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顧名思義,進入七月就是初秋,然后天氣就會轉冷。這種傳統的時節描述,可能隨著這些年天氣漸漸轉冷的情況下有些脫節,但最起碼在中原王朝最根基的黃河流域還是很有指導意義的。
換言之,七月的渭水,暑氣已經算是消散,但繁忙的秋收和顯得有些偏冷的深秋卻并未到來,此時正是一年中最適合接觸大自然的日子。
當然了,可能秋收后的重陽節和春耕后的陽春三月,這句話未必就很準確。
但是回到此時此刻的三輔地區,具體而言,如果再考慮到之前董卓亂政一年來的殘暴殺戮,考慮到河南士民遷移過程中的苦難,再算上連番軍事作戰下對民間轉移的壓力,還有之前公孫珣在未央宮前展示的那種強橫姿態…那么中樞朝廷的官吏們也好,三輔本地和剛剛遷移來的河南老百姓也好,甚至投降的董卓部隊和公孫珣帶來的幽并部隊,似乎都需要一場恰當的、具有儀式感的活動,來尋求安全感。
便是宰了董卓,吞了三輔,壓服了中樞的衛將軍公孫珣,難道就不需要稍微緩和一下氣氛,以安撫關中人心嗎?
故此,這場原本被定為‘明日’開始的宴會,隨著準備活動不停擴大、參與人員原來越多,從而一拖再拖,以至于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到了最后,居然是在七月下旬方才成功舉行,而且舉辦的規模也從一次針對中樞重臣的獨立宴會變成了牽扯極多的三日大宴。
據說,可能是考慮到這個宴會背后的政治含義,就連先行率部隊離開的馬騰韓遂等人,也一度想匆匆解散部隊回來參與,卻被公孫珣給攆回去了而已。
三日宴會。
第一日上午是衛將軍出面,先舉行了帶有儀式性的祭祀,外加召見三輔本地三老、朝中年長老臣,與其說是宴會,倒不如說是政治作態,雖然必須卻無太多可言。
而從當日下午開始到第二日晚間為止,活動就變得格外豐富了。
其中,有引起長安百姓扶老攜幼圍觀的蹴鞠表演,有大量名士參與的辯經經筵,有貴族官宦年輕子弟自發參與的踏青…也就是相親了…當然,最主要的肯定是開放式活動下的各種大小規模的自發政治集會,從中樞重臣往下,很多軍中功臣、還有臺署吏員,還有很多三輔本地的世族人物,紛紛各自組隊,借著宴會或者種種活動的名義半公開的交流表態。
唯獨值得一提的是,據說剛剛跟衛將軍結了親,本該最適合這種場合的天下名士蔡伯喈,卻始終沒有露面。而相對應的反倒是衛將軍本人,還有楊彪、王允、黃琬、皇甫嵩、朱儁這些真正的大人物,以及衛將軍帶來的那些幕府骨干、軍隊核心,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沒有擺架子,幾乎是整日都在渭水與基層同樂。
但不管如何了,總而言之,這一場活動,無論是從與民同樂的角度來說也好,還是從安撫中下層官吏人心的角度來說也罷,效果都還是很好的。
而到了第三日上午,公孫珣更是以主人的名義,邀請朝中、軍中、地方的重臣與骨干人員在渭橋畔的一個小坡地上圍起帛障,舉行了正式宴會。
自剛剛從河東趕來的大司馬劉虞以下,朝中三公九卿及其府掾屬吏;外加尚書臺、御史臺、黃門監全員;以及在董卓死后,以公卿大臣子弟充當,然后實際上作為最核心禁衛的郎署成員;還有目前在三輔暫駐的軍中核心將領以及衛將軍幕屬;再算上京兆尹本郡的郡縣長吏,以及雖然沒有出仕,但在本地有著巨大聲望的韋端、趙歧等名士…換言之,整個關三輔內部真正有能量的人,能來的都來了。
某種意義上而言,如果說之前未央宮前是確立公孫珣本人對中樞和三輔地區的無上權威的話,那這一次,就是決定未來關中具體權力劃構的前奏與吹風會。
為什么說是前奏?
因為這畢竟是宴會,是用來緩和氣氛、拉近關系的場合,而人事任免未免有競爭和得失,前兩日如此和氣的氣氛想來衛將軍也不愿意就此打斷的。
實際上,很多人認為,公孫珣很有可能要等到八月初一大朝會,或者干脆九月初一大朝會才會正式推出自己的任命與安排…尤其是持后一種意見的還比較多,這是因為九月初一再進行全面人事梳理的話,一來公孫珣可以從容完成政治協商,制定完善的幕府名單與朝廷缺位名單;二來,公孫珣也可以趁機先將三輔今年至關重要秋收以軍管的方式完成,從而掌握三輔未來一年最要害的東西——糧食。
果然,上午時分,秋日陽光明媚,渭水碧波蕩漾,隔著一條河的蹴鞠賽場還有歡呼聲隱隱傳來,公孫珣與朝中幾位重臣,也就是劉虞、楊彪、黃琬、王允、皇甫嵩等人一起入座后,還是言笑晏晏,聊得很開心的…絲毫看不出來半月前未央宮東闕處其人那要當場擇人而噬的威風,尤其是此時坐在那里笑的很開心的諸位正是當日差點被吃掉的獵物。
當然,隨著衛將軍和大司馬、三公、九卿一起入座以后,下面的氣氛還是很快變得嚴肅了起來——這些人聚在一起,想不嚴肅都難。
“為衛將軍壽。”既然落座,在眾人頗具試探性的一番相互試探后,倒是皇甫嵩這個御史中丞主動起身,拿低做小,給公孫珣這個昔日的同僚兼后輩做出了姿態。
“為衛將軍壽。”公孫珣端坐不動,只是目光一掃,周圍自劉虞以下便紛紛起身齊齊舉杯。
然而,公孫珣聞言只是端起酒杯,似乎便要飲下,卻又忽然再度放下,然后依舊端坐不動。
宴席中何止三四百人,除了少數人事先知情,或者早有所料外,其余見狀,不管陣營出身,倒是紛紛心中凜然起來…然后其中大部分人卻又只能端著酒樽立在那里,尷尬不敢亂動,以至于心中漸漸驚慌。
當然,總有人天生膽大,而且問心無愧的。
“衛將軍這是何意?”城門校尉朱儁一面舉杯一面憤然質問。“若是對我等這些人不滿,盡管處置!但在下有一言…你若是屢屢視所有人皆為敵,那與董卓何異?”
“朱公想多了。”公孫珣幽幽嘆道,卻又聲音宏亮,顯得不懼不愧。“只是見大家紛紛舉杯為我賀壽,如此盛景,自然是想到了數年前劉師喪故,我在孟津與當時的中樞各位割瓶相對,然后相約共肅朝綱的場面…諸位都坐…你們說,如今物是人非且不提,為什么昏君喪身、閹宦覆滅,可天下局勢卻反而崩殂到這個局面了呢?”
眾人聞言紛紛重新入座停杯,而雖然心知有異,卻又各自無言相對,便是剛剛出言頂撞的朱公偉,此時也有些黯然——畢竟,他和公孫珣一樣,差不多的時間離開洛陽守孝,然后再回來就是這么一攤子江河日下的破事了。
“那衛將軍以為呢?”停了半晌,倒是光祿大夫楊彪出言接上了話。“是什么緣故?”
話說,當日反對遷都一事后,三公之中,司徒楊彪與太尉黃琬一起被罷免,接了光祿大夫的虛職,而司空荀爽又試圖刺殺董卓不成,然后自殺,這才讓王允以司徒領尚書事的身份成為群臣之首。
而如今,風水輪流轉,以司徒王允為首的一波現任執政公卿在未央宮前被公孫珣指著董卓一通亂打,雖然沒有罷免,但到底是政治威望大失,卻又不好事事冒頭了,這就讓當日昂首站在右闕之下的楊彪、黃琬、朱儁,以及在關中向來有極大威望的皇甫嵩重新獲得了政治導向力。
尤其是楊彪,他的家族本就是天下僅次于袁氏的天下第三姓,素來并稱袁楊,算上楊彪自己,也已經完成了四世三公的偉業…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本就在關西(弘農華陰,潼關以西),這使得其人身兼關西本地名望和朝廷中樞威信,所以堂而皇之的成為了朝政公卿代表,某種意義上的人心所向。
“能如何呢?”公孫珣搖頭揚聲感慨。“深層緣故,我之前在未央宮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昏君亂政以至于盤剝過度、世族腐敗以至于阻斷賢才進位、豪強兼并土地以至于百姓無立錐之地…這些大漢朝幾百年的痼疾就擺在那里,大家又不是瞎子,又何必佯做不知呢?我聽說荀氏有一位叫荀仲豫的人還專門寫文章論述過這些,若是真不懂,就不妨找荀公達去抄錄一份,仔細學學。只能說,當日世祖光武度田,有先見之明,卻攤上了靈帝這種后世子孫,也是讓人無奈。”
座中一時沉默…說起來,這才幾日而已,這些公卿大臣就已經習慣了在公孫珣說話時保持低調了。
“不過。”公孫珣繼續言道。“今日不是說這些大道理的…而是我忽然想到,當日我走時,如亂政的董卓尚是國家棟梁,如殺了一堆九卿、如今還要并吞關東的袁紹尚是只想著為國家誅除閹宦的黨人領袖,如今日跨州連郡的袁公路當日也只是一個尋常公族子弟模樣,便是劉焉、劉表,你們能想到這些人如今居然已經割據一方了嗎?”
“家父只是因為米賊阻斷了道路。”數人匆忙閃出,跪地請罪,正是以劉范為首的三兄弟。“其實一心向漢,并非割據…衛將軍,你與我父相知許久,應該知道,家父只是為人謹慎小心罷了…況且,我家中乃是正經漢室宗親,怎么會作出如此事端來呢?”
一旁劉焉表兄黃琬,也趕緊出列說話:“衛將軍,我一句懇切之語…如二袁之輩,如今確實不能說他們沒有存異心,但是如劉君郎、劉景升,還有徐州陶恭祖、北海孔文舉這些人,他們不過是礙于時事,不得已舉兵自保罷了,未必是心存異心。若朝廷有命,然后道路通暢,他們一定會聽從朝廷命令的。”
“諸位知不知道賈文和已在武關取了李傕首級?”公孫珣一時搖頭,卻又努嘴示意。“而武關既通,便有南面奏疏送到…賈逵,你將前日武關送來的劉表奏折給黃公看一看。”
黃琬茫然不解,直接伸手拿來,打開一看,只是區區幾眼便面色煞白,以至于失語難言。
旁邊三兄弟中的老大劉范眼看著表叔失色,情知有異,也顧不得多少,趕緊起身擠過去看,也是只看了一眼便神色驚惶起來,卻又立即大聲相對:“衛將軍,這必然是劉景升誣陷我父!其人知道你平定了關中,所以行此禍水東引之事!”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讓賈逵拿過奏章去挨個給朝中大臣去看,而有一個算一個,幾乎每個人借著明媚陽光稍微掃視一眼后,都宛如見了鬼一般。
原來,劉表奏折上寫的清清楚楚——他說劉焉之前擊退了董卓的攻擊后,志得意滿,居然仿造天子儀仗,在益州造了數千輛天子乘輿!結果有從南陽逃往益州的人看不慣,直接跑回來告訴了劉表。
對此,劉表還不忘在奏折中文雅的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劉焉這是‘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論’!
子夏是孔門十哲之一,卻背棄了‘克己復禮’的論調,而實際上成為法家思想始祖之一,所謂是在嘲諷劉焉,身為漢室宗親,卻居然想另起爐灶…而漢室宗親另起爐灶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奏折一路傳遞下去,三公九卿尚書御史大致傳完一圈后,又由賈逵在下面御史、黃門、郎官、屬吏、名士們身前延伸朗讀了一遍。
這下子,真是人人面色精彩。
“我這人呢喜歡直來直往,說話不想遮掩什么。”公孫珣在上方放聲笑道。“黃公,就憑這封奏折,咱們平心而論,要么是劉君郎真起了不軌之意,要么是劉景升在誣陷他…而劉景升這位昔日當日八駿若是如此誣陷益州牧,其實也只有一個說法,那便是剛才劉范這小子所言的那般,是劉景升見我討董功成,想禍水東引…可要是這樣呢,豈不是說劉景升也把荊州當做了自己的地盤,不想讓我去碰他?故此,兩位漢室宗親,兩位昔日天下公認的道德楷模,兩位一州之長吏,總有一個是心懷異心的,或者干脆兩位都有異心,對不對?”
黃琬喏喏不能答。
公孫珣愈發失笑,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復又起身扶刀四顧睥睨,揚聲而言:“話說起來有些難聽,但諸位,要我說呢,這些本是理所當然!所謂人窮而氣短,勢窮而人屈,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他們也是被時事給逼得…諸公,你們見過災年時老百姓易子而食嗎?”
渭水對岸的蹴鞠場傳來一片歡呼,而公孫珣所在的帷幕宴席之中卻近乎鴉雀無聲。
“若是沒見過易子而食,那總該見過老百姓殺嬰棄嬰吧?”公孫珣繼續冷笑道。“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應該明白,殺嬰兒這種事情,大概是天底下最無良的舉止了,何況是以父母殺子女呢?但是天下各處,有一處算一次,又有什么地方不殺嬰呢?而且又有哪處地方把殺嬰當做是真正的罪行來處置呢?為什么如此…楊公,為什么如此?”
“因為百姓窮鄙,不殺嬰也養不活。”楊彪無奈起身拱手答道。“于父母而言,與其日后沒法養,不如早些殺掉…”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俯身撿起空杯,旁邊賈逵立即幫忙滿上,于是這位衛將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再度一飲而盡,方才繼續言道。“百姓窮,多一口人便吃不上飯,那只好殺掉,而久而久之,殺嬰這種事情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非只是尋常百姓習以為常,便是你們這些名臣顯吏,雖然心里明白這是壞事,卻也只能坐視不理…是這意思嗎?”
“正是。”
“那么劉表、劉焉、陶謙、二袁,乃至于董卓,其實不都是一會事嗎?”公孫珣捧著空樽若有所思。“只不過對他們而言,窮困的是天下大局罷了!咱們剛才說昔日孟津畔的忠臣良將為何如此,不就是這個緣故嗎?靈帝把天下搞得崩壞,從中樞到地方全都不可救藥,所以天下大局開始變得窮困起來,而他們這些人在處在這種亂局、困局之中,所見所睹所遇所聞俱是殺戮、劫掠、強取、豪奪、謀逆、篡背之事,耳濡目染之下,又手握強權無人能制,又怎么可能不墮落?無非是墮落的不如董卓那么快罷了!我昔日見人點評人物,說某一人乃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現在想來,這難道不是言語上的機鋒嗎?天下出身不錯的秉權者,有哪個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言至此處,一片寂靜之中,公孫珣將手中空杯擲于地上,然后扶刀睥睨:“諸公啊,咱們今日能坐在這里置酒高坐兼觀秋日渭水盛景,見百姓、士卒嬉戲于隔岸,你們知道有多不容易嗎?信不信,再過幾年,如董卓那種人會越來越多?信不信,過幾年,如果繼續割據下去,劉表也會跟劉焉一樣有‘子夏西河疑圣人之論’?信不信,過幾年,若袁紹無人能制,恐怕就不會自表為車騎將軍,而是自己為自己刻天子印璽了?信不信,過幾年,我也會像袁紹、董卓那般肆意斬殺公卿,反而無人以為意?大司馬,你是真得謝謝我!”
前面眾人都懂,唯獨最后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隨著枯坐在上首的劉虞一聲嘆氣,然后起身大禮相拜后,眾人多少有些醒悟。
“衛將軍今日到底又何意,不妨言明。”一片寂靜之中,皇甫嵩勉力相詢。“總不能只是想讓大司馬拜一拜你把?”
“我只是想說兩件事,”公孫珣坦然而答。“其一,天下割據大勢已成,不要做什么一紙令下而平天下的美夢了,行不通的;其二,亂世宜短不宜長,也不要做著什么緩緩圖之的美夢了,要凡事只爭朝夕…否則天下困局之下,人心淪喪極速。今日我平董卓后,還能借大義安撫地方兼收其降兵,還能想著接濟無依靠的河南士民,可你們信不信,若是亂局綿延數載,天下便會有戰后屠城之事?信不信,綿延十年亂局,天下便有長平之戰后殺戮十數萬俘虜的慘事?信不信,綿延二十載,便有公卿子弟滿族填河的慘事?你們都不讀史的嗎?”
皇甫嵩、朱儁、楊彪、黃琬等人各自面面相覷,最后卻是楊彪帶頭躬身一禮:“衛將軍想要從速撫平天下,確實是一片仁心…我等愿意全力相助,以助衛將軍重扶漢室社稷。”
“說的好。”公孫珣忽然失笑,卻又當眾在已經兩股戰戰的劉璋腳下撿起了那被擲出的金樽,然后示意賈逵倒酒,待酒滿之后方才舉杯至楊彪身前,輕聲笑道。“但是我這人平素直來直往,不屑于遮遮掩掩…楊公,我固然欲從速,但是你們在這里,我連人心都收拾不了怎么辦?你們在我身前,我想從速都難又如何?你們在我這里,這三輔的人心便不能聚力助我又如何?”
之前俯身行禮的楊彪的抬起頭來,其人三分恍然,三分茫然,三分愕然,還有一分惶恐,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賜光祿大夫節杖!”公孫珣端著酒杯不懂,直接揚聲喊道。“宣旨…”
慌亂之下,楊彪匆匆躬身下拜接旨。
“且住!”就在此時,王允驚疑起身質問。“衛將軍,為何旨意、節杖之事我不知曉?”
“司徒王允黨附董卓,阿逆奉承,大失天下所望。”公孫珣頭也不回,對答如流。“今日一早,我便親自入宮,請旨罷免了其人司徒之官,錄尚書事之職,唯獨念及其人執政期間多有維系朝綱之事,依然為太中大夫;又有大司馬劉虞,以月初流星故,罷大司馬改任太尉,領尚書事;太尉趙謙,遷司徒。”
王允看了看之前對公孫珣俯身而拜后端坐原處的劉虞,眼見著后者面無表情,竟然是一句話都不能反駁…因為哪怕是按照政治傳統,他也該把錄尚書事的這個職責還給這唯一一個尚在中樞的宗室重臣才對,因為人盡皆知,劉虞本來就有以宗室輔佐幼帝的職責。
所以這個改任,莫說是他王允不能反對,便是整個中樞上下,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反對!
一念至此,變成太中大夫的王允只能頹然坐回原處。
就這樣,黃門侍郎鐘繇忽然出現,抽出一張紙質圣旨,堂而皇之的宣布了一個任命,乃是以光祿大夫楊彪為使者,持節往豫州而去,乃是要明告豫州各郡縣,朝廷所任豫州刺史為劉備劉玄德,而袁紹所表曹操、袁術所表孫堅,俱為非命!
反正楊彪老婆是袁紹、袁術的親姐姐,倒也無虞那倆人一怒之下砍了他。
“楊公。”楊彪茫茫然接了旨,受了節杖,尚未扶著節杖站穩,那邊公孫珣便捧杯至此。“你四世三公,素有盛名,今日持節去豫州,宣揚朝廷威權,望你不負使命!”
“這是…自然。”楊彪尷尬應聲。
“此去路途遙遠,彼處還有戰亂。”公孫珣愈發感慨。“請滿飲此杯,以作踐行…”
旨意都接了,楊彪也是無奈中夾著一絲昏昏然,居然沒聽出對方話里的暗示,便在在做其余公卿的目瞪口呆中接過公孫珣親自遞來的酒水,然后一飲而盡。
飲罷,楊文先遞還酒杯,便稀里糊涂扶著節杖坐了回去。
而公孫珣接過空樽,轉身讓賈逵繼續滿上之后,卻又忽然回頭變色:“既已踐行,楊公怎么還在此處?”
楊彪大汗淋漓,本能想要說話,卻又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公孫珣把話說這么透徹,已經是算是先禮后兵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自找麻煩呢?
或者說,畢竟是董卓過濾后活下來的人,他又怎么會在合法手續都在的情況下,為了保全一點什么中樞權力而跟公孫珣發生真正的根本利益沖突呢?
于是乎,無奈之下,其人一聲感慨,自言不辱使命,然后便抱著節杖當場告辭…隨即,自然有甲士護送其人連家都不能回,直接過長安而不入,往武關而去。而到了武關,楊文先復又驚訝發現等在這里的副史居然是自己堂弟,算是天子近臣的謁者仆射楊眾,那就更不必多言了。
話說,公孫珣這種不屑于做遮掩的人,既然要清洗,又如何會只掃表面呢?
“黃公,請借旨意與節杖。”公孫珣捧著滿杯,然后示意鐘繇繼續宣旨。
旨意下來,乃是讓黃琬持節出使荊州、并從荊州轉益州,去專門調查荊州刺史劉表狀告益州牧劉焉圖謀不軌之事…并做調解。
這個任命同樣合情合理,黃琬本人是荊州大族,又是劉焉表兄,正如二袁不會剁了自己姐夫一般,黃琬在這兩個地方同樣不會有任何危險。
旨意既下,節杖既受,公孫珣又是一杯酒水親自奉上,便讓這位同樣在中樞影響力巨大的光祿大夫直接走人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益州的問題上,公孫珣依舊保持了足夠的理性和克制,作為副使的,居然劉焉次子,治書御史劉誕。
接下來一位乃是皇甫嵩,其人倒也沒有受節杖,而是直接任命了一個新職務——涼州刺史。
平心而論,這也是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甚至合情合理的位置,涼州刺史只能管到一個郡,同時兼有調解、監視、安撫涼州軍閥的責任,皇甫嵩去出任此職,正是人盡其用。
當然,其人既然就此滾到涼州,也就再沒法子用自己于三輔的威望影響什么舊部、立什么山頭了,公孫珣對關西兵的掌握自然會進一步加深。
同樣的流程,眾目睽睽之下,一道圣旨,一杯水酒,然后連家都不能回,便直接赴任去了。
下一位是掌握長安城一定防衛力量的城門校尉朱儁朱公偉。
他的任命是出使交州,調解士燮和朱符的矛盾…朱符是交州刺史,卻橫征暴斂,很不得人心,而士燮是交州本地唯一大世族,深得人望,兩家在交州鬧得很開心,并不比這大漢朝什么別的地方安泰。
而這個任命也是很有道理的,朱儁是兗州人,又曾經成功討伐過交州叛亂,而尤其是這個橫征暴斂的朱符,乃是他朱公偉的親兒子,這也算是某種秉公不避親了,將來說出去說不定是個美事。
朱公偉跪地接旨,受了節杖,然后復又接過公孫珣的酒水,一時搖頭:“我教子無方,這個任命我無話可說,也一定會盡力而為,但是衛將軍,我們都走了…也望你好自為之!”
言罷,其人倒是主動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將空樽交回到公孫珣手里,竟是轉身便走。
朱儁之后,居然是呂布。
話說,雖然公孫珣早知道呂布此人空有一身無雙武藝,兼有飛將之能,可眼光、道德水平、個人欲望控制,最多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所以理性上并沒有任何期待…可理性歸理性,感性歸感性,賈文和居然需要支開他呂奉先才能獻關,公孫珣雖然不說什么,又怎么會心里不膈應呢?
所以,借著這次機會,公孫珣正式罷免了其人虎威將軍的名號,改任為大鴻臚…乃是剝奪兵權之余保全了其人臉面的意思。
猝然襲擊之下,又沒有任何政治支持,只是一個匹夫之雄的呂布惶惶然受了旨意,自然不必多言。
而接下來,眼見著僅有的四個政治威脅,一個軍事威脅全部用圣旨安然無恙的摒除,公孫珣便開始坐回原處,大肆提拔、任命、罷免、遷職…所謂排除異己,并全力掠奪中樞人才:
以黃門侍郎鐘繇為司隸校尉;
征召京兆韋康為常山太守,正式遷常山太守董昭為鉅鹿太守,以鉅鹿太守李邵為衛尉;
以原河東太守王邑為將作大匠,正式遷杜畿為河東太守;
以尚書華歆為左馮翊太守;
以尚書鄭泰為上谷太守,遷上谷太守高焉為尚書仆射;
征太原王祥為右扶風太守;
以中郎將李蒙暫署弘農太守;
以中郎將段煨暫署河南尹;
以原云中太守趙平為尚書仆射,副署太尉劉虞;
以原西園校尉馮芳為城門校尉;
以扶風京澤為虎賁中郎將,領兵鎮守未央宮,而包括楊彪之子楊修、劉焉之子劉璋在內的原公卿子弟所為的郎署郎官,俱罷免,轉入白馬義從;
以河東楊奉為潼關都尉,守潼關;
以河東程銀為散關都尉,守散關;
以河東韓暹為武關都尉,守武關;
以王修為衛將軍府東曹掾,兼領鎮軍將軍,暫署三輔總略;
以田豐為衛將軍府奏曹掾,兼領左軍師中郎將;
以戲忠為衛將軍府西曹掾,兼領右軍師中郎將;
以賈詡為衛將軍府兵曹掾,兼領前軍師中郎將;
以荀攸為衛將軍府尉曹掾,兼領后軍師中郎將;
以沮宗為衛將軍府民曹掾;
以韓浩為衛將軍府賊曹掾,兼領中護軍;
以衛覬為衛將軍府決曹掾;
以田疇為衛將軍金曹掾;
以司馬朗為衛將軍府法曹掾;
征召京兆名士趙歧為衛將軍府辭曹掾;
征召尚書郎、長沙桓階為衛將軍府倉曹掾;
以王象為黃閣主簿。
又,原將軍府長史呂范、司馬韓當、從事中郎婁圭,以及后者所領將軍號不變,唯獨戲忠空下的一個從事中郎,改由新來的張既所領,以示他在郿塢的功勞。
除此之外,又加高順為橫野將軍;
加徐榮為長驅將軍;
加徐晃為蕩寇校尉;
加張遼為騎都尉;
加成廉為騎都尉;
加魏越為騎都尉;
加焦觸為步兵校尉;
以趙云、田豫、文則、宇文黑獺為別部司馬;
又加太史慈為騎都尉,轉回遼東復命。
其余各部軍官各有賞賜加秩,自然不必多言。
值得一提的是,公孫珣專門遣使,特別與振武將軍關羽、建威將軍程普、趙國相審配、鉅鹿太守董昭、蕩寇將軍公孫范、寧朔將軍公孫越格外加秩,并從郿塢挑選了大量的珠寶財貨對昌平留守諸人,如屯田掾屬棗祗、昌平守將張南等予以賞賜。
至于什么都沒有的長史呂范呂子衡,公孫珣只是在當日晚間回到府中后,讓韓當、婁圭親自去挑選了一個白玉圭遣人送回而已。
同樣的道理,當日晚間,公孫珣還婉拒了包括赦封他母親公孫大娘、妻子趙蕓的所有建議。
而在一日內驅除了四名關中政治元勛,進行了從中樞到幕府的一系列任命后,公孫珣從第二日開始,便開始大舉整編西涼軍,并以工代賑反向招募無安置處的百姓往河東、弘農興修水利,并按照公孫大娘建議,以河東鹽池、鐵官為導向進行民間人口引流;以弘農最近,鼓勵逃亡百姓返鄉。
同時,又公開下令,要求三輔太守,民政、法務、倉儲、治安俱匯于衛將軍府,同月,以讖緯聞名的扶風名士法真之孫法正,以阿附張讓聞名的前涼州刺史孟佗之子孟達,俱以束發之齡自投名剌至衛將軍府,與龐德的新來的西涼子弟一起,進入白馬義從。
八月秋收,九月登高,十月漸冷,就在三輔、河東、弘農三地以工代賑的規模達到最大之時,衛將軍公孫珣與太尉領尚書事劉虞,聯名上書:
一曰,以初平年號董卓所擢,兼天下實為割據,大亂已成,請改年后為建安,于翌年始行;
二曰,司隸連年戰亂,秋收荒廢,請禁新釀酒一年。
三曰,司隸遷移百姓百萬計,積累三輔,請以世祖度田事,清查關中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