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國人的傳統,很少有人活著的時候就被直接定論為‘一代名臣’,并引申出各種典故、各種逸聞、各種神異之類之類的。
但毫無疑問,橋玄是個例外。
畢竟,這位公認的后漢名臣成名太早了!
當初在太原官寺里,公孫跟董卓兩個人拎著一把斷了的破刀在那里互相吹捧,然后還拿人家橋玄的事跡當榜樣…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答案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
而且說句實在話,人家橋玄四十年前搬倒一任兩千石的時候,只是一個縣中小吏,而公孫當初則是一個千石司馬,難度和水平差的真不是一點半點。
還有當初劉寬剛剛拜為太尉,公孫跟陽球在太尉府上相互吹捧的時候,說什么要把不接受征召的人綁到官寺前面…這其實也是有典故的,而且還是和橋玄有關系。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橋玄當漢陽太守,征召一個人為吏,結果對方擺出了一副名士架子,稱疾不去。于是橋玄就直接告訴他,你敢不來,我就按照鼓勵寡婦再嫁的行政命令,把你那快五十歲的老娘給嫁出去!嚇得一郡的人紛紛過來求情,這才作罷…講真,這還不如殺了對方呢!
除此之外,這位橋公身上還有一個神話故事,是可以寫入志怪的…
不過,拋開這些不說,對于官場人物來說,橋玄身上最讓人服氣的正是那‘百折不撓’四個字。
這四個字,此時還稱不上是成語,也沒有因為記載在什么碑文和史書上而成為典故,但自從某個人無意間說出來以后,確實成為了當世人們對橋玄的一個公論…因為這位橋公在年輕時,曾多次宦海沉浮,一次主動棄官,一次被下獄為城旦,一次又被免職為庶民,所謂三起三落,卻不曾失過半點志氣。
當然了,公孫不知道的是,真正讓百折不撓這四個字徹底和橋玄綁定,并流傳后世的,其實是一件尚未來得及發生的事情…
“這是橋公的孫子?”公孫親自趕車把橋玄送到對方府邸前的時候,一個裹著厚重外套坐在門前燈下,大概才歲所謂總角之齡的小男孩便興奮的迎了出來。
“非也。”橋玄先是在車下顫巍巍的攬住了小男孩子,然后才失笑解釋道。“這是我的幼子…真要是孫子,怎么會這么寵溺呢?”
公孫不禁再度打量了一下這位垂垂老矣的大漢名臣,也是暗自佩服。
而這邊,橋玄低頭繼續摩挲著自己幼子的腦袋,笑著叮囑了幾句,便推了一把自己的幼子,說是外面冷,讓他先行入內喊家仆備飯,然后才繼續扶著公孫的手腕往門內走去。
話說,人家橋玄雖然出身不錯,而且早三四十年就是兩千石了,但家中卻是簡簡單單,仆人都沒幾個,家具物件更是少的可憐,配合著所謂官修的偌大府邸,著實顯得冷清。
“我當年也出任過度遼將軍,總攬北疆軍事,現如今卻垂垂老朽,說話都顯得精力不濟,”橋玄邊走邊說道。“所以也沒幾個人愿意來我這里。不過有意思的是,偶爾來些客人,卻都是些像你這個年紀的年輕人…”
公孫心中微動,不由直言道:“橋公,剛剛確實是我失言了,若你有所見教,還請直言。”
“不算失言。”橋玄不以為然道,說話間已經扶著門框踏入了二門。“我當年比你大七八歲的時候,在河南尹那里當屬吏,去匯報工作,那河南尹梁不疑讓我站著匯報文書,我當時就把文書扔地上辭職不干了…跟我相比,你這種背地里罵個人的潑婦行徑,又算個什么事?當面罵,袁逢難道就會殺了你?”
公孫滿臉通紅,便趕緊撒手,然后后退一步,再度躬身謝罪。
“本來以我的年紀,不該再過問這些事情。”橋玄絲毫沒有理會對方的賠罪,而是停下腳步自顧自的攏起袖子言道。“再說了,我從順帝年間就入仕,前后經歷五朝,見的多了,也就對這些宦官、外戚之類的事情沒什么想法了…宦官與外戚聯手主導朝政架空成年皇帝你見過嗎?被毒死的小皇帝你見過嗎?”
公孫無言以對。
“不過,這閹宦和外戚終究是劉氏的家奴和親戚,一身權勢都來于劉氏,所以他們之間折騰出來一百種花樣也沒什么可說的。唯獨,”橋玄話到此處忽然微微嘆氣,冬日間的白氣登時彌漫在了他的臉上。“唯獨這袁氏,說實話,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和宦官聯手的公族首領,也不知道袁逢這小子到底想干嗎…”
公孫不由頭皮發麻,這話茬他根本不敢再接。
“對了,你這什么‘此事尚有可為’,又說什么‘心中已有定計’…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心里想著,天子這個年紀,必然要清洗朝堂。所以曹節、王甫也好,洛中舊貴也罷,遲早要統統失勢。然后,你就可以從容窺的機會,躲到天子爪牙身后,殺一兩個閹宦,從而名揚天下?”
“是!”公孫無可奈何,只能硬著頭皮躬身答應。
“你不必驚慌。”橋玄繼續立在二門上隨意言道。“我這只是見慣了如此事情,所以閉上眼睛也能猜到,不是什么人老成精,更不是有什么密探校事之類的…”
公孫愈發無言以對。
“然而,還是那句話,若是坐等天變,你這種行徑又有什么可以稱道的呢?”橋玄繼續說道。“就算是博得些許虛名,也不過是讓那些庸碌小人佩服,你以為天底下的英雄,真看不出來你是個投機取巧之輩,還是個百折不撓之人嗎?”
公孫復又想起之前的田豐,不由昂頭長嘆一口氣:“橋公所言甚是…”
“我也覺得甚是!”橋玄攏著袖子嘲諷道。“你明明身懷利刃,后有退路,卻只是在開始時朝著段這個沒了志氣的死老虎亮了一把刀子,然后就整日行一些陰謀詭計,私下串聯之舉…有什么意思?你也是打過仗的人,難道不知道,這政事如戰事,政爭如戰爭,關鍵時刻還是要看一股血勇之氣和堂皇向前之陣的嗎?!對上這群長于婦人之首的膏粱世家,你不主動打過去,居然坐等什么戰機,也難怪來京三月卻一事無成!”
公孫心中自然知道橋玄此人不至于對自己有什么惡念,再加上田豐的離去讓他萬分憤恨,所以此時聽完這番話更是恍然若失,卻又醍醐灌頂,便趕緊俯首拜謝:“橋公的教誨,銘感在心…”
“你也不必銘感于心。”橋玄微微拂袖,不以為意道。“我也只是想看看讓劉文繞那小子看重,還準備托付家人的弟子,到底是個什么人物…我這番話,也只是替你那個無能的老師教訓的而已!”
話到這里,不待對方開口,這位當世名臣卻是連連揮手:“我家中人口很少,便是正月初一也只是做了少許的飯,你這人年輕,飯量怕是很大,就不留你了,自去吧!”
公孫本還想問問對方和自己老師劉寬的關系,還有對方是否如自己母親所言,和曹孟德有深切關系,以及自己和曹孟德相比如何,甚至還想把電光火石之間相處的主動策略說出來讓對方參詳一二…但是,千言萬語,終究只能是無可奈何,唯有再拜而走了。
來到門外,之前去宮外接公孫,然后一路跟過來的韓當、魏越還有其余兩名侍從便趕緊圍了上來。
“義公。”公孫以手拭去額頭上實際早已經干透的虛汗,便直接在橋府門前將自己的心腹喊了過來。“你與我直言,洛中這些高門大戶的守衛水準如何?”
“少君何意?”韓當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能不能在這些高門大戶中從容進出?”公孫低聲詢問道。
韓當當即醒悟,也是趕緊低聲答道:“白日間很難,而想要潛入內室殺人更難,畢竟這些人家中不乏精勇之士,層層防護…但若只是偷偷潛入,然后在外院突施冷箭驚擾一番,卻也是容易。”
“回去換衣服,現在就與我去王甫家中驚擾一番。”
“喏!”
“記住了。”公孫忽然又拽著對方的胳膊叮囑道。“喊我的名字!”
韓當目瞪口呆。
“就喊我的名字!”公孫冷笑道。“隨便一箭射過去,便喊遼西公孫來為國誅賊!喊完就逃回去!而若是那王甫驚慌閉門倒也罷了,若是遣人來追,便讓夫人出來應付。”
“喏!”雖然依舊不明所以,但韓當還是趕緊應下,然后上馬便回家做準備。
“魏越。”公孫復又招呼了一聲。
“中郎!”魏越趕緊上前拱手。
“你來洛中已經數日了,可曾見識過真正的高門大戶?”公孫戲謔問道。
“越只覺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實在是不知道哪個才算是真正的高門大戶。”魏越趕緊俯首。“邊鄙小子,丟了中郎的臉。”
“既然如此,我且帶你去見識一下大漢第一高門的風范。”公孫如此說著,居然立即上馬,絲毫不停,徑直往一處地方去了。
而魏越也當即大喜,趕緊與兩名侍從打馬跟上。
然而,公孫不曉得是,自己要去的地方,雖然是大年初一的晚間,此時已經是有些氣氛不佳了。
“叔父大人怎么能與宦官相為表里呢?”一身素麻的袁紹正在與自己的口中的叔父,也就是他真正的‘大人’,言辭激烈的說著什么。“我輩是公族,公族是士人領袖,而且我們袁氏出身汝南,更是黨人的天然領袖,當日黨錮中與那中常侍袁赦相交,便已經引得宛洛汝潁的士人們心懷不滿…”
“那是你族叔,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一直低頭喝著面片粥的袁逢淡然抬頭,教訓了一下自己的庶子。“沒想到這麥飯磨成粉后如此柔軟,上了年紀就是喜歡這東西…讓人去河北那邊多買點來,順便讓家人學著自己磨一磨。”
身后立即就有家人答應。
袁紹聞言怒極而笑,卻又只能跌坐回去。
“要我說。”就在這時,一旁一個容貌遠遜袁紹的年輕人卻不由嗤笑插嘴道。“父親大人不知道,堂兄這是以己度人呢…他可是天下楷模,凡事要為天下著想,不然也不會在孝中從城外草庵中偷偷跑回來,如此慷慨激揚的勸諫我們了…大年初一,母親都被他嚇走了。不過,他卻不曉得,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只能為我們家族著想,天下是不敢考慮的。”
袁紹冷眼看了看自己的這個異母弟弟,卻是懶得理會對方。
“袁公路!”袁逢忽然放下吃的正香的面片,然后面色不變。“去門口跪下,你家大人我問你一件事情!”
“是!”袁術趕緊離開飯案,后退數步到了內堂的門框處,然后跪地俯首。
“請四世三公,少年高位的袁術與你家大人解釋一下,什么叫做‘路中惡鬼袁公路’?”袁逢一臉好奇的問道。“這些年,你到底在洛陽郊外踩壞了多少青苗?在洛陽城內又驚嚇過多少路人,怎么就得了這么一個混號?”
“噗嗤!”一旁的袁紹直接笑出聲來。
而袁術只能趕緊叩首。
袁逢扭頭看了眼小婢出身的袁紹,愈發感慨:“你還有有臉嘲諷你兄長?你知不知道你兄長的綽號是天下楷模袁本初,而你卻是個路中餓鬼袁公路…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丟臉的嗎?”
袁術愈發磕頭不止。
“袁術。”
“小人在!”袁術趕緊答應。
“給我記住了,你交往的那些人里面,除了一個廣陵陳算是年長穩重一些且有些水準,其余都不可恃,全部與我斷交!”
“喏!”袁術渾身發抖,答應的格外利索。
“那好,現在起來吧。”袁逢復又笑道。“順便去柴房取一把斧頭來…”
剛剛起身的袁術不知所措,便是袁紹也有些蹙眉不解。
“你親自動手,把自己那些香車剁碎,寶馬斬首。”袁逢輕描淡寫的重新端起了陶碗。“然后明日去市中買一輛最簡單的車子回來…去吧,我就在此處等你。”
此言一出,莫說袁紹當即色變,便是之前一直低頭吃飯,正襟危坐的三兄弟之首袁基,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才繼續低頭進餐。
袁術張口欲言,卻也只能瑟瑟發抖的躬身一拜,轉身去尋斧頭去了。
袁逢繼續用餐,而袁紹卻是根本不敢再言了。
不過,就在此時,前面忽然有家人來報,說是司徒楊賜之子、袁逢之婿,議郎楊彪陪同妻子來訪岳家!
袁逢聞言不由嘆氣,便再度放下了陶碗:“哪有大年初一晚上來訪問岳家的?楊文先這是替他父親來問罪了…也好,讓文先來總是不愿意撕破臉的意思,只是少不了一番詰問。”
“父親。”一直沒開口的袁基微微低頭道。“讓妹妹去見母親,文先也是晚輩,我去應付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袁逢有些不耐的揮了下手道。“正月初一也不讓人吃口安生飯。”
袁基便立即起身漱口凈面,去迎接自己妹夫了。
“父親。”等一兄一弟全都離開了,袁紹不禁再度開口,卻是換了一副口氣和稱呼。“我實在是不曉得,父親大人為何要如此做?且不說弄的我被黨人子弟紛紛質疑,便是公族之中不也人人疑我袁氏嗎?”
“本初啊!”袁逢長嘆一聲,剛要說話卻又戛然而止,原來,自己嫡長子袁基再度回來了。“何事?”
“回稟大人。”袁基小心答復道。“家人又來報,尚書郎公孫突然來訪,說是要請見大人!”
“劉寬和盧植的學生,宰了夏育、田晏后又在銅駝街拔刀逼退了段的那個?”袁逢不由蹙眉問道。“什么白馬中郎,尚書臺喂雞廚?”
“正是。”袁基繼續低聲答道。“而且,此人這些日子與御史臺王允、田豐來往甚密,而田豐便是今日在殿外公然辭官,讓父親與叔父為難的那個冀州茂才。”
“那自然也是來興師問罪的。”袁逢愈發無奈。“你替我一并擋了!”
“喏!”袁基當即告辭。
隨即,袁逢再度看向了自己的庶子,卻是三子中容貌、能耐、名聲都最好的那個袁紹袁本初。
“父親。”袁紹長呼了一口氣,然后低下頭來,儼然是在催促自己父親繼續剛才的話。
“本初。”袁逢微微蹙眉道。“這件事情也是事出偶然,天曉得一日間南宮就出了那么多災異,而且真真切切,眾目所睹,所以我來不及對你有所安排。這樣吧,等這件事情過去了,你便找個機會讓自己心腹公開與宦官鬧上一場,讓天下人知道你袁本初還是那個天下楷模,然后便趁機回汝南老家去。那里是黨人根基所在,你就在那里守孝養望,順便放心結交黨人、抨擊宦官,這樣斷然就不會再被洛中局勢所困擾了。”
頭上裹著孝布的袁紹微微頷首,然后又忍不住搖了搖頭:“話雖如此,小人還是不知道大人為何要行此事?公族與宦官,實在是聞所未聞…大人,我們袁氏乃是公族魁首,士人領袖,不需要像許氏那般靠阿附宦官才能獲得高位吧?你看楊氏就從來對宦官不假辭色…”
“那是因為楊氏只是天下名門第二。”袁逢忽然嗤笑道。“我們袁氏卻是第一…”
袁本初愈發不解:“恕小人無知。”
“遲早會告訴你們的!”袁逢微微一笑,卻又再次仰頭看向了內堂門框處。“怎么又來了?”
“父親。”袁基瞥了眼自己的庶弟,然后低聲回復道。“那公孫言辭激烈,文先為情勢所迫,也是跟著言出不遜,兒子實在抵擋不住…”
“公孫是個遼西邊郡武人。”袁紹忽然頭也不回的笑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我只曉得子遠、元圖、仲治都與我說此人乃是一把利刃,極善殺人,卻不曉得他還有張利口,極善罵人?”
“聽到了沒有?”袁逢聞言詰問道。“楊彪那小子也好,這個什么尚書臺喂雞廚也罷,說的再難聽你都與我以禮相待,讓他們罵便是,罵完了不就行了?做了錯事還不許人罵嗎?是你不曉得宦官是混蛋還是我不曉得?”
袁基微微一低頭,雖然面色上顯得有些為難…但終于還是不敢違逆父親,拱手而走。
袁逢當即嘆了一口氣,這三兄弟…也真心夠自己喝一壺的,而公族、士人的反應,也實在是比預料中來的更快更激烈。
看來,自己需要作出某種姿態了。
我是文武雙全的分割線“嘗于朔夜私入中常侍王甫室,甫覺之,乃呼喝賓客圍堵。遂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于垣上發失落一賓客,復喝曰:‘凡旦夕,當為天下殺此賊!’其才武絕人,甫莫之能害,乃大恐不敢動也。”《漢末英雄志》.王粲 ps:還有書友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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