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年末十二月,隆冬時節,袁本初親自引精兵萬余來到了北海郡治劇縣城下,面對著實力愈發強大,作風愈發強橫的袁車騎,唯一一個有反抗能力,同時也是袁紹昔日故友的兗州刺史劉岱在恐懼中直接選擇了請辭歸鄉…他本就是東萊人,直接扔下軍隊和幕僚往東走就是,倒也方便。
而這個舉動,幾乎是瞬間就宣告了袁紹在青兗地區的全面勝利。
實際上,其人在吞并了劉岱、鮑信等人的部隊,并加以安撫后(于禁直接被表為兩千石中郎將),立即便將大軍開入劇縣城中,直接來了個鳩占鵲巢,占據了孔文舉的官寺。
對此,天下名士孔融選擇了一不說話,二不理會,三不反對,四不作為的奇怪態度,而等到兩三日后袁紹一封表奏,讓他代表青州去長安‘進貢禮物’時,其人更是一言不發,直接帶著家人上路了。
其實,倒也不能說人家孔融奇怪,因為之前黃巾軍被關東聯軍驅趕著進入青州后,以至于青州大亂后,這位孔子的后代就一直是這么做的…論是黃巾軍來到城下,還是北面公孫瓚取平原,又或者西面袁紹取濟南、樂安、齊國,反正孔文舉就只是什么都不干,所謂‘但高坐無為也’!
不過,好在北海還有個叫武安國的都尉,能辛辛苦苦布置城防,而且孔融到底算是孔子后代,舉薦和選拔人才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在任期間提拔的兩個手下,一個喚做是儀,一個喚做彭璆,也都很能干。
這三人一文一武一財政,硬生生的是把北海大局給撐下來了。
對此,袁本初很是眼熱,所以孔融前腳剛走,他就立即禮賢下士,親自拜訪,給足了這三人面子,而三人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在袁紹面前拿喬作大,也是如于禁那般,俯首下拜,口稱明公。
非只如此,袁紹既然接手北海,天下名儒鄭玄所在的高密也納入囊中,其人復又親自登門拜訪,請求謁見鄭康成…鄭康成托辭身體有恙沒有見對方,但也沒有阻止自己門下數十名子弟紛紛被袁紹招攬而走。
就這樣,原本會在第二年因為黃巾侵襲青州,導致四散而走的崔琰、國淵、郗慮等鄭門弟子,紛紛投入到了袁紹麾下,其中崔琰因為出身名門,而且上來便鶴立雞群,當面勸諫袁紹應當嚴肅軍紀,以安靖地方,所以當場被表為騎都尉…只有一個公孫方,因為是公孫氏的子弟,選擇北上平原,卻見自己的遠房族侄公孫瓚去了。
不過,到此為止,開啟了英明神武模式的袁本初依舊沒有滿足,他一面下令部隊整備青州治安,一面卻又學習公孫珣發布求賢令,公開在當地招納人才,準備建立幕府,徹底的將青兗兩州納入到他個人的囊中。
然而,這還不算,袁紹發布完求賢令后,俊然又派遣了使者,帶著黃金、白玉、錢帛無數,駕駛公車數十輛,專門去兗州試圖征召三個人。
哪三個?
兩個東郡名士,一個東阿程昱,一個東武陽陳宮;一個濟陰李進。
程昱、陳宮俱是名士,其中陳宮出身較好,很早便與海內名士交結,所以一開始便是圈子里的人;至于程昱,可能出身較差,成名比較晚,但早些年公孫珣在黃河蒼亭處握著程昱的手依依不舍,乃至于勸他改名的事情早已經傳為美談,劉岱在任內的時候都要專門寫信給程昱請教事物,如今求賢若渴的袁本初又怎么會放掉這么一個人才呢?
而李進,理由就更簡單了…經過河內、虎牢關的連番戰事后,袁本初對公孫珣在武將上的眼光那叫一個心服口服,聽說兗州治下尚有一個頂級豪強李氏,其中又有一個李進乃是衛將軍公孫珣舊部,他便即刻上了心。
而如今,趁著戰事平息,青兗并握的空檔,他自然要將此人也摸到手中。
“袁本初舉我為中郎將,你們以為我該去嗎?”如今已經到知天命年齡的程昱端坐在堂上,對著滿堂的禮物,卻顯得不以為意。
而此言既出,堂下坐著的幾人,包括其子程武、程延,以及在東郡太守橋瑁被殺后靠賄賂許攸成為東阿縣令的薛房,各自對視了幾眼,卻又紛紛失語。
半晌,還是程武起身,老老實實拱手一禮:“小人不知,還請大人明示。”
程昱當即哂笑一聲,復又坐在太尉椅上繼續問道:“那你們說,李退之與陳公臺會接受征辟嗎?”
“李退之應該會吧?”既然不用說程昱,那堂中諸人即刻放開,程武也是立即表明了看法。“李氏雖然是兗州乃至于中原第一豪強,勢力橫跨郡國,但彼輩畢竟是家門低微,素來為人不齒,此時袁車騎表他為校尉,驟然而為兩千石,想來也該滿足了。倒是陳公臺,素稱海內名士,如今袁車騎為并青、兗,囚禁二張,處置橋瑁,驅除劉岱,說不定反而會激起其人不滿,以至于拿三作四,多有延誤。”
“我倒是不以為然。”聽到此言,薛房在旁冷不丁的表示了反對。“我以為李進應該不會受征召,反而是陳公臺會受命…阿武莫忘了時局,亂世之中,如何以家門一概而論?放在平世,當然是如你所言,可如今天下大亂,家門之說不免可笑,濟陰李氏的勢力橫跨郡國,甚至隱隱有割據濟陰、山陽的姿態,豈是一個校尉能收買的?而陳宮呢,其人名聲再盛,如今也沒法走往常路子養望做大官吧?袁本初給他這么一個機會,他又怎么舍得放掉?”
“薛兄莫忘了這兩位的性情。”程武據理力爭。“陳公臺性格剛強,而李退之當年被衛將軍給壓服后,行事沉穩有度,罷官回到鄉中后也只是每日居家維持,并沒有往日強硬…退之一字已非戲謔之語。”
薛房剛要再爭辯,但眼看著上面的程昱兀自啜著姜湯不茍言笑,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靜待程昱給出判斷…話說,自從當年黃巾亂事之后,程昱其實便已經成了東阿的主心骨,如薛房這樣的豪強大戶也只能附其尾而已。
所謂言聽計從。
而程武注意到父親的表情,自然也是立即住口。
“你們啊,說的都對。”程昱放下姜湯,攏手在上方座中言道。“能從出身、時局、個人性情上多方考慮,其實已經算是不錯了…”
程武與薛房齊齊一振。
“但你們都少算了一個事情,那就是袁本初是何人?”程昱不慌不忙。“當今之世,君擇臣臣亦擇君是不假,可我問你們,以咱們兗州而論,劉公山請辭、橋太守被殺、二張被幽禁、鮑國相戰死,但凡要去擇一君,那除了袁本初還能有誰呢?”
“那跟董卓有什么區別?”一直沒出言的程昱次子程延不由蹙眉。“肆意妄為,盡失人心。”
“若他真學董卓,那必然會失敗,但卻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程昱正色言道。“因為凡事皆有輕重。譬如這件事里面,出身、時局、個人性情、君主什么的總有一個要突出來,作為去決斷的權重所在,而單以此時論,卻正是時局使然,上位者決斷居其次,個人性格乃至于出身想法都要再往后排一排了。”
年輕的程延依舊不解,但程武和薛房卻跟著肅容起來。
“我明言吧,我覺得二人應該都會接受征召。”程昱放下姜湯,起身踱步饒過堂中的禮物,來到大堂的門檻前,負手望著門外隨風肆意飛舞的雪花,而其人鬢角斑白處的亂發也似乎在隨著雪花亂舞。“這跟他們的性情與出身無關,而在于袁本初之強盛在兗州已經不可動搖,而陳公臺的名聲與李退之的家勢都不足以讓他們和袁本初裝三拿四。但更重要的一點是,或許以后還會有反復,還會有不滿,但以此時論,董卓亂政以至于天下忽然崩壞,以至于漢室忽然徹底無力,人心都在惶恐思定…你們以為,衛將軍龍行太行、并吞三輔,袁車騎虎踞大河、橫掃青兗,都靠的是什么?固然是他們英雄了得,但更多的,還不是天下離散,噬需英雄!便是劉景升鵲起荊襄,陶恭祖遮蔽徐州,又何嘗不是荊州人、徐州人想要求一份安泰呢?”
程武、薛房等人全都略有醒悟。
話說,其實何程仲德這番話是道盡了初平元年這段時間群雄并起的根本緣由,上到公孫珣、袁紹,中到袁術,下至陶謙、劉表,之所以能夠在短期內并吞極廣,是有足夠理由的。
首先是沒有足夠合格的對手。
這個對手不僅僅是指同級別、同分量的政治人物,更是說野心也是需要豢養出來的,即便是有些人確實有實力、名望,卻也未必有那個政治野心,愿意和這些作風強橫、野心勃勃的先發梟雄們作對。
譬如鮑信,譬如孔融,譬如劉岱,前一個有武力,中間一個有人望,最后一個既名正言順又有實力,然而他們面對著袁紹的大舉兼并之舉卻都選擇了服從…為什么?因為他們真的沒有那種亂世爭國的政治欲望,更沒有袁本初、公孫珣那種賭上身家性命來完成政治理想、成為天下至尊的勇氣與野心。
實際上,即便是有人反抗,而且反抗激烈,卻也未必是真正的對手。
這就好像西涼那群軍閥一樣,他們的兵馬素質天下聞名,但他們只是想割據地方,保住地盤,茍且安樂而已。即便是韓遂這種昔日有些政治理想的人,在美陽、渭水等戰事之后都徹底喪失了那種‘為天下事’的野心,何況他人?
這種人,無外乎只是所謂絆腳石,而非是對手或者競爭者。
其次,偏偏這個時代,是真需要這樣的梟雄出來保境安民,或者干脆滌清天下的。
要知道,一方面,靈帝以后,局勢的崩壞有深層原因的,而且是不可逆,所以天下秩序的喪失是全方位而徹底的。然而另一方面,是個正常人都知道…就算是之前不知道現在也知道了…那就是再讓人難以忍受的‘平世’也比亂世更讓人喜歡。
一次黃巾之亂,河北、中原兩大漢室腹地淪為戰場,以至于死傷無數,城池殘破,農商凋敝,然后又是加賦引起的大面積盜賊禍亂,再然后又是大雨、洪澇,以及再再然后理所當然的大疫。
但是黃巾之亂還是比不上剛剛結束的討董戰爭,因為這場持續了一年的戰爭,非但在整個帝國范圍內引起了連鎖反應,致使處處生亂,人人相殘,更重要的一點是它讓漢室權威徹底淪喪,讓人短期內看不到恢復漢室統治的希望…所謂有些聰明人眼中的‘漢室不可復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河南、弘農及其周邊地區發生的激烈戰斗,還有董卓的急切遷都,非但造成了大量的死傷與戰爭災難,更是讓昔日帝國最腹心的首都左近淪為幾乎無人區的白地慘象。
不然,公孫珣為什么讓李蒙、段煨這種降將當什么河南、弘農太守?還不是因為當地根本沒有老百姓了,所謂空頭太守,被迫軍管。
而曹孟德討董失敗,逃回緱氏,臨行揚州時在緱氏山上與孫劉相互托付生死前所吟誦的那句‘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也根本不是詩人夸大,而是描實好不好?
整個河南地區千里無人煙,天底下到處都在打仗、劫掠、殺人,誰能受得了?
黃巾之亂前,一個如王修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可以騎著一匹瘦馬,背著被褥,靠著亭驛制度就能穿州越縣,不遠千里去游學…你現在讓哪個書生走一遍試試?
所以說這種時候,上到公卿世族,中到豪強大戶,下到貧民百姓,幾乎所有人都從骨子里渴望有一個大人物來為扶危定亂。
對于大部分有理想的人而言,如果他們自己沒有那個能力去阻止亂世,便會本能希望尋找一個有能力的英雄來輔佐對方做這種事情;對于沒有政治理想,只想保全家族,讓家族繼續維持之前富足生活或者政治特權的世族豪強之輩而言,如果自己保護不了,那選擇一個強有力人投靠,也是理所當然;至于最底層的百姓,他們想法就更簡單了…能活命即可!
這就是為什么,公孫珣在未央宮前、渭水畔如此跋扈,卻沒幾個人站出來反對的緣故,因為公卿大臣們是真怕了,因為有公孫文琪在,有這位衛將軍站出來說天下事由我的時候,他們真的產生了一定的安全感。
這也是為什么,袁本初并吞關東諸侯時不擇手段,卻沒幾個人真正對抗的緣故,因為兗州士民、青州士民,也真的需要一位人物來幫他們統合秩序,讓他們不至于擔驚受怕,時時受到兵災之苦。
“這么說,仲德公是要應征了?”薛房稍有醒悟,然后感慨一番后,也是攏著袖子立到了程昱身后。
“不應征又怎么辦呢?”程昱面無表情,繼續盯著門外的雪花而言道。“不應征誰來遮護你們?只不過老夫到底是年逾五旬,或許能應付著不去河北,只在此處守著東阿罷了…反正咱們這里是兗州連通河北的重要節點,總得有人守吧?”
“如此…正好。”薛房連連感慨。
“使者在驛館等著。”程昱繼續面色不動。“你以縣令的身份去一趟,裝作中間人,大約的助我一助…就不教你如何說話了。”
“仲德公放心!”薛房俯身一禮,便速速冒雪離開了。
“父親大人。”目送著薛房離開,程武方才開口。“薛縣令可靠嗎?我總覺得他自從成了縣令,便有些心思駁雜起來。”
“可靠不可靠又如何?”程昱依舊面不改色,望雪而言。“時局使然,我難道說錯了嗎?而且我留在東阿對他有什么壞處嗎?”
“只是大人,”程延也上前言道。“若是袁本初真不足恃又如何?”
“你這話未免囂張。”外人不在,程武自然更加隨意。“關東局勢,首在二袁,他若不足恃,何人足恃?衛將軍足恃,咱們也夠不著啊?”
程延一時語塞。
“放心吧!”程昱終于回頭往后舍走去,且邊行邊嘆道。“我既非忠臣孝子,也非衛將軍眼中釘…將禮物拿到薛家,全部換成糧食、布匹、柴草,然后分給城中百姓,一件都不要留!”
二程趕緊俯首稱是。
大雪紛飛,與此同時,北海劇縣城內,自表為車騎將軍的袁紹正頭痛難忍,而讓他忽然犯病的不止是這漫天飛雪,更是來自于數封信函。
話說,劉岱孤身隱退后,其部屬中卻有一個小人,主動搜索了一些劉公山昔日往來私信以求晉身之階,而經過郭圖的審視,卻赫然發現,其中有幾封信還真的異常驚人!
原來,之前鮑信身死,引來無數人兔死狐悲,其中袁紹格外倚重的心腹,軍中虎牙都尉劉勛居然主動聯絡了劉岱,發泄不滿。非只如此,劉勛信中居然還提到,他已經聯絡了此時正控制樂安的另一位袁紹心腹臧洪,準備反叛袁紹,以正視聽。
這幾封信,宛如一桶冬日冰水直接澆到了袁紹頭上,他又如何不頭疼呢?
“主公,請下決斷!”郭圖捧著書信,難得正色逼到榻前。
袁紹扶著額頭,坐在榻上,雙目滿是血絲,一時不應。
“明公,當斷不斷,必生禍患。”逢紀也咬牙勸道。“劉勛久在軍中,盡知我等虛實,臧洪在樂安,本意是要他來年在側翼鉗制公孫瓚,如今若反…”
“二人即便反我,也不會投靠公孫瓚的!”袁紹不耐應了半句。
“本初啊,確實要下決斷了。”就連許攸此時都無奈俯身勸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怕連番殺戮,引起動蕩,以至于讓青兗士民誤以為你行止殘暴…但現在這種事情是能猶豫的嗎?”
“也罷!”袁紹也知道這事情躲不掉。“你們可有計策,讓此事不要牽連太廣?”
“在軍中直接拿下劉勛,再以釋放二張為名,引誘臧洪至此,公開罪行,明正典刑!”辛評俯身獻策。“如此方能不做多余牽連。”
“那便如此做吧!”袁紹扭頭望著窗外雪花幽幽嘆道。“但莫要忘了那個報信的背主小人…一并處刑!”
“明公神武英明!”辛評躬身稱贊。
“若真神武英明,何至于讓如此心腹背離呢?”袁紹仰天長嘆。
“亂世如此,主公何必自責?”郭圖不以為然。“天下英雄每行大勢,總有不識天時之人妄自違逆…不值一哂!”
袁紹喟然無言。
————我是時局第一的分割線————
“勿憂李廣不封侯,廣不封侯未足憂。
漢鼎不烹公孫肉,吳鉤空斷伍員頭。
鴻門自昔推屠狗,虎帳于今愧沐猴。
千萬洛陽遇曹操,為言豪杰正燒樓。”——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