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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虎嘯喧爭如竊語(續)

  九月十五,月圓中天,燕軍中軍大帳燈火通明…這是當然的,作為七萬大軍外加數萬民夫的中樞所在,此地斷然不可能無人留駐。實際上,白天黑夜,每天十二個時辰,這里一直有人處理公務不斷,確保訊息通暢,讓一直處于臨戰狀態的官渡大營運行平穩,更不要說明日一早,前線大將程普還要發動一場大規模攻勢了。

  不過,和軍帳中的忙碌本身相比,大部分值夜的義從、幕屬卻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覺,這是因為兩位軍師從三更天時被燕公召喚到后帳,然后便一直沒有出來。結合著白日間鎮東將軍下邳的傳聞,不免讓這些能接觸到大量戰事資料的人多想…僵持了小半年的戰局,會不會就此出現巨大轉折。

  后帳中,和前面的忙碌不同,除了幾名侍衛外只有公孫珣與賈詡、荀攸三人在此,而三人或坐或立,對著一副巨大的立起來的大漢十三州地圖,已經沉默了許久。

  其實,公孫珣那突如其來的警覺說起來格外簡單——他絕不相信曹孟德與劉玄德是坐以待斃的人!

  這天下坐以待斃之人太多了,成氣候的諸侯中也不乏類似之人,但曹孟德、劉玄德,還有之前的袁本初、董仲穎這四個人絕對是例外的!

  他們是公孫珣道路上不可避免的對手,而非是絆腳石!

  非只如此,無論是自家母親的‘歷史經驗’,還是公孫珣與這四人的實際交往過程,都還在清晰無誤的提醒著這位擁有了天下二一之數的燕公——曹劉二人比董袁二人更加堅韌,也更加豁得出去,他們一定會反擊的!

  于是乎,現在下邳一戰既然爆發,那無論結果如何,力量不足的劉備且不提,手上依舊握有巨大軍事力量的曹操是不可能無動于衷的:

  如果關羽突襲失敗,東線燕軍遭遇重創,則無疑是開戰以來中原聯軍的最佳反擊時機;

  而如果關羽突襲下邳成功,則意味著中原聯軍的防線再度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大到曹孟德很可能根本堵不住的地步…那么這種情況下,其人更要孤注一擲!

  再考慮到雙方交戰僅半載,軍中躁動、疲憊之態已經顯露無疑,真要是被得手,說不得真有可能出天大的岔子。

  所以現在問題在于,曹操如果孤注一擲,或者說發動反擊,那么他將會從何處反擊?

  是主戰場官渡及其左近的汴水防線嗎?

  還是注定會出現大波折的東線一帶?

  又或者是一直處于某種靜坐戰姿態的潁川、南陽等西線一帶?

  自東海到漢中,戰線綿延千里不止,哪里是一時半會說清的,但偏偏就得搞清楚!不搞清楚,是要死人的,而搞清楚了,此戰說不得便能直接做個了斷。

  “應該不是青徐。”

  不知道過了多久,坐在榻上的公孫珣閉著眼睛,將手拂過榻前羊皮所制的地圖一角,忽然開口。

  “主公所言不錯。”賈詡即刻肯定。“亦或是說,如果是青徐的話,其實并不足以改變局勢,而不足以改變局勢的謀劃,不管成敗,其實是無用的。”

  荀攸也緩緩頷首。

  這個道理還是很直接的…如此局勢之下,曹操一旦發動突襲,必然是以致勝或者逼迫停戰為目標的,否則便毫無意義,也沒有討論的必要。而既然是這種戰略上的反擊,那么其人的目標一定具有決定性的戰略意義。

  或者是軍事層面上的,或者是政治層面上的那種。

  實際上,從官渡早有準備大營來看,從之前曹操依次果斷放棄濮水、汴水以北土地來看,對面那位曹司空應該很早就對此戰有所謀劃。而既然是從那時便開始的謀劃,便更加可以確定對方可能發動的突襲一定是以求勝或逼平為底線的。

  “也應該不是南陽方面。”既然打破了沉默,公孫珣便繼續閉著眼睛認真分析了下去,或者說他必須得做出判斷。“若從南陽發動,往關中而去,事成固然足以反覆大局,但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賈荀二人也都紛紛頷首。

  話說,此戰的根本性質自然是公孫珣南下的兼并戰爭,但表面上卻是‘迎回天子往歸長安’的口號。而曹操那邊打出的口號也很直接,便是‘奉天子命西征伐逆’,‘奪回長安’!甚至曹操在跟公孫珣前期打嘴仗期間,眼見著戰爭不可避免,臨起兵前去祭祀橋玄寫祭文的時候,都自稱是西征路過…那篇文章寫的情真意切,公孫珣是認真讀過的。

  不過,再怎么情真意切,再怎么喊口號,所有人卻都知道,曹孟德想奪回長安,或者說從南陽那邊直接奪回長安的可能性都極低。

  原因很簡單。

  首先,武關這個地方太難打了!武關其實只是三輔往南陽盆地那條險要道路上的關卡之一,沿途類似大小關卡、屯所得有七八座,便是能勝,也不可能速勝。

  其次,中原聯軍的西線,也就是劉表和呂布這二人,本來就缺乏從南陽發動反撲的欲望,這才是西線打成靜坐戰的根本原因…前者雖然最后被南陽這個巨大的魚餌勾著出了兵,但本質上還是個守護犬,派兵去前線援助可以,想讓他在家門口打仗,那是一萬個不樂意;而后者就更有意思了,這數月間,從公孫珣當日官渡血戰得勝以后,呂奉先便一直書信不斷,投降未必,可是想避戰媾和的心態卻是顯露無疑。

  所謂坐以待斃那四個字,就是劉、呂二人的真實心態了…他們求得是茍且安樂,僅此而已。

  甚至,公孫珣手上一直有著的一支所謂余裕兵力,也就是徐榮帶著的一支一萬多一些的關西兵,就是呂布、劉表這哥倆給省出來的!

  總之吧,想要掌握南陽大局的這二人離開自己的防區去碰武關,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

  但也僅此而已了…一東一西,掐頭去尾之后,其余各處,自巨野澤到陸渾關,公孫珣便再無十足把握了。

  “孫策驍勇,極類其父,若是其人忽然引一支大軍,不計生死,直突陸渾關往弘農,反倒是真有可能危及關中的;而若其人直突轘轅關向洛陽舊都,且不提洛陽殘破,只說官渡后路,卻也是危殆…不可不防。”公孫珣根本不去看地圖,便繼續坐在榻上分析了下去。

  “除此之外,官渡本身也是重中之重…雖然官渡連營相對,但外圍是不可能全部封住的,而且曹孟德本人也極有決斷,再加上如今軍中疲態已現,若曹孟德親自引精銳繞后來攻,或是從一側汴水突破向北,繞后斷官渡補給,也都是要仔細防備的。”

  “還有汴水、白馬一帶,曹操若引兵渡過汴水,不去攻官渡,而是與東線諸將一起急攻白馬,也是要命的…白馬渡才是我軍真正命門。”

  “至于駐守蒼亭的于禁,也算是一處去路,但前提是云長攻擊下邳失敗,曹操想趁機留住云長。”

  “再往后,應該便沒有了吧?”

  “臣以為官渡大營這里倒不必過于憂慮。”一直等到公孫珣將沿線要害一一闡述完畢,立在地圖一側的荀攸方才從容開口。

  “怎么說?”公孫珣倒是面色不變。

  “其一,我軍沒有疲敝到極限,大營防備并無懈怠到被一擊而破的地步,甚至我軍都還尚有余力發動攻勢,談何倉促被破?其二,我軍大營身后真正要害只有一條運糧通道必經之烏巢澤北岸而已,殿下卻向來防護得當。”荀攸束手正色而答。“若曹操真欲從此處行險,反而只是自尋死路,因為其人兵馬暴露在大營之外,我軍騎兵須臾便可將其圍殺于烏巢澤周邊的曠野之上。”

  公孫珣面上若有所思,緩緩頷首。

  其實,公孫珣自己也不覺得官渡大營在他的小心看顧下會出岔子,只是礙于烏巢二字的敏感稍作試探而已…實際上按照他本人的經驗與觀察,官渡這里與其擔心曹操搞什么‘火燒烏巢’,倒不如擔心對方來個火燒連營。

  畢竟嘛,已經秋末了,水位漸退,草木枯黃。

  可即便如此,早在秋收之后,其人便已經下令全軍運輸沙料,堆砌隔斷營寨,以防火勢了。

  “汴水那邊呢?”公孫珣既然得到荀攸的肯定,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氣后,便繼續正色追問不止。“公達以為如何?”

  “汴水那里兵力稀疏,又是步兵為主,當然不得不防。”荀攸認真答道。“但明公真的信不過婁司州還有高、徐、張三位將軍嗎?”

  公孫珣終于微微露出笑意…他怎么可能信不過這幾個人?

  或者說,正是極度信任這四個人的忠誠與能力,公孫珣才會放心將這么大面積的轄區交給他們來處置——婁圭抓總,徐晃負責汴水當面直接防務,高順守住整個黃河南岸僅次于官渡的最大要害白馬,張郃去控制結合部。

  而若一旦有變,以官渡大營騎兵之盛,完全可以迅速支援過去。

  實際上,官渡東側的這個汴水防區一直是公孫珣原計劃中的總攻方向…如果沒有審、關、郭三人在東線突然發動了下邳戰役,那么程昱的營州兵和太史慈從遼東募兵歸來后,本該是一起投入到這一帶,然后做出正面突破,以求夾擊官渡的!

  即便是魯肅與官渡一體,一時難下,至不濟也可以轉向東南方向為突破口,與關羽合流,擊破兵力不足的夏侯惇,反向包圍樂進、李進、張超、高干等東線大將,或者逼退他們。

  一念至此,公孫珣心中微微一動,似乎抓住了什么一般,卻又一時難以置信。

  “主公。”就在此時,賈詡也主動緩緩出言。“臣以為,無論是從曹軍方面來看,還是從我軍要害本身而言,重點總是有幾處的…所以即便是做出判斷,也總難防備萬全。既如此,何妨主動出擊,又或是引蛇出洞?不指望能倉促決勝,但總能試探出一二虛實吧?”

  公孫珣回過神來,稍一思索,情知這是最好的法子,便重重頷首,下定決心:

  “即刻傳令,讓徐榮從弘農往東而來,出轘轅關攻孫策所據陽翟、陽關!明日程普正面進攻之時,讓張遼、成廉二人從烏巢繞行官渡西側,往陳留城下一行,以威懾魯子敬!然后明日戰時,我要親自上前線督戰…看看曹孟德到底在不在此處!”

  賈、荀二人一起立定聽命。

  “還有,”片刻之后,就在賈詡準備往前帳布置傳令的時候,公孫珣忽然又在榻上喊住對方。“文和,讓那個鄧當來見我…”

  荀攸面色不變,腳步不停,早已經走出后帳,而賈詡會意,稍微點頭后也干脆離開。

  片刻后,鄧當進入后帳,稍作停留后也就此離去。

  一夜難眠,第二日一早,公孫珣不及往前線而去,卻是先收到了徐晃的快馬急報!

  原來,屯駐定陶的曹軍東線大將高干數日前忽然有所異動,似乎是向身后昌邑方向分出了足足兩千兵馬,這本是尋常支援舉動,而定陶是中原大城,也不足以成為戰機。但徐公明畢竟是徐公明,其人是個公認的認真負責且不計辛苦之人,所以依舊主動派出了大量哨騎,深入曹軍腹地數十里進行打探,然后居然成功截獲了曹軍一名信使,并得知了一個天下的消息!

  信使是夏侯惇方面發出,往官渡而去的,其中清楚寫到,非只是下邳已經為關云長所得,便是中原聯軍最東線都督徐州軍事的大將周瑜,竟然也是突圍途中被郭奉孝和關云長截住,當場殞命!

  徐州已經易手!

  事關重大,徐晃不敢怠慢,直接將俘獲的信使還有書信一起星夜送往官渡而來。

  而等公孫珣疾速召見信使一行人后,便幾乎立刻斷定了這一行人的真實性…這是一群年輕到剛剛加冠的年輕屬吏、軍官。

  為首者喚做曹真,乃是曹操養子,字子丹,當日戰后虎豹騎建制不存,其人也隨虎豹騎殘部一起改為各地機密軍情信使,因為反抗,已經當場被徐晃部哨騎聯手格殺,只得首級送來。

  除此之外,從行的還有夏侯惇麾下機密文字屬吏吳質吳季重,乃是定陶本地人;還有曹操本部機密文字屬吏,出身沛國譙縣的朱鑠朱彥才。

  其中朱鑠倒還算有些氣節,死活不愿開口,可那個吳質卻是幾乎將自己所知軍情全盤托出,東線虛實更是傾其所知,盡數驗證了一番,恨得朱鑠目眥欲裂。

  公孫珣并不知道眼前這兩個瘦子日后的成就,甚至根本不認得這二人,但他卻知道那個胖乎乎的首級主人曹真曹子丹是誰!所以幾乎是瞬間便已經明悟——消息是真的,關羽已經得手下邳,而且周公瑾棋差一招,已然身死,如今夏侯惇倉促往援彭城,尚未歸來!

  不過,關于曹操動向,這一行人是從夏侯惇處往官渡而去,卻儼然并不知曉。

  公孫珣按下心中震動,沒有去管大帳中諸多軍官的興奮,更沒有注意到剛剛歸隊的蔣干面如金紙,而是對著身前這二人一時猶疑…他準備放回去一人,明白的借此告訴曹孟德,自己已經盡數知道下邳戰況,讓對方不要再做遮掩了!

  也是借此逼迫曹操的意思!

  “殿下,不妨放歸朱鑠…”荀攸忽然上前提醒。“曹孟德更信此人!”

  公孫珣緩緩頷首,卻是在眾人不解之中,喚來后營留守牽昭總攬中軍庶務,便下令將那個更瘦一些的朱鑠帶上,即刻出發往前線而去了。

  話說,官渡大營中其實一直處于戰爭狀態,程普此次組織的攻勢看似強大,卻也算是官渡的日常了,不然也不會有之前前線營寨的頻繁易手…基本上而言,雙方在多重防線的遮蔽下,都不會惡意消耗人命,一旦一方成功突破,被突襲者往往會主動撤退到下一層預備防線,以避免過多的肉搏傷亡,而前者也不會再去碰守備嚴密的新防線。

  雙方類似的爭奪戰已經爆發了不下六次,燕軍進四退二,稍作上風。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隨著戰爭曠日持久,而土山、地道、砲車漸漸成型后,望樓、柵欄也越修越牢固,這種爭奪就漸漸顯得有些更加吃力了起來。

  然而回到眼前,這一次眼見著兩軍準備妥當,官渡即將爆發一場所有人都已經有心理準備的攻堅戰時,隨著燕公公孫珣親自坐鎮前線,氣氛卻是顯得有些緊張和怪異起來…尤其是昨日公孫珣往曹操營中送去數件女裝,而今日公孫珣忽然又在戰前派出使者交還了一名戰俘。

  戰斗猝然爆發,來不及加裝輪軸的各營砲車仗著數量優勢率先發難,而在程德謀的親自壓陣下,無數河北甲士如潮水般直接從各營涌出,在砲車尚未完全停下之前便試圖前突搶占被砸破柵欄的曹軍前營,直接打了個南軍措手不及…然而,曹軍儼然也得到了訓令,同樣是不等對面砲車投射完畢,便從土山后方蜂擁而出,同時他們數量較少的砲車也不再追求什么機動優勢,直接不管不顧的朝著燕軍砲兵陣地反動了反擊!

  這當然也能理解,因為坐在最高最安全的那個土山之上的公孫珣,親眼看到了曹仁的鑲邊曹字大旗出現在了前線!

  而片刻后,公孫珣的這種恍然卻隨著曹軍的死戰不退,以及越來越多的將領旗幟出現在曹營一線后,而漸漸變得疑慮起來…兩面黃字大旗赫然代表著黃忠和黃蓋,而文聘、李通、陳武、徐盛諸將的更是連辨別都無須辨別的。

  最后,公孫珣甚至看到了曹操麾下屯田中郎將任峻的旗幟!沒辦法,這個任姓實在是南軍獨一份。

  而荒謬的是,任峻的職責可是負責民夫補入輔兵的后方大營輔佐,換言之,其人所部根本就是曹操手下最弱的二線新兵!

  不過,這種疑惑很快就隨著曹操本人出現在正對面的土山之上而煙消云散…恍惚間,公孫珣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曹孟德穿著女裝還挺漂亮!

  怪不得手下要拼命!

“太祖數挑戰,操固守不出,因使人集巾幗婦人之飾數十,以砲車發曹營,以諷曹操。操部將皆大怒,操亦怒,乃上疏南陽表請決戰。書甫發,翌日太祖復集兵來攻,操本欲固守以應之,忽得朱鑠自北面至。朱鑠者,操鄉人心腹從事也,持徐州軍機文書往來,為徐晃所獲。其人既得北來,操乃知太祖盡得徐州虛實,遂盡發全軍迎戰,復著巾幗女裝,登土山督之。曹軍羞憤震怒,兵甲六七萬,人人向前,而我軍稍不利。左右急之,顧太祖,太祖遙望曹操許久,方大笑,乃顧左右曰:‘孟德如驢技窮矣!’”——《世說新語》.詭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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