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仲治所言!”時值隆冬,青州濟南東平陵城內,袁紹見到自長安發來的改元詔書之后,稍一詢問便不由大喜,然后等使者一離開就環顧左右,連聲感慨。“至明年秋收前,公孫文琪可謂無力了!”
“恭喜主公,賀喜主公!”郭圖第一個俯身恭賀。“如此,則青、兗、冀俱能在主公掌握,說不定反而能先發制人!”
袁紹面帶笑意微微頷首,卻又緩緩搖頭,臉色也變的嚴肅起來。
“公則話是對的,卻不免太過樂觀了些。”一旁辛評辛仲治見狀不由低頭一笑,儼然是明白袁紹所想。“衛將軍為什么無力,還不是他之前一年吃的太飽、賺的太多了?關中沃野千里,王霸之基,中樞朝廷在握,攜漢室大義而號令諸侯。故其人在彼處但凡能稍微安撫士民,治理通暢,那等明年秋后,最要緊的糧食跟上來,人心也整備齊全,便是這衛將軍再度并吞三千里如虎狼的時候了。”
“不錯。”袁紹扶著腰中佩刀正色相答。“仲治此言又說到了要緊處,公孫文琪之所以此時乏力,不是他無能,而是他之前所獲太多。若非中樞尚有威力,他何至于需要改元以正視聽?若非所獲三輔、河東、并州諸郡地域寬廣,何至于需要度田來厘清統治?若非所得河南士民無數,何至于因為缺糧需要禁酒?剛才咱們與那使者仔細交談,知曉了不少細節,依我看來,公孫文琪在渭水畔驅除楊文先等人時有一言遠勝未央宮之前的那些言語…那就是天下紛亂,我輩要只爭朝夕!”
堂中眾人,自逢紀、辛評、郭圖以下,紛紛肅容俯首稱是。
不過,等直起身來,逢紀復又問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明公,公孫文琪在未央宮指斥先靈帝一事未免石破天驚,要不要反其道而行之,上書長安反論其事,以做抗禮呢?”
“不用。”袁紹聞言不由冷笑。“不瞞元圖,我也不直靈帝久矣,而且公孫文琪此舉我大概也能明白幾分…單以此事而言,我與他反而算是同志。”
逢紀與堂中幾位何等聰明,幾乎是瞬間便醒悟過來。
話說,在靈帝死后到如今發生的這一系列復雜政治事件中,以袁紹的政治立場而言,整個漢室其實就只有一個少帝劉辯才算是其人和其家族的政治旗號所在,而如今劉辯既死,袁氏在中樞的力量也被從肉體上消滅的干干凈凈,那么董卓所立的這個正在位的小皇帝,對于袁紹而言反而只是一個格外尷尬的所在…承認吧,是打自己臉,也是給自己上套;不承認吧,偏偏這又是先靈帝唯一一個后代,好像還真的是名正言順。
換言之,公孫珣這樣從小皇帝父親靈帝身上直接開炮,反而非常有助于袁紹在關東建立屬于自己的政治權威。
或者更露骨一點,在打壓漢室權威這件事情上面,握有天子的衛將軍,和在關東自表的車騎將軍,利益反而是完全一致的…因為對于在初平年間迅速脫穎而出的這兩大強者而言,漢室權威并不是什么必需品,即便是公孫珣去討董,也不過是要確保這個能威脅到他的威權不為他人所握而已。
“不過…”待此事議論過去,辛評繼續攏手笑言道。“衛將軍雖然攻下關中,名望與勢力全都大漲,以至于隱隱有當世至強之名,卻也露出了一個極大的破綻。”
“仲治兄所言極是。”郭圖立即跟上。
“說來!”袁紹也是跟著愈發嚴肅起來。
“此事簡單,請明公想一想衛將軍所依仗的根本之處,是不是變成了兩塊?”辛評捻須揚聲而言。“一塊以昌平為首,以漁陽三郡民屯為根基,據有幽州塞內七郡,并與中山、常山連成一片…這塊地方是他經營數年的根基所在,雖然地方貧瘠,是他所依仗的幽州強兵所在,而且地域寬廣,人心歸附。”
“不錯。”袁紹緩緩頷首。“而另一塊自然就是三輔、河東之地了,地富民眾,兼有地利…所以,仲治與公則之意,莫非是說連結兩處的并州三郡實為公孫文琪的軟肋?”
“其實我也以為如此。”逢紀在旁插嘴道。“正如人雙拳緊握,其胸自開一般。而如今衛將軍所領之地從遼西一路延續到三輔,宛如一字雙頭長蛇,蜿蜒不斷…欲破此陣,首在斷其腰,所以并州三郡確實是要害所在。”
“話雖如此。”袁紹不由嘆道。“可并州三郡又如何能輕易奪下呢?太行之險要我是親眼見過的,晉陽城之雄偉,我雖然沒有親見,卻也久聞大名…”
“明公莫非還想明年秋收前打到晉陽不成嗎?”辛評聞言不由失笑。“大局要一步步籌劃,方可盡全功…依屬下看,欲從全局破衛將軍之勢力,確實該斷并州;而欲斷并州,當先握太行;欲握有太行,當盡量全下冀州;至于欲下冀州,當先攻邯鄲;欲攻邯鄲,當先以鄴城為憑!”
“而欲以鄴城為憑,難道不要先取青州,再破公孫伯圭嗎?”就在此時,堂外忽然有人遙遙發聲接口,打斷了辛仲治的解說。“大局要一步步籌劃,方可盡全功。”
辛評聞言當即收斂笑容,不再多言,而郭圖干脆將臉扭了過去。
“子遠說的對!”袁紹對堂外忽然傳來的聲音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扶著佩刀微微起身向前數步,然后一聲嘆氣。“事情要量力而為…青州不取,何以破公孫瓚?不破公孫瓚,何以壓服韓馥?不壓服韓馥,又怎么能跟公孫珣當面對上呢?”
“我以為明年秋收之前,我們便是再快,也不過是能破邯鄲而已。”逢紀也誠懇分析道。“但邯鄲也不會這么容易破的,因為到了那一步,便是雙方正式大戰了…兩強相爭,牽一發而動全身,屆時很可能要連綿千里,交戰不停。”
“是這個道理。”堂外聲音再度傳來,卻是已經來到了跟前,然后一名高冠錦衣外套一件華貴白裘的文士扶著長劍昂然直入,赫然是許攸許子遠。“不過,若能搶在公孫文琪力氣緩過來之前先攻下邯鄲,則可稱之為先下一城,因為邯鄲、鄴城之重,乃是冀州之權,而冀州之重,又是河北之權…再遠的事情,反而沒必要多想了。”
袁紹再度頷首,便將邯鄲二字放入心底,然后轉而問向許攸:“子遠,你不是去于陵接收了嗎,為何匆匆而返?”
“本初。”許攸無奈搖頭。“我是在于陵接到北海軍情,專門回來見你的。”
“北海戰事有反復?”袁紹見到對方表情,一時愕然。“些許黃巾殘黨,用來嚇唬孔文舉這個書呆子的而已,不至于出岔子吧?”
“戰事順利,孔文舉也被嚇得寫信過來了。”許攸愈發嘆氣。“可以說青州大局已定…”
“那…”
“鮑允誠戰死了。”許攸終于說出了緣由,而此言一出,袁本初和堂中心腹當即愕然當場。
話說,袁紹真沒有想殺鮑信的想法。
實際上,按照這位袁車騎和一眾心腹謀劃商議的結果,兗州剩下的兩個諸侯,劉岱與鮑信,應該是優先除掉劉岱,然后保全鮑信的。
這是因為劉岱是兗州刺史,天然會對整個兗州產生政治影響力,從而對袁紹產生威脅。而且劉岱這個人也沒什么水平,橋瑁事件后也失了人心,處置起來是很方便的。至于鮑信,此人又能打又敢戰,再加上區區一個濟北相,不至于掀起什么浪花來。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算上準備除去的劉岱,再加上之前實際上被軟禁的張氏兄弟,以及死掉的橋瑁,袁紹收服兗州、青州的手段未免顯得太過粗糙,這樣會失人心的。
所以,按照原定策略,鮑信也好,北海孔融也罷,還有青州其他幾位國相、太守,袁紹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的。
然而現在許攸過來,忽然告訴袁紹等人,說鮑信死了,而不是原本該死的劉岱死了,這讓人驚愕之余又何嘗不會有所憂慮呢?
“怎么死的?”怔了半晌,袁紹方才無奈開口詢問。
“大局將定時中了流矢。”許攸無奈攤手言道。“其實按照原定安排,本該是劉岱在追擊殘兵時中流矢而死的,卻不料鮑信先亡。”
“前線各處反應如何?”袁紹再度怔了片刻才繼續詢問下去。
“劉岱那廝已經嚇得不敢出大帳了,孔文舉之所以來信匆匆,據說也是聽聞鮑允誠的死訊后有些驚嚇。”許攸苦笑捻須。“最麻煩的是樂安那邊的臧洪,其人再度發函過來,非但請求釋放張邈、張超,還在函中勸諫本初你遣使往長安慰問天子,并對之前橋瑁的事情作出說明。”
“臧洪不過是個有些熱血上頭的年輕人罷了,還以為漢室可期。”辛評搖頭言道。“又或是當日在酸棗主持盟誓之后,有些自以為是也說不定,總之不足為慮。倒是劉岱…”
“不錯。”逢紀也趕緊進言道。“鮑信既然身死,多想無益,只能說清者自清,但經此一事,劉岱的事情要不要緩一緩?又或是就此放過其人?”
袁紹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就地轉身,環顧堂中幾位心腹一圈,想聽從意見的意思不要太明顯。
“我以為應該就此放過劉公山,且應好生安撫孔文舉。”許子遠當仁不讓,直接了當。“此番匆匆折返就是這個意思,本初你要顧慮人心,以防欲速而不達。”
“我以為可以緩一緩,卻未必要放過其人。”逢紀稍一思索,也是趕緊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兗州刺史一職太過緊要,除非其人愿意主動請辭歸鄉,否則不可以輕易放過,唯獨濟北相忽然身死,人心動蕩,不得不防。”
袁紹復又看向了辛評。
“我以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辛評捻須思索片刻,然后凜然應聲。“剛剛還說到衛將軍先拔頭籌,我等應當只爭朝夕,如何又因為些許名聲便要自毀大局?非只如此,既然濟北相身死,還應該疾速并其部眾…明公,其部于禁和他的泰山兵可是一股公認的精銳,不能假手他人!”
袁紹緩緩頷首。
而郭圖見狀也是趕緊拱手表態:“主公,我也以為不應該為此事而自亂陣腳,恰恰相反,既然已經如此,反而應該從速處置劉岱,便是孔融,也干脆直接送到長安去,讓其人在衛將軍那邊做個空頭公卿,以防礙眼。其實,以主公的聲望和神武,便是全都處置了,又怎么會有人膽敢反對呢?”
袁紹剛要說話,那邊許攸卻不由大怒:“你們這些潁川人,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爾等心里的盤算,不就是想讓本初凡事從速,快快拿下冀州,好讓你們在鄴城的家眷、族人能割取田宅、職務嗎?我只問你們,以私心而進言,若是因此生了亂事,壞了大局,你們擔當的起嗎?”
辛評稍微年長,對此默然不應。
倒是郭圖郭公則,聞言不由怒目相對:“便是有此一說又如何,我等可曾因私廢公?倒是你許子遠,因為家人一開始便跟著主公,在兗州、青州安置的早,所以肆無忌憚…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此番你如此匆匆回來想要說服主公從緩,指不定便是受了劉岱、孔融的賄賂,在此吃里扒外,為他人說話!”
許攸冷笑不止,也是要繼續喝罵。
然而就在此時,袁本初忽然將腰中配刀拔出一半,復又狠狠塞了回去,金鐵之聲外加寒光白刃,立即便讓堂中安靜了下來,溫度也似乎下降了不少。
一片鴉雀無聲之中,袁紹板著臉坐回到了堂上正位,然后左右一瞥,倒是說出了一番讓人驚疑的話來。
“子遠。”袁紹將目光停在許攸身上,并正色相對。“仲治和公則的私心我其實心知肚明…不就是韓馥不能讓他們滿足,所以迫切想讓我取而代之嗎?”
辛評和郭圖不由微微變色,然后便俯身請罪。
“你二人也無須請罪,而且我也要告訴你們。”袁紹復又看向辛、郭二人。“子遠家人在東郡廣納產業,而且其人在青州接收、督軍之時,所受賄賂頗多,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輪不到你們來攻訐。”
許攸一時捻須嗤笑。
“為什么要容忍你們?”袁本初環顧左右,繼續厲聲相對。“還不是公孫珣在前,我想趕上去,所以想請你們這些智計之士都來誠心助我嗎?而且諸君,有一事我一直藏在心里,沒有與諸位明言…你沒想過沒有,冀州決戰,其實本就是公孫文琪光明正大的一場邀戰?”
這下子,連逢紀都不能保持鎮定了。
“元圖不必懷疑。”袁本初冷笑言道。“別的不說,他因為要取并州、要討董,所以之前不管韓馥我能理解,可現在公孫瓚是他族兄,勢力又遠遠弱于他,為何不稍加干涉,反而放任其人肆意妄為,以至于匆匆中我驅虎吞狼之策,踏足青州,自露破綻?說白了,還不是他公孫珣想引我入局,讓我與他決戰河北,以至于不顧兄弟之義,房中至此?!而這種大局,你們這些人再聰明,或許也看不懂乃至于不敢信,唯獨我袁紹早已經心中篤定,而且堂而皇之來應戰了!因為天下人中,最懂他公孫文琪的便是我袁紹!最懂我袁紹的,也是正是他公孫珣!兩強相爭,一決雌雄,哪里會計較你們這些小小的心思?又哪里會計較什么一時的名聲與人心?打贏了公孫珣,萬事皆在掌握,打不贏,爾等只能與我一起死在這黃河畔而已!”
言至此處,袁紹不顧堂中諸人面色已經發白,便徑直下令:“我意已決,即刻親自引兵到北海劇縣城下,兼并鮑允誠部眾、迫劉公山退隱、舉孔文舉入朝…然后稍微掃蕩青州,便提兵北上,將公孫瓚一路攆回他幽州老家!再然后,務必在明年夏日驅除韓馥,并搶在秋收之前,圍攻邯鄲,以求天下之權能微微傾向于我!”
許攸剛要再說話,袁紹卻再度拔刀,而且這一次全刀而出,竟然是將身前幾案一刀兩斷:“諸君,公孫文琪能為者,我亦能為!公孫文琪不能為者,我依舊能為!這天下英雄,唯獨公孫珣一人,我不愿輸!”
到此為止,并無一人再敢多言,而是紛紛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