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退之命令既下,便親自下坡上馬,向前渡河。
多年積威之下,其部自然無話可說,只是有樣學樣,各部軍官自上到下默契先行而已。
話說,清晨雖然有云彩積重,注定了今日不是一個艷陽天,但卻不能阻止根本的日出日落之勢,所以天色愈發敞亮。而相對應的,漸漸明朗的天色之后則是漸漸明朗的局勢,等到這個時候,即便是下層知機的士卒也都會從軍官們毫不遮掩的態度中與親眼所見的事實中有所判斷…或者說,任何一個稍微有些判斷力的基層軍官或者戰場老卒都能從一些眼見為實的事實中判斷出此時的危局。
別的不說,內黃城駐扎了一萬營州兵;數萬遼東兵再不掩飾行蹤,此時正沿著清河東岸急速向南進軍之中;內黃西北方向通往鄴城的缺口出出現燕軍大部隊,曹洪、高干部更是直接交手失利…這三件事情,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于是乎,當李進越過清河進入內黃三角區后,便開始大面積接觸散兵游勇。對此,李進并未在意,也沒有收攏和聚集的意思,只是奮力向北,嘗試去匯合內黃城左近的南軍主力而已。實際上,之前他和軍官帶頭渡河,本身就是在鼓勵一些實在是膽怯的部屬直接逃離,只是他這支軍隊宗族氣氛太強大,逃走的人不多罷了。
上午過半的時候,李進終于趕到了內黃城西側的孫策主力所在,并在驚疲交加的孫策軍中尋到了驚喜的孫策本人。
“李將軍果然不負我!”
眼見著李進扔下部屬,孤身入陣,孫伯符當然是大喜過望,最起碼表面如此。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在下想聽一聽烏程侯的打算。”李進扶刀向前,面色不變。
“我想了一下。”孫策也趕緊揚眉以對。“事到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扔下內黃城,全軍往西北繼續直撲鄴城…據我子廉叔叔那邊所言,內黃西北的那個缺口處其實只有萬人左右,還都是鄴城與營州倉促拉起來的軍兵,若諸軍能團結一致,或許可以搶在太史慈包過來之前突破過去。”
李進看了看不遠處內黃城頭上的動靜,方才扭頭對著孫伯符微微一笑:“烏程侯這是信不過我?”
孫策當即低頭失笑。
“在下懂得,七軍來源紛雜,若進軍順利,自然團結一心,但如今一旦垂危,外加天下大局隱隱可見,自然各懷心思。”李進望著頭頂東南面并不灼眼的太陽微微嘆道。“這也是曹公當初為何準備親自引兵突襲鄴下的緣故了,因為他實在是害怕出現此時這個情形。”
“可燕公官渡盯得緊,我亞父來不了。”孫策哂笑一聲,竟是承認了‘各懷心思’的說法。“而且,黃忠已然不聽軍令,各部也多有士卒逃散,此時還能如何呢?”
“情形愈是危急,孫將軍便愈應該信一信身側之人。”李進回過頭來平靜言道。“在下知道烏程侯心中所想…若此時來的是曹子廉將軍,足下一定會托出心腹以對;若來的是高、張二位府君,足下雖然不一定全然信任,卻也會即刻行動;唯獨來的是燕公親手所辟的舊部,所謂四姓家奴之人,卻儼然要提防一二。”
“李將軍。”孫策聞言扶刀以對,儼然也嚴肅了起來。“在下是信得過你本人的,因為我亞父信的過你!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今日一事哪里只是什么燕軍早有埋伏這么簡單?黃河南面,中原大局已經不足以支撐下去了,此時我們孤注一擲至此,不能成,便是全局敗…這個時候,我固然相信足下是個可靠之人,可足下難道不需要為家族考慮嗎?足下之前落得四姓家奴之論,不就是因為屢屢大局反覆之時總要為家族計嗎?”
“不一樣的!”李進幾乎是當即正色回復道。“燕公寬仁念舊,又能長持法度,實勝曹袁二公許多…唯獨此時,我李進反而可以不再顧忌身后,以洗舊名!須知,李某次次皆以家族計,卻次次皆無奈為家族計,這一次自然要為自己任性一番。”
孫策微微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邊身前昂然之態的李進,方才松開腰中扶著古錠刀之手,緩緩頷首:“若李將軍如此說,倒顯得在下有些小人之心了…其實不瞞李將軍,在下是想逃的!畢竟以燕覆漢,是何等翻天覆地之事,便是燕公氣候以成,也未必就能事事遂愿,反他的人也不會少的。而在下若能逃出生天,自然想南歸江東,據大江再觀望一二的。”
“我懂。”李進不以為意。“烏程侯雖然年輕,卻是一方諸侯,野心自然是有的,而野心這種東西,一旦沾染上去,便絕無輕易罷休的可能…”
“其實,也有一點類似于足下為家族所累的樣子,外加一點執念。”孫策忽然顧左右失笑。“不過是一條命罷了,難道還不許我心不服嗎?!”
李進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卻是在微微一頓后直接追問:“事態緊急,烏程侯到底是何打算?”
“我想趁著太史慈尚未合圍,高順尚未抵達,順著黃澤南下,看看能不能錯過兩軍,一路逃出包圍。”孫策終于交了底。“看天色,今日下午或晚間必有大雨,若借天時,說不得還能有一分生機,但卻不敢輕動…”
“是因為城內守軍虎視眈眈嗎?”
“然也,城中兵馬萬余,本就可畏,而且還有黃忠部立場不定…”
“我有一言。”李進忽然插嘴。
“請講。”
“黃漢升將軍只是因為要替烏程侯你做遮掩,才陰差陽錯至此,其人為劉表部屬,而劉表自開戰以來,雖有出兵,卻多曖昧,所以其部動搖本屬預料之中。”
“這是自然。”孫策不以為意道。“外人都說這一戰本質上還是燕軍并吞中原之戰,卻不知中原被吞并后,燕軍再行事時必然以荊襄為首,而劉表素來短視…其部率先被誘降成功卻也在預料之中。”
“非是此意。”李進懇切言道。“昨夜樂將軍一死以報曹公后,黃將軍立場又擺在那里,本可趁勢舉兩軍投降,但他一直到現在還只是不動不走不戰,其實還是在顧忌袍澤之義…他或許會降服,但絕沒有反過來捅你我一刀的歹意!故此,若烏程侯此時立即南走,黃將軍絕不會反戈一擊,反而會繼續立陣于內黃城北,讓城中燕軍不敢輕動。”
孫策沉默以對。
“至于西門這里,”李進繼續從容言道。“就讓在下為烏程侯稍作阻攔好了。”
孫策依舊沉默以對。
“烏程侯還是趕緊走吧!”李進愈發催促道。“再不走,就連想都不用想了。”
孫策一言不發,只是拱手一禮,便戴上頭盔,直接回身號令全軍起身南歸。
李進立在原地,并無言語,甚至坐視不少自己部中李氏子弟偷偷轉身跟上孫策部屬,向南而去。
而果然,帶著樂進殘部外加本部的黃忠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反而微微向前,逼近了內黃南門,全程沒有任何阻攔孫策的意思,反而有替其部做遮掩之意。而與此同時,程昱也不可能放棄追擊孫策,由于不愿意將黃忠與樂進殘部推向對面,所以城池西門一時大開,程武親自率足足數千兵馬出城,試圖從此處追上,尾隨咬住孫策。
但也就是此時,李進翻身上馬,拔刀向前,主動率只剩下兩千出頭的本部兵馬奮勇迎戰!
戰斗匆匆爆發于城西原野之上,一方兵多卻多是剛剛動員的營州郡卒之流,尚未經過大戰洗禮;一方兵少,卻是李氏同族子弟,相互守望,自成一體,且戰爭經驗豐富…居然戰了個平手!
然而,問題在于,此時雙方雖未有大戰,實際上卻已經大局抵定,勝負分明,便是理論上可以戰個平手也不該如此的…究其原因,正是李退之出乎意料,居然敢臨陣反撲,著實讓程武一時措手不及,更不要說接戰以后,這位中原名將一步不退,親自拼殺在前,交戰不過區區一刻多鐘,身上便滿是血污了。
李進如此搏命打法,卻是將程武嚇得不輕…二人是老鄉,更是昔日同僚,如何不曉得相互本事?實際上,程武敢出西門本身就是覺得李進說不得也要降服的,誰能想到對方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引兵披甲,還一路直奔自己而來呢?
一時間,這位前途大好的河北屯田都尉之一兼營州牧長子也是暗暗叫苦不迭。畢竟,昨日郭援前車之鑒,他實在是不想在這個時間點枉自丟了性命!
將為兵膽。
兩位領兵之人如此反差,自然是效果顯著,而此消彼長之下,兩軍在內黃西門相互拼殺了兩刻鐘之后,居然是程武一時膽寒,率先畏縮,只是畏懼親父與軍法嚴肅,不敢直接回城,所以準備退縮到城墻之下,借著城墻稍作喘息罷了。
然而,李退之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趁勢號令全軍,反撲向前,將程武部隊直接擠壓到了城下!而其人更是直接縱馬,帶著自己將旗與數百心腹甲士,直沖程武將旗之下!看他這樣子,根本沒有放過昔日同僚舊友的意思!
這下子,程武真的是驚駭欲死,大腦幾乎一片空白了。
不過,幸虧他有一個好爹。
城墻之上,程仲德一聲嘆氣,滿臉無奈之余,倒是有條不紊…這位營州牧一面下令關閉城門,以防萬一;一面卻又調集弓弩手上前,不顧城下還有交戰的混亂區域,直接在城上放箭驅除李進部!
箭雨飛下,李進部自然當場受挫,而李退之本人更是在距離城墻百余步的時候,當場戰馬倒斃,其本人右肩也中了不輕不重的一箭。
不過,其人躍下馬來,折斷甲胄縫隙上的箭桿后,居然不怒。
甚至非只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這位李將軍不顧肩膀傷痛,竟遙遙抬刀指著距離自己不過七八十步的程武大旗,放聲相對:“前面旗下可是昔日袁氏麾下故人?李某位列中原四牛之一,此牛首足可封侯,正要贈與故人!足下非但盡握大局,而且兵多,卻為何不敢來取?!反而立于尊父足下躲避,宛如雛雞藏于母雞之后!”
言罷,其人兀自大笑,聲震原野,城上城下一時俱聞,各自反應也不同…李氏子弟自然哄笑相諷,而程武卻是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便是城上程昱也一時凜然,捻須不語。
不過,僵持之中,隨著自己幼子提醒,程仲德向北一望,到底是松了一口氣,然后不由幽幽一嘆:
“何苦來哉?再派兩千人出北城支援,然后再千人告訴你兄長,今日若再敢退半步,便自己辭了官回家種地好了…呂相嫡長能死,燕公嫡長能充軍前,他是個什么東西?!不要臉的嗎?”
程延不敢怠慢,趕緊下城去了。
而城西百余步外,李進扭過頭來,卻也是微微一嘆,便翻身換馬,兀自引兵向北而去…彼處煙塵大作,儼然是曹洪、高干二部敗下陣來了。
果然,李進向北不過三五里路,連正午都未到,便在黃澤東面兩三里的地方迎面撞上了倉皇逃回卻同樣失了戰馬的曹洪。
二人相見,曹子廉不等對方讓馬,便氣喘吁吁,連連擺手:
“不要往北走了!士卒毫無戰意,兩日夜未合眼,早已全潰,你此時帶這點兵往北,只是死路一條!”
李進剛要再問,曹洪卻又想起一事:“剛才遙遙望見此處有兵馬南走,可是你助孫伯符逃走了?!”
“此時說逃未免過早。”
“無妨,如今局面,你我各自盡力便可,我曹洪能拖延至此,讓他女婿走了,也算是對的起天地良心了。”曹子廉聞得孫策已走,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動彈。
李進心中微動,卻又順勢一問:“子廉將軍這是準備降了?”
“如何能降?”曹洪就在地上一聲冷笑。“我到底是曹氏族人,不說他曹孟德如何,只說自夏侯妙才死了以后,我們曹氏族人其實便再無降服余地了…而當日曹孟德讓我駐守薄縣,跟我說了今日設想后,我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難逃一死了!倒是足下,你為何不降啊?”
“任性而已…”李進幽幽一嘆,復又將之前說給孫策的言語復述了一遍。“素來為家族所累,以至于被人當做四姓家奴,今日實在是不愿意再行反復了,只想為自己活一回!”
“虛偽!”曹洪聞言反笑。“你這哪里是為自己名聲而任性?分明還是在為家族計,只是自己沒想明白而已!”
李進一時愕然。
“我問你,你若只存了為個人名聲打算,自己單騎赴死便是,為何要帶著家族子弟一起來送死?”曹洪冷笑相對。“你莫非是個無恥之人,臨死了還要自家子弟陪葬?”
而李退之一時語塞。
“說到底,你這是覺得公孫文琪是個定天下的人,心中情知是最后一遭了,更兼明白對方不會濫殺無辜,所以便將往日顧忌家族存亡之事,變成了為家族生存考量。”坐在地上的曹洪繼續望著對方嗤笑以對。“你心中隱隱察覺,天下將大定,而公孫文琪治政,不與舊時相同。偏偏你們李氏為中原第一豪強,跨州連郡,本為新世代所不容。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便是主動降服,可手握數千百戰老兵又怎么會不被人忌諱?還有你這個四姓家奴做族長,只怕還會引來讀書人與官吏的敵視,徒勞連累全軍數萬口人!這才渴求族中精銳一戰而覆以消敵意,自己輕易一死以安人心!”
李進張口欲駁,卻居然無言。
“其實人生于世,如你我這般一生下來便是大族之中,受家族恩德而起,又為家族辛苦算計了一輩子,哪里是一時半會能改過來的,又怎么可能真能脫身?我也不是沒想過安心做個安利號下線,享一輩子清福的。”曹洪見狀不以為意,反而就在亂軍之中伸手去拽對方一起坐下。“不過事到如今,你我兩個不能幸免之人,當此新舊反覆之時,能臨行路上做個伴,倒也算是一件樂事。”
李進連連搖頭,卻是掙脫對方手掌:“子廉將軍說的通透,但卻未必懂我們武人心思…我今日已下軍令,有進無退,卻不能隨你在此待死!唯戰死而已!”
言罷,李退之繼續搖頭不止,卻是翻身上馬,并重新號令已經不足千人的隊伍逆流而上,在潰兵之中繼續向北尋機作戰。
曹洪望著對方背影,也是搖頭不止,而其人又等了一陣子,遙遙望到一個程字大旗緩緩自內黃城方向包來,卻反而覺得渾身輕松下來,只是暗自盤算,能不能用自己這個也算是上了通緝牌的人頭換程仲德看顧自己家中老小…這廝到底是個商人多過武將。
下午時分,天色漸漸陰沉起來,李進進軍到城北十余里的黃澤邊緣地區,終于迎面再度見到了一面故人旗幟,卻是燕國七相之一,韓當韓義公親率五千鄴下兵與五千營州兵至此。
二人駐馬相對,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被曹洪所提醒,還是終究心懷不忍,李進并沒有率身后數百李氏子弟一起向前,反而獨自打馬向前,與韓當當面見禮。
“退之為何不降?”眼見著對方行禮之后直接拔刀露刃,韓當當即蹙額開口。
“若再降,豈不是坐實了四姓家奴之論?”李進緩緩而答,直接抬刀相邀,天色陰沉,但刀光閃過頭上抹額之時,卻還是一時頗顯光彩。“冒昧一問…義公兄身后可還有兵馬?”
“并無。”
“如此正好,今日到底算是有進無退了。”李進也忽然覺得渾身輕松下來。“義公兄,若有一日燕公問起在下,請務必替在下致意,說我追了他半輩子,卻終究是沒有追上去,反而陰差陽錯,次次與他為敵,實在是很羞愧。”
韓當微微動容:“退之何苦來哉?追不上的何止是你一人?燕公又有哪個是容不下的呢?”
李進再度一怔,卻是沉默一時,只是握住手中環首刀不動而已。
而眼見對方并不再言語,另一邊韓義公到底是無可奈何,便忽然提矛縱馬向前,與緊隨其后啟動了戰馬的李進迎面一沖。
二將交馬一合,韓當便持矛將李進刺落馬下,后者登時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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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聞李進死,黯然一時,乃顧左右曰:‘李退之以名將之資,受困于宗族,不得伸曲,枉得罵名,至死為之所累。昔孟子言: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豈非此人哉?’”——《世說新語》.傷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