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這是建安六年最后一個季節的第一日。
而下午時分,北風蕭蕭漸起,眼見著天色陰沉到要下雨的時候,順著黃澤南逃的孫策和他的部屬,終于在清河與黃澤的交匯口等到了太史慈姍姍來遲的追兵!
這一點都不荒謬,真的是等到的,一群逃兵很辛苦的等到了追兵。
話說,孫伯符南逃路上,便得知李進之前把守的浮橋已經被太史慈給占據了,于是雙方同時陷入到了兩難境地。
當時的情況是,孫策在清河內側,太史慈在清河外側。
其中,太史慈所部的兵力和戰力絕對占優…盡管為了維持包圍圈,太史子義沿途分出了足足小一萬兵馬沿河警惕、布防,但等到到達包圍圈南段的浮橋時他依然還有一萬出頭的兵馬,而且騎步俱全。這樣的配置,相對于同樣有一萬兵,其中甚至還有三千由孫策心腹愛將董襲所領甲士的孫策軍而言,當然是絕對占優的。因為孫策軍到了現在已經極度疲憊和驚惶了,而太史慈是來當獵人的。
但是,戰場是要講地形和天時的,此時此刻,一條因為下游清河郡而天下知名的清河,卻成為了二者之間微妙的平衡所在。
孫策當然不敢渡河,他要是敢渡,無論是從哪里渡,太史慈都能做到半渡而擊,輕易了結此戰;相對應的,太史子義也有些不大好渡河的意味…因為很明顯的一件事情是,可能是孫策本人在這一萬江東子弟中威望卓著,所以其部雖然疲憊、惶恐,卻遠遠沒有達到喪失紀律和戰斗力的狀態。
換言之,太史慈也有點需要顧及自己被有些歸師難當意味的孫策軍半渡而擊;而且還要考慮會不會因為自己渡河,引發孫策軍主動分兵渡河逃竄;還要考慮會不會讓孫策等重要人物趁亂潛逃;還要考慮會不會被韓當和程昱這兩位不需要戰功的大人物奪走功勞…
說白了,雙方固然是實力差距明顯,但戰爭來到這份上,孫策的戰略目標太低了,他根本就是能活一個是一個。而從太史慈的角度而言,他卻是需要建全功的!
天可憐見,去遼東募了一次兵,回來啥啥都沒了!
不說趙云之前靠著平涼的功勞成為方面將軍,趙子龍的為人在鄴下是沒得說的,而且跟太史子義關系很好。關鍵是,連張遼那種蹴鞠霸王都能在帳中攢下一堆敵酋首級,眼瞅著戰后必然封侯…他太史慈難道要被那種人居于頭上?
大丈夫生于此世間,眼看著天翻地覆,自然心中慨慷,想要替三尺劍立下不世之功,順便封個侯什么的,怎么能糊里糊涂落人于后呢?
所以,這一戰,最好也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他自己一部獨自完整吃下孫策全軍,然后還要獨立擒獲或斬殺此軍中兩個牌上有名之人——董襲與孫策!
于是乎,就是在這么一種不對稱的心態下,雙方相持了一陣子以后,尤其是天色開始陰沉,很可能快下雨的情形下,考慮到騎兵作戰能力的問題,終于還是更有余地的太史慈選擇了主動進軍!
其人將麾下一分為二,大部分步卒,約六七千眾,被交給了副將朱靈、皇甫堅壽,讓他們直接往孫策軍所屯駐的黃澤、清河交界點外側布陣監視,嚴防彼輩趁機逃竄,而太史子義本人則帶著幾乎所有騎馬的部隊,約四五千眾,從稍遠一些的浮橋處渡河,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整備完全,然后便匆匆朝孫策軍疾行而來。
出乎意料,孫策軍全程按兵不動,既沒有主動去半渡而擊,也沒有趁機渡河拼死與河對岸的燕軍步卒決戰,而是靜靜的等到了太史慈部整備完全,引數千騎兵到來。
原因很簡單——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孫策望著頭頂漸漸濃厚到要滴水的云彩,難得長呼了一口氣。“從昨日便知要下雨,總算是等到了…元代!”
董襲趕緊俯首聽命。
“今日就看你的了。”馬蹄隆隆之中,孫策低下頭來,按著對方臂膀懇切言道。“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能入澤躲避,不認識道路,部隊進去就是潰散的結果,根本收不回來…如今之計,便是你用三千甲士,盡量頂一頂對方的騎兵,只要雨水一落,燕軍騎兵就沒那么厲害了,到時候要是雨水再大一些,說不得咱們還能趁亂擊敗對方,全軍而走。”
“屬下知道。”董襲因為缺乏睡眠而雙目通紅,聞言卻氣勢不減,當即振甲揚聲以對。“那太史慈不也是因為知道要下雨才匆匆過來的嗎?彼輩為爭功勞,卻給我們留下了一線生機,而末將受將軍大恩,必然會一步不退!”
孫策聞言一時感慨,卻又連連頷首:“既如此,你率甲士守前軍,我帶其余部屬守中軍,咱們一定要活著回去!”
“局勢危殆,將軍活著回去便可!”董元代干脆做答。“末將不值一提!”
言罷,這位會稽勇將不等孫策回復,便直接轉身離去,去前軍應敵了。
天色愈發陰沉,幾乎就要滴下水來,而出乎意料的是,之前在浮橋處折騰好長時間的太史慈再度浪費起了寶貴的騎兵使用窗口,居然玩起了陣前搭話的套路。
“素聽鄴下傳聞,說孫伯符號稱江東小霸王,有萬夫不當之勇。”太史慈橫長戟在馬前,遙遙喝問,身后一眾輕騎排的嚴嚴實實,密布旗幟在后。“在下不才,也得太后與燕公夸獎,或許能與小霸王相提并論…不知道孫伯符有無雅興,往陣前一敘?!”
太史慈聲音清朗,姿態豪邁,此言既出董元代自然要往后遞話…當然了,本質上還是拖延時間,董襲雖然是個粗人卻不是個傻子。
而親衛傳話回來,一瞬間,孫策也真的有向前相對搭話,甚至來場陣前單挑的欲望,反正他這性格,天王老子都不怕的,關鍵是還能大幅度拖延時間,真要是拖到雨水淋漓,那事情反而就成了。
但轉念一想,此時他本人疲憊不堪不提,關鍵是軍中全靠他本人威信支撐,這若是輕離本陣,說不得對方騎兵繞后一沖,便要壞事。
于是乎,衛士又獨自轉回陣前,反而稍微叮囑董襲一二。
董襲會意,卻是緩緩上馬出陣,自替自家將軍出言相對:“我家將軍乃是世襲的漢室名爵烏程侯,封破虜將軍,與貴主右將軍趙公同殿為漢臣…足下區區一個下臣,有何資格與我家主公相對?而若要論武略,會稽董襲在此,愿來領教!”
太史慈聞言一聲嗤笑,先是回頭望了下身后,復又仰頭看了看天空中烏云,竟然一字不答,直接勒馬向后歸陣去了。
董襲見狀也不在意,只以為是有人提醒了對方雨水問題而已,所以便也勒馬歸陣,然后立于前軍中央位置,號令作為前陣的三千甲士稍作警醒。
而三千會稽甲士,雖然之前兩天兩夜內只有今日清晨與上午左右稍微在內黃城西列陣歇息了片刻,實在是疲乏至極,卻還是在出身本鄉本土的自家將軍提醒下一時振作,準備迎敵。
另一邊,目視可及之中,太史慈歸陣以后,身后輕騎一分為二,如波浪般向兩翼分開,似乎是如預料的那般準備繞后自側翼突襲…然而,隨著輕騎紛紛讓開,太史慈足足走入軍陣兩百步深后,董元代和前排的會稽甲士卻又只覺得一時發蒙。
因為分開輕騎以后,眼前居然出現了一支說奇怪不奇怪,但說尋常又絕對不尋常的騎兵隊伍。
數量不多,約莫四五百騎而已,隊列分明,人人重甲加牛皮手套、騎靴,還帶著猙獰的面甲,胯下全都是高頭大馬,然后還沒有弓箭,卻人手持一條一丈五六尺長的鋼制長矛!
而長矛也有點怪,因為長矛的矛頭格外長,格外寬,更像是鋼制馬槊多一些!
到此為止,雖然讓人心驚,但也都還在認知范圍內,無外乎是一群格外精銳的甲騎而已,而鄴下甲騎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此時雖然前方大戰,但留幾百老底子看家也屬尋常。
譬如說,之前便有傳聞,說之前燕公麾下一部分沒有太多政治資本的義從,也就是那座以弓馬晉身之輩,到了一定年紀后,如果不愿意去地方上做縣尉之流,也是可以留下來繼續做騎兵的參與衛戍銅雀臺的。但此時只是享受義從待遇卻不能再占用三千義從的編制罷了。
想來就應該是這些人了。
而回到眼前,真正問題在于,或者說讓董元代等人發懵的是,這四五百甲騎,居然每騎都有全套馬鎧!
馬鎧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但四五百馬鎧配上高頭大馬,外加重甲騎士,與那么長的鋼矛,便無疑是一個新事物,而且是一個足以讓人所有戰場經驗豐富之人腿肚子打顫的新事物了。
而幾乎是一瞬間,中軍處同樣是遙遙望見這一幕而發怔的孫策便明白過來,為什么明明更趕時間的太史慈會在渡口耽擱那么長時間,又要在此時說那么多廢話了?
不是太史慈太輕佻,而是人家在花時間準備這玩意!
之前在渡口應該是披甲,剛剛搭話應該是列陣!
而左右輕騎讓開道路,太史慈也在馬鎧甲騎身前立定,而隨著天空一陣冬雷滾過,太史子義不再猶豫,直接抬戟向前,下令沖鋒!
馬鎧曰具裝,人鎧曰甲騎,這五百騎的名字應該正是具裝甲騎。而五百具裝甲騎得令之后即刻啟動,雖然提速緩慢至極,但隨著極具震懾力的質量被戰馬帶動以后,馬蹄滾過地面,恰如冬雷滾過天空!
而與此同時,兩千輕騎,左右分開,徑直沿著兩翼展開,連著中間具裝甲騎,宛如一只鐵鷹一般張開翅膀,直撲向前!
遠在后方的孫伯符目瞪口呆,而首當其沖的董元代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去理會什么輕騎了,只能按照最基本的防御騎兵之法,號令全軍穩住,并讓弓弩手上前射擊那些正面而來的具裝甲騎…
弓矢如雨,落入正前方隆隆滾來已經不足百步開外的甲騎軍陣中,卻沒有絲毫作用!反而提醒了這支部隊…實際上,就是被射中以后,前排具裝甲騎才紛紛抬起手中那長度驚人的鋼槊!
弓弩手旋即絕望,幾乎所有人不等軍令便匆匆后撤入陣!
而前排甲士,此時也俱已失神,因為這種刀槍不入外加銳不可當的感覺實在是太嚇人了!更遑論這種純粹質量的沖擊力!他們幾乎可以想象…就算是自己身后的甲士軍陣真有萬一可能擋住這種部隊,作為前排的他們,也注定會被這支部隊碾為肉泥的!
于是,幾乎是尾隨著那些倉促入陣的弓弩手,在根本未接觸到對方騎士之前,前排的會稽甲士們便直接回身逃竄,繼而引發全軍動搖。
立在前軍旗下的董元代勃然大怒,立即便要拔刀殺人,控制局勢。但此時,燕軍具裝甲騎已經滾入陣中,而且和所有人想象的一樣,一下子就把身前的一切碾得七零八落!
前軍軍勢,瞬間崩潰!
如果非要用個詞匯來形容眼前這幅情形的話,大概便是擋者披靡了吧?
非只如此,董襲環顧左右,只見燕軍左右輕騎已經適時插入自己身后甲士與中軍的縫隙中,而具裝甲騎身后,更有千余奇怪到只帶一柄環首刀的駑馬騎士隨后跟入,清理戰場。
三者配合,竟然是一點生路都不給前軍留下!
“都尉,事不可為,你還有馬,比他們快,速速轉身逃吧!”到此時,便是董襲的親衛都開始勸董元代走了。
隨著一滴雨水落到鼻尖上,董襲聞言一聲嘆氣,反而直接下馬,并將一個已經嚇懵的親衛,也是他身側最年輕的一個家鄉余姚子弟扶上了戰馬,只一鞭子抽下,便將對方送走。
其余親衛盡皆愕然。
“我受孫將軍大恩,在此備敵,怎么可能擅離職守呢?”董襲回身坦然以對。“他最年輕,讓他走吧!”
言罷,董襲不再多言,反而昂然立在自己旗下,拔刀以對滾滾而來的具裝甲騎。
數量約三四十人的親衛各自對視,有人遮面而逃,但絕大多數人卻和董襲一樣拔刀相對。而隨著奔馳而來的具裝甲騎說到就到,位于較前位置的幾名親衛不知道是出于忠心,還是為了擺脫恐懼,居然直接一聲大吼,便奮力迎上。
然而,什么用都沒有,他們根本來不及出刀使矛便被具裝甲騎的長兵或戰馬本身帶起,然后反身被撞回到了旗下陣中。
可憐董元代本人甚至來不及殺一人,便輕易被自己的下屬砸到在地,隨即被碾為肉泥。
孫伯符遠遠觀望,親眼看到自己引以為傲的三千甲士就這么被一個照面碾碎在地,而身側萬軍更是在一瞬間被驚嚇到全軍潰散,卻是黯然之余,在剛剛落下的雨滴之中狼狽逃入黃澤之中——他還不想死,而且他有太多的理由不能死!
實際上,除了李進那個一心存了死志的糊涂蛋眼中的什么諸侯之路不能輕易放下外,孫策還有更直接和理所應當的理由…當年他父親死了,自己便淪為喪家犬,如今他要是也死了,二弟孫權才十四歲,全家婦孺,豈不是要任人宰割?
他統一吳郡、會稽的過程中可是不知道與多少人結下了多少血仇的!
他孫伯符不僅是一路諸侯,更是一家之主,要為家人的生死負責!當日勸回曹昂隱隱是為此,今日狼狽逃生更是為此!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太史慈要要看見孫策大旗倒下,然后有足足數千人不止狼狽逃入黃澤,也是憤怒一時!
不過,憤怒歸憤怒,太史子義也不敢怠慢,其人一面下令讓騎兵速速收尾,一面卻又傳令對岸,準備在外圍堵截…同時,又趕緊去確認孫策、董襲下落,儼然是做好了親自入澤搜尋孫伯符的心理準備。
不過,那注定是明日了。
孫策也知道今晚燕軍不可能追入,更知道這種局勢下,身邊人太多對自己沒好處,所以入得黃澤以后,他很快便利用越下越大的冬雨與個人出眾的身體條件甩開了大部分人,然后躲入一處還算隱蔽的枯黃蘆葦叢中!
并就著冬雨拿出隨身攜帶的干糧,匆匆補充體力!
絕對說不上嬌生慣養,反而自小隨父親四處搬家,為此吃過不少苦的孫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知道澤中道路地理,此時天昏地暗,若是慌亂動身,只會迷失在雨夜之中,說不得一腳踩入爛泥坑里,活活被爛泥悶死也說不定!
唯一的計策,就是此時盡量節約和補充體力,熬過一夜,明日白天,視線轉好之后,再行尋路離去。
然而,冬雨紛紛,勉強吃了一些東西的孫伯符此時真正緩過勁來,卻又不可能一時安眠,只能坐在蘆葦叢中認真思索當前局勢。
不過,明明此戰之后的中原、江南大局已經格外分明,但孫伯符卻怎么都想不下去,因為他一直忍不住去想剛剛那五百擋者披靡的燕軍具裝甲騎。
平心而論,馬鎧這種東西孫策絕對不陌生,因為他的父親孫堅作為這個時代非常具有特色的一位武人,基本上踏遍了大半個天下。從荊南的叢林到會稽的丘陵,從西涼的沙漠到塞北的草原,單以戰場適應性和戰術、裝備上的見多識廣而言,孫文臺絕對是天下之冠!
這也是江東猛虎昔日立足于天下的一個根本所在。
所以,騎兵的知識孫伯符并不缺少,但越是明白這些東西,躲在蘆葦從中的孫伯符就越是心涼…
首先,馬鎧鍛造不易,所以想要組建這樣的騎兵,你先得有成規模的鍛造冶煉基地。這種基地,青州有、河東有、三輔有,現在據說幽州那邊專門建了一個很大的鐵官,遼東好像也有一個平郭鐵官很出名。當然,南陽也有,而且一度是天下最好的最大的鐵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
所以,毫無疑問,這種馬鎧具裝,河北可以鍛造,中原也可以鍛造出來,但江東不能,草原就更不行了。
其次,還需要優秀的戰馬,而且是大量優秀的戰馬,因為有能力馱起馬鎧加一個全副裝備的重甲騎兵的戰馬太難得了,即便是有,也損耗極重…這一點實在是沒轍,天下只有公孫珣和草原上的鮮卑人可以做到,黃河以南想都不要想。
最后,是錢!
須知道,這么一支騎兵,即便是優秀的戰馬、騎士、馬鎧、人鎧四者俱全后,也不是那么簡單就成型的,他需要訓練,需要維護,需要保養…孫伯符心里一清二楚,就今日這五百騎兵出現在眼前,其背后必然還有額外一千不止的駑馬和隨軍民夫,專門負責馱送裝備、給養,說不得還要在戰前幫著這五百騎士穿起甲胄,遞上鋼矛。
想到這里,被雨水打濕了全身的孫策在蘆葦蕩中仰頭一聲嗤笑,卻是陡然明白過來為什么太史慈合圍的那么慢了,更清楚今日那一千名只持環首刀的輕步兵是怎么回事了。
但笑過之后,就是絕望和沉默。
這種成建制的馬鎧重騎當然厲害,但并非不可戰勝,上好的蹶張弩、腰引弩結成陣勢絕對可破,便是今日被一沖而沒的董襲部士卒若能精神狀態好一些,吃飽喝足,帶著足夠長的長矛列陣,對方也未必敢真的放肆一沖。
至于說雨雪、河流、丘陵、從林、營壘、拒馬等等對騎兵天然產生限制的天時與地理,還有人為因素,就更不用多說了。
實際上,按照孫策猜度,養這么一支五百之數,卻能被輕易終結的具裝甲騎的錢糧,足可以養一千五百名聞天下的鄴下甲騎,或者養三千尋常健銳輕騎,又或者養四千精銳步卒甲士,更可以養五千刀盾輕步或者五千弓弩手…
但那又如何?
難道燕軍沒有精銳甲騎、輕騎,沒有尋常甲士、輕步、弓弩手嗎?
燕軍都有,但他們還有余力,所以才整出了這么一支足足只是特定條件下才無敵的五百具裝甲騎!并在今天發揮了他們應該有的價值…自己十八歲便領著一支殘兵敗將在天下梟雄劉備的眼皮子底下打下兩郡立足之地,面對更強大的劉備常常互有勝負,以至于心中自詡提十萬兵便可橫行天下。但今日,自己領著大概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大力量,足足一萬兵,其中還有三千甲士,卻居然這么一個照面便被五百騎兵給沖的一哄而散了!
還有董襲,這個會稽豪杰作為會稽人一直看不起朱氏父子,唯獨自己進軍會稽后親自引眾到高遷亭相迎,二人一見之下便定君臣名分,互托腹心,今日居然就這么沒了…
一瞬間,孫伯符忽然想哭。唯獨雨水不停,撲打在面,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哭出來!
初冬雨水繼續淅瀝不停,孫策不知道是不是太疲憊,居然在雨中成功入睡,且一夜夢個不停。
他夢到自己此戰得勝,攻下鄴城,一口氣得到了燕軍存了三年的糧草、錢財、軍械,然后直接付之一炬,震動天下。然后又以公孫珣的母親、妻妾、兒女、重臣為質,迫使軍心大亂的燕軍與中原聯軍議和。
接下來,雙方各自緩緩撤退,自己又連夜派董襲去官渡見亞父曹操,以高祖、項王垓下一論說服對方,撕破合約,直接兩面夾擊軍心不穩又無后援的公孫珣,并在白馬將對方團團圍住。
而這位燕公如項王一般自陳無顏見河北父老,遂自刎于白馬。
隨即,河北全線分裂,公孫瓚據三輔,公孫越據涼并,公孫定據冀州,公孫平據幽州,內斗不止,再無氣候。
而戰后曹操復中原,劉備據兩淮,雙方即刻又戰,自己從劉備身后出兵,全取江南、兩淮,逼得自己叔父劉玄德只能狼狽投奔劉表。然后自己又準備繼續北上,攻擊亞父,以成天下霸業,結果禍起蕭墻,卻被自己二弟孫權給圍殺在吳郡老家。
死后,魂兮遁入黃泉,見到父親,父親大罵了自己一頓,質問自己為何不聽遺言,強行起兵?而且為什么不以他為鑒,居然宛如他年輕時一般眼中只有武事,以至于行事強硬,濫殺無辜?
孫策剛要做答,說自己就是不服的時候,卻忽然一個趔趄,直接渾身冰冷,然后立即驚醒。
原來,此時雖然雨水繼續不停,卻已經天色大亮,而與此同時,孫伯符腳下原本的蘆葦叢卻已經變成了蘆葦蕩了——一夜雨水,大澤水面漸起,已經水漲到此!
孫策一夜長夢,又被淋了一夜,腳下恐怕還泡了小半夜,也是一時頭疼難忍,頗有眩暈之癥,但情知不能久駐的他還是勉力起身。
只見其人先活動開來,稍作暖身,又將剩下干糧盡數強行就著雨水咽下,還扔下了身上注定會在沼澤中影響行動而且還會暴露身份的甲胄、鋼盔,唯獨一雙精美結實的牛皮靴在倒出積水后由重新穿上,外加一把必須的環首刀綁在腰中,便匆匆動身離去。
雨水不停,不過基本的光線和影子還是辨別出來的,孫策尋到方位,匆匆向西南方向而去,準備穿過大澤,從并無戰事的黃澤西面逃脫,潛行南歸。
不過,一路上孫伯符也不是沒有麻煩。
首先,一夜雨水,正如那個蘆葦叢變成蘆葦蕩一般,澤中道路雖然目視可見,似乎能行,卻往往一腳下去,便踩入泥窩,只能重新尋路…必要之時,孫伯符甚至需要在冰冷的初冬下水游泳,因為對于水性頗佳的他而言,深水絕對要比泥窩更安全!
孫伯符心知肚明,那些已經被一夜雨水浸軟了的爛泥窩,才是初冬沼澤中最致命的地方,前一腳似乎還很穩妥,但下一腳便直接沒了整個大腿,再抽身時回去的路都不好找了。
其次,他還要避開追兵和潰兵…一開始還只是要躲避潰兵,但上午時分,燕軍便在許多本地漁民的帶領下,大股輕裝入澤搜索,這時候就危險多了,他知道自己的首級有多值錢。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孫伯符才從這些士卒的招降言語中聽到,此行七軍果然已經全軍覆沒!
李進、樂進、高干戰死;
黃忠引本部與樂進殘部投降;
張超、曹洪自殺。
加上戰死的董襲,似乎也就是自己這個價值最高的人還沒有被擒殺,也難怪會如此動靜了。
但是,即便如此,孫伯符還是接著自己優秀的水性和體力,一路西南不止,漸漸擺脫了大部分追兵與潰兵。
而等到下午時分,隨著雨水漸小,他竟然遙遙望見了遠處西南方向的陸地,這更讓他驚喜交加!
不過,這個時候,孫伯符卻也已經幾乎力盡,且沒有了干糧補充。而且越是疲憊和頭疼,他在沼澤中迷失的次數就越多,有時候,他甚至感覺距離那邊的陸地越來越遠。
但無論如何,似乎是天無絕人之路,疲憊和迷茫之中,孫策居然迎面遇到了兩個穿斗笠的漁民,遠遠望去,一大一小,儼然是趁著雨后專門來捉魚的。
而躲在蘆葦后的孫伯符稍作思索,卻是心中大喜兼大定——大喜是因為有漁民便意味著陸地是真的不遠了;大定卻是因為這里是黃澤西南,雖然依然屬于內黃所領,但隔著一個二十里方圓的大沼澤,卻注定跟戰場沾不上邊,到此處捉魚的漁民恐怕都不知道昨日和前日在內黃城左近發生了什么,所以未必需要擔憂。
于是乎,其人咬牙上前,直接呼喊招呼。
一大一小兩人回頭,赫然是一老者和一名才七八歲的女童,老者帶著魚簍,儼然是家中勞力隨軍出征,老者一邊帶孫女,一邊趁著農閑雨后來打魚改善生活。
“老丈!”孫策心下醒悟之余,即刻發問。“我是內黃縣卒,奉縣令之命乘船順清河往黎陽遞消息,結果路上下雨水漲,船駛入澤中擱淺,如今連路都找不到,反而陷入泥中…前面到底哪邊是直接上岸的?”
祖孫二人一時畏縮,卻終究是那老者沉默一陣后,勉強朝著身后一個方向指了指。
孫策望去,直接彼處方向卻還有兩個岔路,便有繼續蹙額詢問,而老者也繼續在惶恐中朝兩條岔路中確切指了一個。
這下子,孫策來不及多想,便立即向前奔去。但才走了幾十步,其人就心下醒悟——自己果然是淋雨淋糊涂了,自己口音差那么多,一開口便已經露出了馬腳,而那老者不張口,儼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不用想,他所指此處道路必然是被雨水浸泡過的死路!甚至燕軍說不得隨后便到!
于是其人復又匆匆折返,并帶著一種莫名怒氣毫不猶豫拔出刀來,將張臂擋住孫女的老者給一刀殺掉,復又抬刀準備殺掉女童…然而,望著女童驚嚇哭泣的模樣,頭疼欲裂的孫策復又想起自己那類似年紀的幼妹,卻是終究不忍!
而且,孫策回過頭來,看到地上老者尸首之下血水匯入泥水之中,也是一時想起父親當年因為某些事情的郁郁,以及為此對自己的專門教誨,浴室更加心中慚愧不已,偏偏又總覺得理所當然,不該如此婦人之仁。
慌亂之中,孫伯符長嘆一聲,到底是扔下這個哭泣女童,收刀轉身而去,從另一條道路中匆匆逃走了。
但行不多久,忽然間,左近傳來號聲,繼而,身后女童若隱若現的哭泣聲也隨之而止。心知可能是追兵將至,孫策便愈發奔跑不及,卻突然腳下一滑,半身陷入泥濘之中!
身后動靜越來越近…心知已經到了最危險時刻的孫策來不及多想,只是咬起牙關,奮力在深到腰間的泥濘中前行,居然是準備強行越過這片泥淖,以躲避身后追兵。
但如此速度,哪里能來得及?更不要說其人不過在泥淖中行得幾十步,便幾乎脫力。
隔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孫伯符頭暈眼花,幾乎到極限之時,一眾追兵便已經從身后方向追來,而為首之人,居然是滿身泥濘卻怒氣勃發的太史慈。
孫策回過頭來,一瞬間想過投降…投降是斷了諸侯之路,卻是對家人最負責的一個選擇。然而,其人在泥淖中盡最后一絲力氣轉身以后,眼見著那個穿著不合體蓑衣的女童被一名本地亭舍小吏打扮的人抱在懷中帶來,孫策卻居然不能開口,只是默然相對。
既為此事,當伏此誅!何必多言?!
一瞬間,孫伯符心中涌上了一個莫名其妙,但卻讓他極度輕松的念頭…在這個亂世之中的泥淖里掙扎,實在是太累了。
太史慈冷冷看著停在幾十步外回頭的孫策,直接從身后抽出被油紙裹著的長弓來,彎弓搭箭,一箭射去,居然在如此距離只中對方肩膀!
孫策一聲悶哼,卻依舊無多余表示。
既行此舉,當受此刑!
何必多想?
而很快,隨著周圍隨太史慈而來的十幾名燕軍士卒和本地亭舍官吏也都紛紛抽出弓箭,對著孫策連發不止,孫伯符卻是連番中箭,被活活射死在內黃澤的爛泥坑中。
時年,二十二歲。
“孫策在吳,得秦松為上賓,拜為謀主,乃聚文武,共論四海未泰,須當用武治而平之。時吳郡陸績年少末坐,遙大聲言曰:‘昔管夷吾相齊桓公,九合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車。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今論者不務道德懷取之術,而惟尚武,績竊不安也。’策異色,笑問左右,松對曰:‘此陸氏子知先破虜將軍事,知將軍不殺坐上童子忌,故擅亂言也。’策復笑,乃逐陸績出,論刀兵不止。”——《舊燕書》.卷六十三.列傳第十三“漢末,及孫策死,仁皇帝充軍在前,聞于官渡,乃嘆:‘以祖母論之,孫策小霸王也,何竟死于泥淖中。’諸葛亮年十六,素不多言,聞之而肅容對:‘昔項籍總一強眾,跨州兼土,所務者大,然卒敗垓下,死於東城,宗族如焚,為笑千載,皆不以義,陵眾虐下故也。然以霸王者,猶不殺田父,謂小霸王者,其父座中殺人子,其子窮途殺人祖,今死于泥淖,豈不正應其名?’仁皇帝避席以謝。”——《世說新語》.規箴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