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確實是一個好東西!
這是公孫珣在自己家中看到許攸時的第一個想法。
兩人見面,也不寒暄,只是微微拱手,便相對坐下。
“義公,去讓八姨再取百金與十顆大珍珠來封箱!”對付此人,公孫珣此時已經再無疑慮,張口便讓他再無猶疑。“我要與子遠兄私下懇談,等到說完話你們再來問我這這箱子該放到何處!”
“文琪。”盤腿坐在暖爐和肥貓旁的許攸不由捻須笑道。“你我兄弟,正該如此,你盡管問來,我知無不言。所以你放心,今日這箱子,必然能放到我車上!”
“既如此…政潮將起,袁本初在做什么?”待韓當領著其余人全都退下后,公孫珣當即盤腿坐到對方面前,然后開宗明義。“子遠兄,據我所知,去年我在雁門之時,你們就曾經鼓動過永昌太守曹鸞開黨禁,以至于人家被活活打死,黨錮也再次加強。怎么現在如此好的機會,你們卻毫無動靜?!”
“不是我們不想動作。”許攸當即嘆氣道。“而是袁本初被束縛了手腳…你說,魁首都被束縛了,我們這些爪牙又怎么能發出力來?”
“何人所縛?”公孫珣緊追不舍。
“袁本初親父,太仆袁逢袁周陽!”
公孫珣心中當即一動:“袁太仆意欲何為?”
“文琪,你應當問,袁氏意欲何為?”許攸輕聲更正道。“畢竟,袁氏當家二兄弟,那太尉袁隗是公認的尸位素餐,萬事不能絕,所以其兄袁逢袁太仆就成了如今袁氏一族說一不二的實際當家人。”
“那袁氏此番意欲何為?”
“好一個‘此番’!”許攸忽然失笑。
不過,公孫珣卻懶得和對方打機鋒。
話說,他哪里不知道,人家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什么袁半朝簡直是侮辱人家。這種超級大世家,到處撒網,四處下注,八面玲瓏,對他們而言,立場這個東西永遠只是一時的。
他想知道的,也不過就是袁逢此時的想法而已。
但是,許子遠不曉得是不是覺得前后兩百金和二十顆大珍珠太過貴重,不拿出點東西來就不好意思,所以居然在那里喋喋不休起來。
“…所以說,政局不是不能變,而是要盡量在他們的控制下變化才行。說白了,就是他們家大業大,想法多多,顧慮重重,要講一個萬全之策。”
“不說別的,御史臺那些人嚷嚷著要誅宦,那中常侍袁赦誅不誅?這可是袁太仆親自認下的兄弟,名號在汝南老家掛著呢!為此事,汝南那邊看守宗祠的長房長子袁閎幾乎和洛陽這邊斷了往來…你說,如此勾連內外的重要人物,袁氏該怎么處置?”
“而進一步說,若是誅宦真有可能成功,那也不能讓你們這些愣頭青拿走這份殊勛吧?”
“甚至再進一步說,若是誅宦成功,曹節、王甫都死了,朝廷以后該是個怎么樣的局面,人家袁氏可曾安排好了?”
“那就是要萬事都隨著他們袁氏走了?”公孫珣終于有些忍耐不住。“別人不許做事了?”
“這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許攸不由感慨道。“若你們真有本事成事,他們自然會轉變立場,主動出擊,絕不會有半點遲疑。可單就此時而言,不管如何了,袁氏似乎就是要助曹節、王甫、袁赦等閹宦穩一穩局勢。”
“到底為何呢?”
“鬼曉得?或許是早在十月日食之前,袁太仆就已經和曹節等人有所默契,準備對一些事情共進退;又或許是他覺得這次政潮太過兇猛,以至于超出了限度,所以臨時決定幫一幫曹節,緩一緩局勢,也未可知。”
公孫珣心中不由一動。
要知道,從局面上來看,所謂‘政潮兇猛,穩一穩局勢’可能性無疑更大一些。但是,對方的話卻也讓公孫珣陡然想起了自己剛剛來到洛中的情形…那時候,日食剛剛出現不久,還沒有政潮的跡象,自己就在尚書臺遇到了曹節、袁逢、楊賜等人聚在一起的情形。
當時這個場面,固然可以說是要商量一些朝政大事,但也無可辯駁的說明,公族不是不可以和宦官坐在一起的。
可是,能讓這些人放下各種利益糾葛暫時聯合在一起的事情或者對象,又是什么呢?須知道,且不說公族和宦官之間的齷齪,便是袁楊兩家之間也是心態微妙的。
“子遠兄,我再問你一事。”一念至此,公孫珣不由嘆氣。
“請講。”
“若天子與袁氏此時相爭,孰勝孰負?”
許攸沉吟不語。
公孫珣等了一會后,眼瞅著對方還是不說話,便忍不住捏了下一旁胖貓的尾巴,驚得后者一聲驚叫,然后直接跳起來逃走。
許攸不禁苦笑:“非是不愿答,密室之中有何不可說?也不是不能答,畢竟答案顯而易見。只是這一問牽扯太大,我一時間也不能說個通透…只能講,單以天子與袁氏而言,若天子不顧一切,袁氏算個屁啊?”
“為什么這么說?”公孫珣不由蹙眉道。“袁氏根基深厚,名滿天下,若是能與曹節相互勾結,掌握禁軍,那…”
“天下大勢在于人心。”許攸當即嗤之以鼻。“當今天子剛剛成年,雖然有擴大黨錮一事,但也有修筑石經,禮賢尊師之事。甚至對于河南以外的郡國而言,他們眼中的天子恐怕還是被閹宦所遮蔽的小孩子呢…總而言之,別看袁氏如何如何,可天下人心如今七八成都還在北宮!”
公孫珣微微頷首。
“再說了,真要是和天子擺明車馬的對抗,公族出身的袁氏怕是要人心盡失的。”許攸繼續笑道。“本朝傳統,能侵犯君權而執掌朝政的,無外乎就是閹宦和外戚而已,哪里有公族的份?他們這些人想要做事,也是要靠著這兩者的發號施令才能有所成…閹宦當權時敷衍著閹宦,外戚當權時追隨著外戚,最好的局面不過是把二者架空罷了,但也只是架空罷了!”
話到此處,許攸不禁向前傾身,重重的拍了一下對方的大腿:“文琪啊,你得明白,這些公族之所以為公族,便是無論何時都不失體面,不失大節,不失獨立,卻又能在關鍵時刻穩固朝堂,不然,要他們何用?”
公孫珣再度微微頷首,然后卻是忽然盯著近在咫尺的許攸笑出了聲來。
“文琪這是何意?”許攸不禁一怔。
“無他,我只是在可惜子遠你的通透,還有逢紀的才智、辛評的沉穩…”公孫珣連連搖頭笑道。“你們這么多俊才投身到了袁本初身邊,本就是要繼承黨人之志,誅除閹宦,澄清朝堂的,卻不想被人家天下楷模的親爹給縛住了手腳。袁氏一族自然可以八面玲瓏,可身為黨人領袖的袁本初一身前途卻都寄在了誅除閹宦這四個字上面,也是可憐可嘆啊!”
許攸聞言也是釋然一笑:“不瞞文琪,袁本初最近也是常常如此感慨的…不然我哪里會這么輕巧來你這里?”
公孫珣陡然一怔:“想不到天下楷模袁本初居然對自己親父心懷怨念?”
“攤你公孫文琪身上,你怨不怨?”
公孫珣為之默然…雖然不曉得這袁逢什么時候死的,但想來他這一死,應該也就是袁本初和袁公路肆無忌憚的開始吧?袁隗那廝尸位素餐,宛如木雕,這等人物只憑一個叔叔的身份恐怕確實約束不住這兩位吧?
“文琪可還有別的要問嗎?”眼看著對方不說話,許攸不禁認真催促道。“機會難得。”
公孫珣認真想了一下,但終于還是直接起身了:“天色尚不是很晚,我送子遠回去吧!”
“那百金與珍珠…”許攸倒是毫不客氣。
“自然會與你。”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許子遠大感滿意。
兩人步出室外,來到門前時,外面已經是銀裝素裹。
“北國風光…”公孫珣一聲感嘆,卻又閉口不言。
“文琪啊文琪。”眼看著果然有仆人將一個小木箱抬到了自己的車上,許攸卻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公孫珣的手。“難得文琪如此大方,可我卻早早的托身于袁本初了…”
公孫珣懶得理他。
“不過,且說一句正事。”許攸拽著公孫珣手道。“我今天說的這么透徹,為何不見文琪有喪氣之意啊?”
“我為何要喪氣?”公孫珣當即睥睨問道。
“曹節、王甫主導朝政多年,誅宦一事本就要是要趁著政潮虎口拔牙。”許攸不以為然道。“現如今又有袁氏態度曖昧,隱隱相為表里,此番恐怕要難上加難…”
“那又如何?”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若有一日,我能提此二人之一頭顱,從銅駝大街上走上一遭,便是千難萬難也值回來了!”
“這倒是實話。”許攸連連點頭。“莫說是此二人的頭顱,便是袁赦等其他隨便中常侍的頭顱,你能提著在洛陽走一遭,那天下人就再無人敢只視你為邊郡一武夫了,你公孫珣身上最后一道桎梏也就沒了…將來,公孫氏因為你一躍而起成為天下頂尖世家,也未可知。”
言罷,這位為人通透、才智高絕的南陽‘兇淫’之徒,便轉身上車,緊緊抱住那一箱財貨,趕緊打發自己的車夫速速回家去了。
公孫珣負手立在門前,目送對方冒雪而去,這才轉過身來回家。
稍傾,趙蕓從何進府上回來,只說已經交代清楚;然后又有家人從盧植處回來,說盧老師受了禮物,卻不會來此處過年,而且把美婢退了回來,并直言要公孫珣‘安分守己’!
對此,已經徹底了解情況的公孫珣卻是不以為意了。
一夜大雪不說。
然而,所謂‘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之事,只是沒了官做的窮書生自我安慰罷了。實際上,對于公孫珣這種位居中樞的朝廷命官而言,接下來的才是一年最麻煩和最辛苦的時間…因為隨著正月初一的臨近,一年一次的大朝會馬上就要在南宮嘉德殿舉行了!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朝廷需要趕緊清理各部門的堆積事物,需要招待和安置天下所有郡國的王侯與上計吏,甚至需要加緊修建坍塌的南宮城門。
這一天的這個活動,連天子都沒法偷懶的!
實際上,從天色未亮開始,在京的宗室、列侯、將軍、官吏、博士,恰好在京履職的兩千石,外加上從各郡國趕來的上計吏、鹽鐵專官,還有趕回來的監察官員,等等等等…總之,數千官吏就已經開始在嚴寒中于南宮殿前列隊,準備參與這場大朝會了。
上來自然是繁瑣而必須的各種禮儀。
大鴻臚和太常,一個負責引導一個負責糾察,奏樂,迎奉天子,唱禮,行禮,獻禮,手舞,足蹈…一連串的禮節只把處在最外圍的公孫珣弄的頭昏腦漲,偏偏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天也已經亮了,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吏終于得以進入廣闊的嘉德殿跪坐列席,而這個時候也意味著要開始正經議事了。
當然了,公孫珣的位置太低下,只能勉強看到和聽到堂中央一些活動,再往上的天子還是云里霧里,偶爾聽到幾句聲音,樣子那真是瞅都瞅不見。
先出列的赫然是司徒楊賜,他要按照批次接受各郡國的上計吏進行匯報。
當然了,真正的匯報資料都在尚書臺和三公府各處,這里只是把資料拉上來做個樣子而已,所說的也一般是場面話,基本上一問一答一應就直接下去了,然后趕緊換下一批人上來…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官面文章也出現了一次難以避免的尷尬場面——交州七郡陷落了四郡,而這四個郡中的上計吏怎么都想不到,出發時還好好的局面會變成這個結果,因此只能在大殿上直接頓首,以實相告。
于是乎,理論上執掌‘民事’的司徒楊賜,直接免冠請罪,但是上面又趕緊安慰,讓他重新加冠而立…開什么玩笑,免三公再正常不過,但也不能在大朝會上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免吧?那簡直是在逼人家自殺!
接著,是新任司空陳耽出列,這個位置是前漢的御史大夫轉變而來的,換言之,應當是理論上監察系統的首腦…而他出列,自然是要接受各州刺史,或者說刺史使者的匯報。
當然了,輪到交州的時候,這個也挺尷尬。
隨即,太尉孟彧也沒能免俗,甚至更加倒霉…因為除了交州失陷以外,北疆出塞大敗,幾萬人死在那里,三個兩千石將軍直接貶為庶人,一年一度的總結,怎么都繞不過去。
實際上,等這一波場面功夫做完以后,整個朝堂之中,上千官吏,就都有些面色不大自然了起來。
接著,是九卿奏事。
為首的太常劉逸無可奈何,只能將之前尚書臺雌雞化雄,還有南宮大門無辜崩塌之事一一上奏。
這個時候,年輕的天子再度開口,只說此事事關重大,當讓大長秋曹節、中常侍王甫二人統領百官,議論此事。而凡是三公、九卿、博士、尚書、在京兩千石及刺史、議郎、侍御史,皆可上前依禮自陳己見。
百官差點沒相信自己的耳朵…沒錯,這種事情居然是讓曹節、王甫二人來主持!這簡直就是讓賊人自己審自己吧?
就連公孫珣聽到此處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然而這就是大漢朝最具特色的閹宦政治!你以為萬事俱備了,結果宦官卻總能從最核心的地方直接扭轉局勢!
而聽到天子御令,曹節、王甫二人也當即快步下階,然后一左一右各自掃視百官。前排的官員被看到后,大多直接低頭不語。而連前面的高官都不敢上前的話,那后面一年才只能‘見’一次天子的低階官員更是不敢越階言事。
一時間,攝于這二人的赫赫兇名,上千人的朝廷竟然一時鴉雀無聲!
“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腦子抽了,反正坐在最角落里的公孫珣見到如此情形后反而是心中不由暗贊。
當然,他是有理由的…因為如果袁逢和曹節合流的話,那此番政潮說不定還真就讓這兩個大宦官給擋過去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讓他們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赤裸裸的展示自己的威風,且看看百官如何繼續暗流洶涌,再看看天子是如何看待這兩位‘老宦官’的。
然而,不待某個小人心中暗自為閹宦的威風高興數息呢,那邊卻是忽然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地站起了身來…卻正是司徒楊賜。
當然,這位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可是三世三公的帝師!除非來場正兒八經的政變,否則曹節、王甫最多也就是把這位再攆下三公之職而已。
話說,楊賜開口便是《春秋》,一堆典故聽的人頭暈眼花,不過他倒是通過這些直言不諱的下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些天象、災異都是標準的壞事,如果朝廷和天子不能做出恰當反應的話,是要出大亂子的!
甚至,交州淪陷,本身就是之前對日食、地震不夠重視而引發的后果。
話到此處,曹節當即束手代替天子發問:“既如此,天子有話問司徒,此事當做何解?”
“此事易爾。”楊賜毫不猶豫的捧著笏板對曹節應道。“出現如此事端全都是因為閹尹之徒,擅傳國政。《周書》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卿大夫見怪則修職,士庶人見怪則修身。’所以,只要陛下能斥遠這些閹尹佞巧之臣,然后速速征招一些真正的清高之士,那么上天自然會展示威儀,這些災異也自然就會消弭!”
從閹字出口之后,王甫便當即面色漲紅,然后就一直怒目而視,但曹節卻是一臉淡然,他一直等到對方說完,這才從容問道:
“那敢問司徒,朝中到底誰是佞巧之臣呢?”
“回稟陛下,”楊賜繼續抬了下手中的笏板道。“此間是大朝會,佞巧之臣也都在此處,此時當面斥責,無疑會相互攻訐,使得朝會難以繼續…臣斗膽,請陛下允許朝中欲言此事者回去后直接上書,讓陛下御覽!”
曹節回頭看了看御座,然后便毫不猶豫的對著楊賜點了下頭,道:“善!”
楊賜當即滿意的坐了回去。
這下子,殿中當即群情激奮,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交頭接耳。
“肅靜!”曹節微微抬聲,并再次掃視了一邊大殿各處的百官。
不得不說,效果立竿見影,他這一看比什么東西都管用,很快殿內就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司徒已有進言,可還有人欲言此事?”曹節昂首詢問,并把目光停駐在了三公九卿之列許久。
這次依舊是鴉雀無聲…畢竟,楊賜當面用‘閹尹’二字為眾人扭轉了局面,爭取到了不用直面這兩個大宦官的機會,那又有誰會閑的蛋疼跟這兩位玩當面直斥呢?
可不是人人都是帝師的!
然而就在此時,又有一位不怕死的公卿起身來到堂中,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太仆袁逢,于是各自振奮。
袁逢和楊賜一樣,張口便是經典,當然,他們袁家的家學是《易經》,跟楊家的《春秋》說的不是一回事。
不過,無論如何,這袁逢也是一口咬定,如此諸多事端也是天人感應下的災異,如果不能及時處理,那一定要出大事的。
“太仆。”曹節依舊束手而立。“既然經典明確,如此災厄確實是上天示警,那陛下請問你,到底該如何化解呢?”
“首先,迎氣五郊,清廟祭祀,養老辟雍,這些祭祀活動都是陛下應該做的大事,可是陛下自從登基以來,長久都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袁逢一臉嚴肅的回答道。“所以,陛下應當親自去城外進行祭祀,所謂迎氣五郊。”
“哦!”曹節恍然大悟。“原來是缺少祭祀活動,陛下已經聽到了,敢問太仆,還要做其他的事情嗎?”
“還有,自然就是司徒之前所言的去小人而征辟賢人了。”袁逢此言一出,身后百官愈發振奮不已,連公孫珣都有些驚愕…莫非自己誤解人家袁逢了?
“那敢問太仆,征辟賢人倒也罷了,可所謂小人到底是指那些人呢?”王甫忍不住越過曹節蹙眉詢問道。“莫非太仆也想說小人就在朝堂,但為了避免爭執,應該讓百官退后上書,直呈御前?”
“不用!”袁逢也是舉著笏板昂首答道。“小人雖然就在朝堂,但臣卻以為沒什么可以避諱的,直言亦無妨。”
王甫以目視袁逢,正色問道:“那陛下再問太仆,朝中到底誰是小人?”
“當然是去年秋日所封賞的那些宣陵孝子了!”袁太仆擲地有聲,正氣凜然。
和主持問話的王甫一樣,百官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這宣陵孝子是什么玩意?
當然,他們很快就想起來了,去年秋天在洛中似乎真有這么一場事情,而聽這身為士人首腦的袁公的意思,這么多這么密集的天象和災異,居然是這群玩意鬧出來的?
別人不知道,公孫珣是沒忍住笑。
“陛下!”太仆袁逢捧著笏板一臉懇切道。“臣聽說當年孝文皇帝(漢文帝)專門下詔,要求天下人為天子制喪服三十六日,哪怕是繼位的天子、親生的兒子、親手簡拔起來的公卿列臣,不管是多大恩情,都要按照這個制度來辦,不敢有半分逾越。現在那些虛偽小人,跟先帝既沒有血緣骨肉的關系,既無私下的恩德,更沒有食君之祿這種事情,那他們這些人的‘孝’到底是從哪里來呢?居然能等到先帝去世數年才來哭孝?”
曹節、王甫紛紛頷首,三公九卿除了一個楊賜死死盯住這袁逢的背影外,居然大多閉口不言,而百官之中,不少袁氏門生居然在那里頻頻點頭。
“不瞞陛下。”袁逢繼續說道。“當日出了天象之后,就一直懷疑是這群宣陵孝子惹得禍,所以專門去調查了,陛下您猜怎么著?”
“怎么著?”王甫迫不及待的問道。
“其中有一個人,居然是個逃犯!”袁逢一臉哀嘆道。“此人在東郡,入室奸人妻,后來利用守孝的名義,夜間逃亡,最后來到洛陽,如今又跑到宣陵去哭孝。把這種人表彰為先帝的孝子,還封為郎官!能不出天象和災異嗎?臣懇請陛下,把這些人全部革職,然后該法辦法辦,該驅逐驅逐!”
“原來是這樣!”曹節不禁正色詢問。“那么如此,災異就能徹底消除了嗎?”
“若如此,何以服天下?”公孫珣清晰的聽到身旁不知何人出言嘲諷。
“非也。”袁逢似乎是聽到這句話一般,連連搖頭。“如此,尚不足以安天下,還需要做第三件大事!”
“請太仆賜教。”
“臣,太仆袁逢,懇請陛下改元換號!”袁逢長身一躬,坦然言道。“如此,此番災厄便自然消解!”
公孫珣目瞪口呆,卻也不禁暗暗服氣…好一個該元換號!好一個袁氏魁首!
而回到殿中,這番話說出來以后,天子當即大喜,直接就越過曹節和王甫,在御座上追問,是否如此處置便可以徹底化解災厄?
袁逢毫不猶豫的肯定了這個意思。
這下子,自天子到兩位大宦官,各自喜笑顏開,而下面的朝臣,則各自面色復雜,然而,無論如何,卻再無一人上前去討論此事了…否則,豈不是要把當政宦官和士人首領一起得罪!
“既然如此。”曹節一邊往上面的臺階上回走,一邊忽然宛如不經意般提起了一件事情。“陛下,此事應該就不需要再讓百官私下上書了吧?”
天子當即首肯。
大朝會繼續,眾人卻是五味雜陳…宦官的兇淫實在是讓人無言以對。
而終于,隨著日頭西斜、天色將暮,天子駕先行,曹節隨侍,而王甫立于陛上,冷笑四顧,方才拂袖而去。
接著,三公九卿各自無言,或快或慢而走,兩千石隨后,再往后,百官爭出…換言之,這場被眾多人所期待的大朝會卻是終于‘勝利閉幕’了。
公孫珣一邊隨著人流來到殿外,卻并沒有直接出門往銅駝街而去,而是四處張望詢問。準備找田豐說事情。
然而,就在公孫珣還在后面四處張望之時,他卻不曉得——田豐此時早已經不在殿內,實際上著田元皓居然不顧禮儀,直接搶到殿外,并擋住了三公九卿的去路。
“司空。”田豐舉著笏板朝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陳耽微微躬身。
“元皓!”不止是陳耽,三公九卿倒是八成都認得田豐,因為此人乃是冀州茂才,作為大漢頂級大州一年才出一個的人才,他們怎么可能會沒有印象?
“若有事,不妨去御史臺或司空府一談?”陳耽指了指周圍密集的官流,不由強笑道。
這里的司空府不是陳耽的府上,而是司空位于銅駝街處的官方辦公機構。
“不用了。”田豐面色如常,不見喜怒,只是再度躬身一禮,便趁著夕陽解下自己的印綬,直接連著笏板一起遞了上去。“豐是來請辭歸鄉的,還請司空恩準。”
旁邊的袁逢率先變色,但旋即恢復了正常,倒是陳耽愈發著急…他可不想背上上任不久就把一州名士大才給逼走的惡名。
“司空不必在意。”田豐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后就在這嘉德大殿之外,當著猬集的百官大聲言道。“閹宦當道,豐心有余而力不足,強留在御史臺,怕是心中不能平,既如此,不如歸鄉苦讀。”
陳耽松了一口氣,復又嘆了一口氣,然后幾乎是本能的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袁逢,這才回過頭來接過了田豐笏板和印綬:“既如此,我亦無話可說…你且自去吧!”
田豐再度一拜,又朝自己的舉主袁隗躬身一拜,這才退到了一旁。而三公九卿也各自低頭,快步離開。
“元皓何必如此?!”從后面趕來聽到此消息后,公孫珣宛如雷擊,不禁不管不顧地直接拽住對方。“聽我一言,此事尚有可為,我心中已經有了定計!今日不過是一時挫折而已,你難道不知道橋公百折不撓的典故嗎?何必行此激烈之舉呢?!”
三公九卿早已離開,但光祿大夫橋玄實在是垂垂老矣,此時慢騰騰的從旁邊走過,聽到這四個字倒是不禁一怔,但旋即還是搖頭走開了。
“此事與百折不撓無關。”田豐不禁喟然。“文琪難道不知道嗎?我這個侍御史乃是次陽公(袁隗)做太尉時征募舉薦的,換言之,我乃是袁氏故吏。如今周陽公(袁逢)儼然是要與曹節、王甫等一干主政宦官互為表里,我留在此處居此職,然后再去想著誅宦,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
公孫珣連連搖頭:“那就不提做官之事了,還請元皓留在此處,為我出謀劃策,我實在是需要仰仗你的智計…”
“不必了。”田豐就在這人流漸漸稀疏的殿外石階下,干脆利索的拒絕了公孫珣的邀請。“我意已決…當歸!”
“元皓!”公孫珣更加著急,只能死死拽住對方。“總要與我一句話吧?”
“也罷!”田豐不由嘆氣道。“我本不欲與文琪說的…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嗎?”
“鉅鹿!”公孫珣當即答道。“這我早知道。”
“那你可知道,禍害鉅鹿最大的一名權宦是誰?”
公孫珣當即為之一滯,雙手也是不由撒開,但依然還是低聲說了出來:“趙忠!”
“正是你妻伯趙常侍!”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無半個字能說出口。
“敢問文琪于趙忠,難道會比袁氏于曹節、王甫要清白?”田豐不禁正色反問道。“就算是誅了曹王,難道你還會誅趙?我也不嫌你厭惡…當日我于銅駝街上對你言‘誅宦正在其時’,乃是因為看你拔刀對段熲后猜度到宦官新舊內訌,并未有半分真心景仰之意。”
公孫珣愈發無言。
天色已暮,田豐也大概是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微微拱手,準備就此離去了。
這下子,公孫珣實在是沒忍住,居然再度拽住了對方的衣袖:“若來日再見,不知元皓能否改顏相對?”
田豐一驚,然后不由回頭苦笑:“我還以為文琪要問我何時動身,然后讓你的白馬義從沿路截殺我呢…我如此直言刺你,你不憤恨嗎?”
“怎么會憤恨呢?”公孫珣連連搖頭。“若是個庸人,這么戲我、嘲我,我還真就讓人暗地里截殺了他,但如元皓這般人物,才智卓絕、品質高潔,宛如一塊美玉,我又怎么會因為買不起這塊美玉而恨上它呢?只會恨賣玉的人罷了!”
“得文琪此言,倒顯得我小肚雞腸了。”田豐正色躬身一禮。“若有緣分再見,我田元皓必然視君為故交,屆時,望你我能相顧坦然。告辭了!”
公孫珣撒開手,也是正色躬身一禮。
禮畢,二人便在這嘉德殿外直接分開了…一往東門而走,一往南門而行。
講真,今天的大朝會對于早有準備的公孫珣而言真不算什么,因為他真的有所準備,而且有了新的方案,是真的要學習橋玄百折不撓的…但是,失去了田豐,卻也真的讓他失落了起來。
等出了南宮,公孫珣就愈發失落了,再加上天色已經漆黑,他便不禁趁著黑夜憤然怒罵道:“袁周陽兇淫之輩,他日必遭反噬!”
“無計可施之際,躲在暗處罵人家堂堂太仆是兇淫之輩,莫非也是百折不撓之舉嗎?”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把公孫珣驚得頭皮發麻,甚至于直接摸到了自己的儀刀之上。
不過,幾乎是一瞬之后,他就趕緊放下手來,然后老老實實的躬身大拜:“未想橋公在此!”
“后漢光和元年,曹節、王甫執政日久,天下洶洶,唯其與袁氏互為表里,實難驟除。嘗朔日大朝,百官以天象、災異扼之,幾欲成事,袁逢為太仆,自起身言及改元,遂解曹王之困,百官多為袁氏故吏舊友,皆不敢復言。及晚,太祖出南宮,乃于銅駝街外私喟曰:‘袁周陽兇淫之輩,天下將亂,為亂魁者必此人也。欲濟天下,為百姓請命,不先誅此子,亂今作矣。’光祿大夫橋玄橋公年六十有九,自后聞之,乃徐徐曰:‘如卿之言,濟天下者,舍卿復誰?’”——《舊燕書》.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請:m.ddxstxt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