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轟!”
官渡,前線陣地,正在此處巡視的燕公領衛將軍公孫珣眼睜睜的望著三塊巨石先后從對面營寨后方飛出,中途帶著一種怪異的呼嘯聲,然后其中一個徑直砸到了自己左前方不足三十步的一處土山上。
而接觸到實體以后,這塊石頭攜帶的巨大沖擊力直接將土山夯實的一角給砸垮不說,然后居然又卷著無數泥土順著土山坡度斜斜地翻滾下來,引得土山下軍官士卒趕緊避讓,卻又讓那石頭借著巨大的慣性穿過了一處柵欄,撞壞了望樓的一處支架。
公孫珣看著從身前滾過的那塊人頭大的石頭,一言不發,也無多余表情,儼然是不以為意。但他不以為意,下面的人可不盡然,其人身側右前方,足足七八架早已經預備好的砲車不敢怠慢,即刻在一名年輕軍官的號令下一起發射,以示回應。
七八架砲車輪番齊射,數十石彈接連不斷飛入對面營寨,氣勢端是驚人…不過,除了一開始第一輪齊射后引發了一陣騷動,逼得曹軍不得不下了土山、望樓外,對面其實并無多余動靜。
齊射完畢,又一名軍官開口下令,親自帶著一曲士卒朝著對面而去,但很快,對面因為躲避石彈而原本空無一人的土山上、望樓上便涌滿了弓弩手,前方一線柵欄上面的工事平臺上也多出了無數手持長兵的士卒。
燕軍無奈,只能在更高一級指揮官的命令下悻悻而退。
公孫珣看了一陣,一時并無言語,只是讓人將對方的砲車所發的石彈抱來看了幾眼,又扶刀去自家的砲車陣地中走了一圈,然后方才搖頭:
“這支砲兵歸誰管?”
之前那名下令發射的年輕軍官飛速跑來,俯首稱命:“末將呂扶,為此處砲車軍侯!”
公孫珣聽到聲音和姓名后微微一怔,卻又立即恢復如常:“呂扶,你知道為何你這里的砲車是對面的數倍,卻無法壓垮對方嗎?”
這喚做呂扶的六百石砲車軍侯一時驚惶,只能俯首再拜,不敢多言。
“抬頭!”對上這個人,公孫珣就顯得沒有耐性了,直接一聲呵斥。“畏畏縮縮,成何體統?小時候如此,做義從時如此,現在出來單獨領兵了還是如此。”
呂扶,也就是燕國首相呂范長子了,趕緊又抬起頭來。
“你去看看敵軍的石彈,再看看你的石彈!”公孫珣不免厲聲呵斥道。“看完了,跟我說是怎么回事!”
呂扶不敢怠慢,趕緊去旁查看,然后滿臉羞赧之意:“回稟燕公,敵軍石彈俱被打磨了棱角,一旦發射落地還能滾動,而末將麾下砲車所發石彈卻只是大略石塊,落地無用。”
“非只如此!”公孫珣嘆了口氣,繼續言道。“敵軍石彈尖嘯聲過于清晰了,不一定會專門在石彈上鉆眼,但其中說不得會有一兩顆專門綁了竹管之類的事物…你再去看看。”
呂扶一時醒悟,趕緊再去查看,果然在另外一個石彈下發現了被壓碎的竹料痕跡,這種捆縛并不牢固,基本上落地便會碎裂,跟石彈脫離,讓人看不出首尾,卻也稱得上是個非常有效的戰場小技巧了。
不過,就在呂扶查探完畢,準備下拜復命,許諾改進之時。忽然間,又是一陣刺耳嘯聲響起,只見對面曹軍大營后又是三顆石彈先后發出,往燕軍大營處飛來,而且落點清晰無誤,正是燕軍的砲車陣地。
士卒慌忙避讓,而曹軍石彈接連不斷,紛紛砸入砲車陣地,竟然在準確度堪憂的盲射之下真的將其中一架燕軍石砲給砸崩了。
曹軍結束炮轟,砲車陣地上慌亂一時,而對上此情此景,呂扶早已經羞慚入地了。
然而公孫珣瞇眼想了一下,卻不怒反笑:“這次不怪你…我也沒想到曹軍居然給砲車安了輪子!我就說嘛,為何明明是我們起砲更早,數量更多,卻一直不足以壓制對方。”
此言既出,周圍隨從的幕僚與義從軍官們一分為二,年紀大一點的多有些茫然,但是在鄴下接受過一些奇怪書籍的年輕人卻都恍然一時。
“傳令給德謀,讓他督促全軍即刻整改砲車,加裝輪軸。”公孫珣即刻吩咐道。“以后砲兵及其所屬民夫,下午時分單獨加一餐。”
眾人趕緊領命。
“好生去做!”臨走前,公孫珣到底是沒忍住,其人一手扶刀一手以馬鞭拍打了下呂扶的肩膀。“不要急也不要躁,但更不能畏縮敷衍…畢竟不是小孩子了,要擔起事情來才行。”
呂扶趕緊再拜。
而待其人抬起頭后,公孫珣卻早已經翻身上馬,帶著一群中軍幕屬、義從退入后一層木柵,往他它處巡視去了。
然而,十余里寬的戰線之上,這一輪突襲性質的巡視尚未進行到一半,也就是剛剛又探查了兩處前沿營寨,前線大將程普便匆匆領著諸多前營將領到來‘陪護’了…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任誰遇到這種情況,尤其是砲車輪子的問題被主帥臨陣發覺后,似乎都會如此。
“殿下…”當公孫珣停在一處土山上,遙遙觀望敵營許久不動后,程普不免有些緊張。“其實連營之策…”
“其實連營之策有好有壞。”公孫珣聽到程普開口,終于在這個本方堆得最高的土山上坐了下來,卻依舊望著曹營不動。“好處是不怕犯錯,咱們從五月相持到九月,四個月間從立柵到土山,從土山到地道,從地道到起砲,相互往來不斷,前線營寨也算是有所易手,但始終難定大局;至于壞處嘛,就是營寨太厚,整個官渡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敵方動向…”
程普欲言又止。
“莫要多想。”公孫珣終于笑著瞥了眼對方。“穩重這個姿態,本就是當年黃巾亂時我專門囑咐你的,而當日選你做官渡主將,用你連營之策,也本就是我那一戰打的心疼,特意存了求穩之心…事到如今,又怎么會怪你呢?”
程普這才放下心來,卻又一時疑惑:“可若非是對戰事進展不滿,殿下今日為何專門來此呢?”
對上程普,公孫珣當然沒有遮掩的意思,即刻頷首示意。
而立在一旁的賈詡得到示意后,卻也是干脆直言:“鎮南將軍有所不知,殿下此行還真只是來看敵營動靜的,巡視反而是順路…今日清晨,審青州那里發來機密急報,說是關將軍數日前很可能便已經突襲攻下了下邳。”
這個消息算是剛剛傳到官渡這里,故此,和土山上下的幕僚、義從、軍官們反應差不多,鎮南將軍程普也是登時懵住。
不過,這種懵住并非是單純的震驚,而是摻雜了疑惑、荒謬與不解,甚至有點被文字繞暈的感覺。
因為這話的槽點太多了。
首先,審配是河北最高級別的官員,關羽也是河北最高級別的將領,二人搭配后實際上共領青州及東線軍政全權,結果審配從青州發來關于關羽的最頂級軍報,卻是‘數日前’、‘可能’、‘已經’如何如何,簡直匪夷所思…這種軍事上的報告,而且是事關整個東線大局的軍報,竟然沒有一點確定性的內容?
除此之外,當然就是下邳二字帶來的震動感了。
實際上,很多人之所以懵住,就是都很難將一直在兗州東部與夏侯惇對峙的關羽和下邳聯系到一塊…下邳難道不是對方的大后方嗎?
“具體怎么說?”程普懵了一下后,即刻拱手相詢。“既然事情是數日前的定局,還請賈軍師具言以告。”
“是這樣的。”賈詡不急不緩道。“審正南的情報其實來自于郭奉孝,而郭奉孝彼時正在瑯琊安撫、震懾臧霸與瑯琊諸將…但九月初的時候,審正南忽然收到郭奉孝的一封署期為八月底的軍情急信。信中說,徐州周瑜似乎在瑯琊、東海一帶有巨大籌劃,而雖然不清楚對方到底是什么計劃,可郭奉孝卻準備將計就計,驅動瑯琊兵傾巢南下,以瑯琊諸將為誘餌,誘使周瑜集中兵力于徐州北部,然后趁機讓關將軍沿著沂水西岸,偷襲空虛的下邳!郭奉孝當時是兩封信齊發,一封到審正南處,請他南下到瑯琊要害處,以作預備;一封自然是到關鎮東處,請關云長將軍即刻潛行偷襲…”
程普以下,眾人這才恍然,怪不得剛剛賈詡說的那么古怪,感情這件事情只是郭嘉一人的紙面計劃,而審配只是拿著一個二手的軍事方案轉呈了過來,偏偏又事關重大,不敢不提前告知官渡方面。
然而,且不說這個方案最后的成功率怎么樣,只說郭嘉的方略能不能被關羽、臧霸二人應許成行,恐怕都不好講…
“此時…”程德謀嚴肅相詢。“賈軍師以為,關將軍會聽郭副使的建議,如此輕率冒險南下嗎?”
“應該會吧!”一直在手搭涼棚遙望對面曹營情形的公孫珣再度開口,卻是依舊讓人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因為奉孝走前,我擔憂他在云長與正南面前畏縮不敢為,便專門親筆寫了幾個東線要害人物的夾片給他,有給云長的,有給正南的,有給臧宣高的,有給陳元龍父子的,乃是讓奉孝無論有什么計策都大膽去做的意思…而云長與臧宣高若見我手書,怕是沒理由不從奉孝言語。”
“那…”程普一時悚然。“關鎮東果然親自去下邳了?也不知道到底得沒得手?”
其人以下,土山之上也是一時議論紛紛,眾人或是希冀,或是憂慮。
“如今已經是九月中旬。”公孫珣放下手來,不以為意道。“不管結果如何,都已成定局…所以我才來看曹營動靜!”
程普還是有些茫然,儼然是沒搞懂下邳和公孫珣此番一定要來看曹營之間的關系,但其人身后一名年輕軍司馬卻已經恍然起來,忍不住脫口而出:“殿下是來看曹賊在不在對面營中,且敵營是否空虛,能否一舉決勝?!”
“然也!”公孫珣瞥了眼法正,倒是真沒覺得意外。“不過此番一來,反而覺得曹孟德在或不在,敵營空虛一時,似乎也不一定能如何…連營重重,兩邊土山都壘成了山嶺,即便是臨時抽調了一些兵力,咱們也不足以抓住戰機速勝。”
程普以下,法正等人也一時紛紛冷靜了下來。
“也罷!”公孫珣復又坐了一陣,始終瞧不出對面大營虛實,終于還是決定起身回營。“三五日內,說不得便有消息了,屆時再下決斷也不遲。”
眾人也都無話可說。
然而,就在這時,土山下忽然有人求見,卻正是呂扶。
公孫珣心中詫異,但很快就被氣笑了…當然,不是被呂扶氣笑的,而是被曹操給氣笑的,后者直接在石彈上綁了一封文書,然后用砲車送了過來。
文書的內容很簡單,也很曹操。
“…重陽節后,天氣日寒,秋風漸起,遙見文琪坐土山而瑟瑟,望南不動。愚兄知弟所思…”呂扶一邊念一邊忍不住偷眼去瞅公孫珣。“份屬敵國,刀兵相加,本不當有慈心善念,然以舊交,于心不忍,故明言以告…聞關云長欲得下邳,玄德已自汝南迎之,弟且歸營用湯…”
“孟德讓我回營喝湯,你們怎么看?”公孫珣一邊冷笑一邊劈手奪走了這封滿是泥土的新鮮書信。
“下邳局勢依舊兩可之間…”賈詡正色答道。“但曹孟德應該確實沒走。”
“不錯,別人寫不出這么刻薄的信來。”公孫珣搖頭不止,卻是將書信揣到了懷里。“至于玄德…他一直在汝南為后勤,我倒是把他給忘了!”
“殿下可要回應一二?”程普回過神來,也趕緊詢問,在確定關羽真的去了下邳后,在不知成敗的情況下,程德謀的危機感和表現欲明顯更強了。“臣請明日發前營三萬兵試攻之!”
“可以。”公孫珣不以為然。“事情到了這一步,戰局大變就在眼前,也該坦誠相對了,而且你是前營大將,這種事情無須問我…不過,呂軍侯!”
“末將在!”呂扶趕緊俯首聽命。
“今日落日之前,找幾件女人衣服,裹著石彈射回去…”公孫珣再度以馬鞭按著對方肩膀吩咐道。“加幾封文書,就說是我感激孟德兄好意的回禮。”
眾人一時愕然,便是呂扶都一時懵在了那里,而公孫珣卻已經徑直下土山歸中軍大帳去了。
“我怎么把劉玄德給忘了?!”
九月十五日,彭城城外,郭嘉望著對面整齊的軍陣懊惱不已。“他本就在汝南為官渡方向總攬后勤,距離彭城也就是比夏侯惇多一兩日路程…而他一到,彭城本地兵馬和淮南潰兵立即便能整備起來,咱們再想攻城就難了。”
“這不怪你。”關羽在馬上捻須言道。“劉玄德不比曹操,因受燕公大恩,一直不愿當面為敵,此番大戰也只是以援軍為名出兵襄助而已,他本人一直呆在汝南不動…不過,官渡一戰,呂岱、陳到紛紛戰死不說,如今徐州危殆,他來援時亦不知周瑜安危,這種表面功夫自然也懶的去為了。”
“將軍,無論如何且撤兵吧!”郭奉孝一聲嘆氣,扭頭嚴肅相對。“我們兵力本就不足,如今劉備既到,則彭城一時難下,而下邳那里只有三四千守軍,其余多是新降之兵,須做嚴密提防…所以如今當務之急,乃是穩住下邳,迅速占據徐州要沖,待審公南下,屆時北面援軍源源不斷,則無論是割取中原,還是以水軍為輔直取江淮,都是穩操勝券之局…切莫因小失大!”
“郭副使所言甚是。”臧霸也忍不住上前越過徐庶的位置,來到前方正色相勸。“鎮東將軍受燕公委東線大任,如今已成奇功,便當以大局為重…區區彭城一地,便是來援及時,也不過是拖延時日罷了。”
“你二人所言甚是。”關羽緩緩而答,儼然也沒有鉆牛角尖的意思,但其人話音剛落,卻又忽然瞇眼。
原來,就在三人因為昨夜劉備趁著彭城外圍燕軍兵力不足,徑直引百騎馳入彭城,穩住大量潰兵軍心,而決意退兵下邳之際。忽然間,劉玄德和夏侯惇二人的旗幟竟然出現在了城門處…原本尚有些裝樣子的城外軍陣,也立即隨著百余騎從城門洞中涌出,如山呼海嘯一般振奮起來。
毫無疑問,無論如何,劉玄德在淮南的人心是毋庸置疑的,而其人此番做作也完全可以理解…剛逢大敗,連都督一州軍事的周瑜都如此輕易死了,劉備心里說不定早已經如喪肝膽。但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是不能放棄任何提振士氣的機會。而很顯然,劉玄德和夏侯惇也是猜到了對面要撤回下邳,這才專門大上午的出來耀武揚威,乃是要展示出一種燕軍小一萬兵馬,居然是被劉備單騎嚇走的姿態,說不得還有激關羽發兵攻城,趁機小勝一陣的心思。
也就難怪關云長會突然瞇眼了。
實際上,連郭嘉和臧霸都忍不住心中暗罵,但偏偏無可奈何,反而要小心看向關羽,嚴防對方真的被一時激怒。
孰料,關云長瞇起眼睛,眼看著劉備和夏侯惇全副披掛儀仗,威風凜凜來到陣前之后,卻是微微一嘆:“劉玄德還是如往日一般,游俠之氣十足,凡事不計身份,屢屢行險…徐氏子,你知道什么是俠嗎?”
被陡然問到徐庶沉默片刻,到底是說了實話:“我聽奉孝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不錯!”關羽沉聲以對。“但俠之一道,非只是要知道何以為,更要有行俠仗義、為國為民的根本才行。你知道俠所恃之物是什么嗎?”
“不盡相同吧?”徐庶若有所思道。“或為謀、或為力、或為財…”
“但若是這樣,為什么要統稱之為俠呢?”
徐庶一時沉默。
“是不惜身,是小臨大!”關羽不慌不忙,就在陣前給徐庶上起了課。“太史公有曰:‘言必行,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千里誦義者也’,此所謂俠!所以俠客與一般扶危濟困者相比,是多了一層不顧身的勇氣的!”
徐庶思索片刻,重重頷首,而一旁郭嘉卻是一時口干舌燥,偏偏竟不知該說什么話才好了。
“而勇…太史公亦有論述,出在《刺客列傳》之中,或曰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或曰,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或曰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或曰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關云長繼續緩緩言道,卻是順勢以手指向了陣前百步外的劉備。“劉玄德身為一方諸侯,聞得愛將有難,連夜百騎馳入彭城,可謂勇氣絕佳。而其人如今既然知道愛將已死,徐州既失,便已然怒極,卻依舊神色從容,堂而皇之出城列陣…你說這算是什么勇?”
“神勇吧?”徐庶脫口而出。
“卻也未必。”關云長捻須而對。“我識他許久,素知其人面白,說不得只是骨勇之輩呢…恰如我此時怒極,卻因為素來面赤,也不好說自己是神勇之人的,說不得只是血勇!”
徐庶一時茫然,還以為對方是在講笑話呢?但素來知道關羽脾氣的郭嘉卻已經滿頭大汗,再也遮掩不住慌亂之意,偏偏在關云長的逼視之下張口無言。
而關羽既然壓住了郭嘉,便微微向后招手,自有人將他那柄形制奇特的長刀遞上。關羽接過刀來,倒掛在馬鞍后,自己兀自手持長矛,緩緩打馬向前而去。
另一邊,劉備昨夜才來,如今又確實是倉促出城裝模作樣,所以與夏侯惇之間根本沒來得及說太多話,此時倒是強打精神臨陣趁機議論了一下,說是待關羽退兵,夏侯惇便即刻回昌邑主持防務,彭城劉備獨當便可…然后忽然看見關羽單騎持矛向前,還以為對方是要搭話告辭呢,便對視一眼,也齊齊打馬上前。
當然了,劉備與夏侯惇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二人素來是知道關云長本事的,只是一來劉備對周瑜格外看顧,甚至他親生兒子尚在襁褓,素來對周公瑾是存了半托孤半義子心態的,著實想趁機要回周瑜尸首;二來嘛,劉備卻也是有倚仗的,其人身側一騎,一直相隨在旁,稍有動作腰中鈴鐺便響個不停,卻喚做甘寧甘興霸。
話說,甘寧乃是巴郡豪族出身,去年益州、荊州沖突,他被劉表蠱惑反叛,卻因為不得本郡人心被巴郡都尉嚴顏輕易擊敗,只能乘船逃到荊州來。偏偏其人作風蠻勇,又失了家族勢力,而且還有呂布前車之鑒,所以劉表只把他當臭抹布一樣給嫌棄…故此理所當然棄了劉表從了三大諸侯中最能得武人心的劉玄德。
此番劉備星夜疾馳至此,很大一個倚仗,便是這位甘興霸和他的百騎鈴鐺兵了!
回到眼前,雙方相距百步,劉備、夏侯惇引兵在城下列陣,身前身后除城墻軍隊外,還約有百騎親衛護佑,外加一個劉備極為信任的甘寧在側,自然不懼,便微微向前相迎;而關羽緩緩催馬向前,臧霸、徐庶、郭嘉等人眼睜睜看著對方馬后拖拽著的那柄巨刃,卻只是冷汗迭出,連聲都不敢吭的…
雙方各行了十余步,相距六七十步的時候,劉備與夏侯惇便察覺到對面故人的異樣,便是甘寧也警惕起來…但說時遲那時快,關云長忽然夾緊馬腹,直沖向前,區區六七十步,不過須臾而已,被當做目標的劉玄德一直等到對方沖到自己時方才醒悟,便猛然勒馬,試圖向后,卻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與此同時,負有護衛職責的甘寧和另一邊的騎士周黎卻早有準備,二人雙雙橫矛,及時架在了劉備與夏侯惇身前。
然而,讓人目瞪口呆的是,關云長沖到劉備跟前,根本沒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出矛,反而是左手按住長矛,右手幾乎單臂從身后揮出一柄巨刃出來。
刀鋒隨馬勢揮舞落下,宛如一條青龍一般自上而下,自后往前直撲過來,甘寧、周黎手中明明已經架住的兩條長矛迎刃而斷,齊齊墜地,而刀鋒雖然受挫,卻依舊不止,復又向下斬去,卻是將劉玄德坐騎的馬首給直接劈開!
劉備跌落在地,手中剛剛取出的雙劍也瞬間失手,關云長得勢不饒人,穩住馬速之后直接一刀復又當頭劈下,卻是夏侯惇奮力勒馬回援,抬矛架住,結果不言而喻,又是一刀兩斷,長矛直接分作兩端,矛首落地。
非只如此,關云長回頭瞇眼一瞪,直接轉手一刀,干脆朝著夏侯惇腰下平揮過去。
生死之間,夏侯元讓直接主動棄馬,滾落于地,而其人坐騎受驚,抬蹄嘶吼,卻是被關羽大刀給直接割去半個馬背和半個馬首,一時血肉模糊。
不過,這種大刀雖然力道十足,配合著鋒利至極的刀刃和關羽的巨力,也顯得殺傷力十足,但用起來卻太過費力,而且不易把控…關云長三刀既出,連斬了三根長矛,兩個馬首,也是力不從心,將大刀直接卡在馬骨之中,再難抽出。
這時候,與周圍嚇傻了的騎兵不同,甘寧第一個醒悟過來,直接翻身下馬護住劉備不說,還直接撿起地上斷矛,朝著正在轉身對付夏侯惇的關羽胯下坐騎奮力一捅。
關云長胯下戰馬本是從徐州繳獲的尋常白馬,并不是他本人的優良坐騎,此時吃痛,直接失控。但關羽不慌不忙,居然趁勢棄刀下馬回身。等其人轉過身來,對上手無寸鐵的甘寧時,后者這才驚慌一時,并立即試圖翻滾躲避…原來,關羽手中那柄長矛竟然一直都未撒手,還直接順勢刺了過來!
一矛戳出,終于奏效,卻是直接將躲閃不及的甘寧從張大驚呼的口中刺穿到底。可憐甘興霸出身巴郡豪門,自少時便桀驁不馴,自詡虎臣,結果剛剛陷入天下反復之大局中,尚未揚名,便死在戰場,做了區區矛下之鬼。
話說,這連續的動作雖然看起來復雜,但不過是三刀一矛而已,連在一起也不過是眨眼功夫,而一擊得手后,待關云長復又試圖抽回長矛而不成時,周圍南軍騎步早已經紛紛上前拽著地上的劉備逃回陣中,夏侯惇與周黎也拔出腰刀相互扶持一起向后飛奔而去。
關羽瞥了幾人一眼,不再留戀,直接赤手翻身上了甘寧戰馬,俯身疾馳回陣…全程無一言,亦無一色變。便是其人將要迎上臧霸等人的接應時,身后雙手微顫的劉備遙遙含恨一箭射來,正中肩膀,其人亦無多余表示,只是回頭看了劉備一眼,便從容歸陣,然后又從容下令,指揮全軍退兵往下邳而去。
關云長一擊不中,便撤的干脆至極。
而另一邊劉玄德丟下從身側侍從處搶來的弓箭,望著侍從小心將混著馬尸、馬血的甘寧尸首取回,一直咬牙不言。但等到忽然數騎燕軍去而復返,持周瑜尸首換回長刀后,其人卻終于是對著兩名愛將尸首徹底失控,繼而在城門前落淚如雨下…
其實,劉備昨夜到達彭城,知道周瑜身死,心中便已經驚怒哀痛交加到了極致,只是其人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不愿意將心中情緒外露罷了,能撐到此時方才失態落淚,已經著實是忍耐許久了。
九月十五,月圓之夜,劉備哀傷難耐于彭城,而官渡大營之中,公孫珣卻也忽然驚醒,再難睡下。
“不對勁…”這位心中有事的燕公沉聲吩咐。“點燈,取地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