,引遼東、玄菟兵馬,滅高句麗于集安山下,亡其國,滅其種,殺其王,并毀其社稷,焚其宮殿,廢其城垣,斷其傳承,后盡發其國子女數十萬口于遼東、遼西、玄菟、昌黎、樂浪諸郡,一戶一口,配而為奴。諸郡地廣人稀,民多樂之,而士多慚之。”——.東夷列傳  歷史上高句麗就是漢末以后內亂漸漸亡國的,等到曹魏正式滅了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戶口已經流失過半。只不過由于中原內亂,這個衰落過程是漸進性的而已,后來隋唐時代的高句麗則是其部族復國…換言之,這個時期的高句麗內部矛盾不可調和才是他們亡國的主要原因。

  歷史上,曹魏攻下高句麗都城后是干脆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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