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遠臨時轉移了戰場,以一萬兵當誘餌,以一座大營為陷阱,以偽作撤退其實相候在側的五萬兵為包圍網,又以一座橋為心理盲區,成功設計了一次完整而又簡潔的大兵團埋伏,堪稱羚羊掛角,又足稱大巧不工。
而在被埋伏成功,重兵來襲的大環境下,高順借壑伏盾,一朝奮起,竟然反過來伏擊了對方的前鋒,卻堪稱神來一筆。
而且,公孫與高順設下的這個埋伏,比之許攸手筆的厚重,卻更加顯得激烈與極端,一旦成功后,兩千余陷入死地的袁軍士卒幾乎是瞬間陷入驚慌之中,并在極短時間內遭遇到了極大殺傷…身后的長矛突擊倒也罷了,關鍵是前方數千弓弩一時近身攢射,絕不是開玩笑!甚至根本就是屠殺!
實際上,只是數息之后,這兩千多人便立即減員過千,繼而從戰略角度喪失了戰斗力。
“成了!”僅僅是一輪攢射和突擊后,婁圭便率先在將臺上大喜而言。
“是啊,成了。”隨即,呂范以下,諸多幕僚也多長呼了一口氣。
至于坐在自家父親懷中的公孫定,則只是瞪大眼睛,和他父親一樣無言…當然,前者是驚愕,還有些害怕,因為對于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而言,無論如何,如此近距離觀察到如此血腥的屠殺場面總還是太早了,只能說,好在數千興奮至極的弓弩手們奮力發出的喊殺聲壓過了那些袁軍傷員的哀嚎聲…至于后者,則是在等待與觀察,因為如此精彩的伏盾戰術,追求的就不是區區兩千人的生死。
弓弩手們趕緊在張南的催促下準備第二輪箭雨,趁著這個空檔,已經有不少袁軍士卒向兩翼專門預留的缺口處本能逃竄,但更多幸存的士卒卻多是之前緊密沖鋒陣型中心位置的人,這些人立在死地之上,眼見著四面戰友一瞬間倒下無數,卻是大腦一片空白,以至于茫然失措…他們是真的不知道該向前還是該向后,該向左還是該向右,所謂徒然等死而已。
不管如何,這當然是好事,因為此時埋伏圈中的袁軍越快清空越好。
而與此同時,公孫目視可及下,數百步的外的袁軍本陣也發生了騷動…這次伏盾戰術太出人預料了,也太震撼人心了,所以不止是被包圍的兩千余前鋒失控,便是袁軍大陣前線也騷動一時,以至于發生了后退逃竄的場景。
但很可惜,高順兵力太少,更重要的是他還擔心身后公孫的安危,所以不敢就勢引盾陣沖殺出去,而相對應的,袁軍大陣太過厚重,后面的兵馬根本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么,所以片刻后,在后方軍官的嚴厲督促下,軍陣的秩序還是恢復了。
當然,這個時候公孫身前的那兩千五百袁軍已經徹底消失了…又是兩輪箭雨,死了大概一千七八,兩翼缺口逃出了六七百人,應該沒有傷員,因為為了保護公孫,并繼續防御,趁著袁軍本陣騷動之時,高順引大盾長矛后撤過了溝壑,并結成盾矛防御陣型,而弓弩手們也在婁圭的指揮下緊密向前,貼到了盾矛長陣的身后,互補形成了一個典型的防御陣型。
而在這個結陣的過程中,地上的傷員沒有理由不被補刀。
袁軍騷動停止,公孫軍防御陣型完成,公孫還是沒有說話,他一直在看著袁紹的車駕,等著對方的反應…而出乎將臺上所有人的預料,僅僅是恢復秩序的片刻之后,袁軍便組織起了第二波沖鋒!
又是兩千五百人直撲向前,而且這一次是直接沖著僅在百余步外的盾陣而來!與此同時,從將臺上居高臨下,還可以看到袁軍后軍也在大面積調度弓弩手向前,很顯然是為了與公孫軍盾陣后的弓弩手進行遠程壓制交換。
雙方挨得極近,而高順的盾陣其實極薄,所以袁軍甫一沖鋒便進入到了公孫軍弓弩手的打擊范疇下…但是很可惜,一輪箭雨下去,對著這次專門撿起了不少盾牌的袁軍而言,似乎殺傷力有限。
不是沒有,而是絕不可能如剛剛那種攢射震撼人心。
“這次危險了!”見到如此情狀,剛剛松了一口氣的董昭復又滿頭大汗起來,他實在是沒有忍住。“如此成功的伏盾戰術竟然沒有嚇到他們,甚至沒有挫他們銳氣…”
周圍人都沒有理他,婁圭在親自指揮布置防御,呂范陰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田豐是微微蹙額,荀攸是面色如常默不作聲…再往下,張既、王象這些人倒不是沒想法,而是如此局勢下,他們也沒有定論,所以不敢說話。
“君侯!”第二輪箭雨射出,袁軍已經沖到高順盾陣之前,董昭看了看前方情形,忍不住復又走近勸道。“此時若走固然是在動搖軍心,但何妨讓一隊義從來將臺后方待命?”
“公仁不通軍事,依我看,這不是危險了,而是安…”一直沉默的公孫無奈開口安慰自己的這位心腹,但話未說完,便被近在咫尺的巨大聲浪給淹沒了。
不是剛剛袁軍這第二波沖鋒砸到高順陷陣營盾陣上時發出的嘈雜喊殺聲,而是公孫軍自己整齊劃一的‘起’聲!
直接引出這股聲浪的乃是張南,作為此番渡河的唯二步兵將領之一,當高順在前領大盾長矛伏盾作戰時,這位步兵校尉自然成為了弓弩手的實際指揮者,而隨著袁軍第二波突擊開始,弓弩手們也開始整齊劃一的進行仰角拋射以后,其人更是理所當然的負責起了統一發射指令…但與往日下令放箭前通過舉旗號令弓弩手抬起弓箭,落旗號令發射不同,這一次,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舉旗時張南卻總是大呼一聲‘起’字,宛如之前呼喊高順起盾一般!
然后,數千弓弩手才一起抬弓,再隨旗落而射!
而僅僅兩輪以后,在之前巨大戰果的振奮之下,這數千弓手便紛紛隨張南一起仿效著剛才一般,齊呼‘起’字!打斷公孫的說話的,便是第三輪齊射而已…而等到第四輪的時候,河西面等待渡河的公孫軍主力便也隔河齊呼助威!
故此,張南立在將臺上,每一舉旗,便有數萬之眾一起發聲,震天動地之余,隨之還有數千箭矢飛出,同時高順在前線,也順勢下令隨聲浪頂盾刺矛…而在袁軍看來,這每一聲‘起’字聲浪之后,便會造成確切傷亡,更兼之前親眼目睹袍澤被如此干凈利索屠殺殆盡,所以愈發失控!
于是乎,不過是五六聲后,整齊劃一的‘起’聲便再度變成了歡呼聲…匆匆而來的第二波沖鋒,只是死傷百余眾,便被聲浪所潰,狼狽逃竄了。
漸漸平息的歡呼聲中,董昭目瞪口呆,而公孫卻懶得多說了。
“袁軍這第二波攻勢太快了,快到不正常。”倒是田豐,此時醒悟過來,見狀稍微提醒了董公仁一二。“須知道,之前高將軍如此神武豪氣,咱們作為友軍,氣魄都為之所奪,何況是親眼看到袍澤被屠殺殆盡的袁軍呢?照理說,哪怕是重新組織突擊,也該稍作停歇,以回復一二士氣,并且最好換未曾見到此情狀的后軍上前來擔此任才對,但第二波來的如此倉促與急速,只是多加了一些盾牌而已,只能說這必然是對方掌軍者徹底失態,一時失措之下,慌亂拋出手中預定之策罷了…如何能真的得手?”
“就好像賭桌上玩動物牌,一時輸急了,便忘了計算,匆匆扔出手中預定大牌?”董昭不免黑著臉詢問。
“不是輸急了,而是徹底慌了、懼了…董府君不懂軍事,弄不清這里面的區別也是尋常。”田豐看似隨口而言,卻又扭頭看向婁圭。“子伯,此時可以發義從了嗎?”
“稍待!”
“不急!”
“稍等!”
婁圭、荀攸、公孫三人幾乎是同時出言,而后者卻又干脆同時閉嘴,只有婁子伯繼續緩緩言道:“等對方后軍弓弩手上前,還要看對方是否有第三次突擊…但此時可以讓龐令明準備了。”
田豐、荀攸齊齊頷首,公孫抱著自家兒子依舊不動。
而董昭欲言又止,干脆閉嘴。
數百步外,袁軍大陣中,袁紹車駕上,袁本初本人咬牙坐在車上角落中,一邊扶額蹙眉一邊止不住的落淚,根本無法出聲,而辛評卻正攀在車轅上與車上的許攸激烈爭執著什么。
“許子遠,退吧!”細細看來,辛仲治竟然也是淚流于面,其人帶著哭意奮力勸道。“咱們本就是敗軍回身突襲,仗著一口氣而已,第一撥逢元圖戰死后,全軍膽氣為敵所奪,今日一戰其實就已經完了…你這輩子見過如此豪膽的士卒嗎?你聽到剛才的喊聲了嗎?彼方如此士卒,如此士氣,而我方如此姿態,真能搶在彼方騎兵回來前突進去?!再拖下去,咱們只會全軍覆沒在原野中罷了,身后那個土壘只是遮蔽隱藏用的,守不住!”
“但是逢元圖死前有言…”許攸握著手中馬鞭,竟然也帶著哭腔了。“要剩余三撥盡數發出,這時候你讓我怎么退?”
“只有你一人在意逢元圖嗎?”辛評雙目泛淚,勉力反問。“子遠…我知道這些年袁公起勢后咱們生分不少,可你莫忘了,我是潁川人不錯,早年在洛陽卻與你還有元圖一并早早追隨明公,我現在都記得之前與元圖在蔡伯喈府上見到公孫文琪時的情形,彼時我二人目送他走,我便私下與元圖說此人能殺人…卻不料一語成讖,這遼西子今日殺的是竟然是元圖!”
許攸淚流難抑。
“走吧!”辛評繼續勉力勸道。“元圖之前雖然有決死之意,但他的本意是要不計生死突到敵陣中,怎么會想到地下溝渠上蓋著盾,盾下有人呢?”
“再沖一次!”許攸忽然抹掉眼淚,咬牙答道。“事到如此,我不能負元圖,也不能負本初,還不能負陳公臺與沮公與,更不要說還有呂翔與他的一萬兗州兵了…等后面弓弩手上來,再讓我沖一次,成就成,不成咱們就走!”
辛評欲言而無言,只是抹掉眼淚,趕緊回身上馬去了。
然而這一次敗軍太多,郭圖花了極大力氣才鎮壓下來,但軍中失敗的氣氛卻幾乎已經不可抑制了。為此,郭圖再度動用了督戰隊,方才將第三撥兵馬聚集好,而這一波干脆直接用了剩余的五千安平兵馬與三千清河弓弩手,正面三千,兩側各一千,弓弩手隨后壓制…值得一提的是,與逢紀同事數月的安平太守劉延倒是主動請纓,全程沒有什么猶疑之色,倒也讓人一時慨然敬服。
兩側先發,各就各位,然后鼓聲忽然咋起于身側,連許攸都有些茫然,回頭才發現,竟然是袁紹親自下車擂鼓去了。
眾軍見到如此,難得激起了一番士氣,于是在軍官帶領下,奮起余勇,舉盾直撲向前!
但就在這時,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起’聲,然后公孫軍竟然反沖了出來!盾矛手隨高字大旗在前,舉盾沖鋒,弓弩手在后,一邊奔跑一邊勉力向上射出一箭,卻又各自棄弓拔刀,試圖白刃交戰!
立在車上的許攸本能的看向了兩翼,卻望見兩側白馬如林,竟然是白馬義從一分為二,從左右兩邊一起包抄踐踏而來!非只如此,白馬之后,竟然隱約有其他騎兵身影,儼然是部分騎兵支援到場…而幾乎是就是這一瞬間,之前勉強鼓起勇氣的兵馬便從兩翼開始,尚未交戰,便直接潰散倒卷向后了,而他們這股兵馬身后,赫然是對騎兵毫無抵抗力的數千弓弩手。
一時間,立在車上許子遠不哀反笑…辛苦計劃設伏,卻被對方以千余盾矛手伏盾反伏,五萬之眾,盡起余勇,勢在必得,卻竟然被五六千兵馬給反過來包抄!
仗打到這份上,還有什么意思?
隨著辛評的命令,數名甲士抱住袁紹,將其人奮力扔到車上,然后許攸親自駕車掉頭逃竄!
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數萬大軍,竟然因為高順在彼方氣勢最盛之時反壓一頭,以至于節節喪氣,然后在公孫大股騎兵回援之前便率先崩潰。
然而,許攸也好,辛評也罷,卻都沒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這一點在全軍亂哄哄往東南面甘陵方向撤退途中,行不過數里之時,便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
審配所部在浮橋被燒的情況下,竟然強行棄甲泅渡,等到袁軍撤退時,其人已經在河東聚集了一支兩千人的輕裝步卒,而正是這支兵馬從腰部給了撤退中袁軍最后致命一擊…到此為止,袁軍徹底失去最后一絲組織能力。
一開始雖然因為敵軍在后不得不紛紛向南走,但走到一半,平原、清河以及青州人馬便不由自主轉向東南,安平殘兵卻干脆順河轉向西南,試圖渡河歸鄉,至于兗州兵則一路向正南奔跑,絲毫不敢其他…未到天黑,全軍便已經事實上崩潰了。
當日夜中,公孫軍的騎兵竟然集中起來,多向正南面追索,這使得其他方向的袁軍得以于荒野中稍作喘息,而此時,袁軍高層只能感謝天意,讓甘陵城正在西南,所以青州、清河、平原兵大多在這條路上了。
“本初!”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道旁一輛歪歪扭扭的駟馬車中,縮著身子躲避初春寒風的許攸忽然開口,卻是對著身側正在緩緩喝著涼水的袁紹而言。
“何事?”一口冷水下肚后,袁紹頭疼的眼睛都睜不開。
“有件事情,一定要與你說。”許攸喘著粗氣言道。“梁期城下一策,鄴城一策,今日一策,我都盡心盡力了,而且這三策皆是上品,甚至有些堪稱妙極,你讓其他人來想,恐怕并不會如我這般出色…”
“我心中并未曾疑你…”袁紹勉力答道。
“不是這個意思。”許攸苦笑道。“你疑不疑我并不值一提,反正你面上未曾負我…我只是想說,這三策我都是盡全力施展的,事到如今,不敢說油盡燈枯,卻也是智力煎熬,實在是無能為了!”
“我知道子遠盡全力了,其實自梁期戰后,我便已經無能為了,你比我強多了…”袁紹仰頭而答,卻是直喘粗氣,不再多言。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夜色之中,匆匆建起的大帳中,公孫拔出手中項羽之斷刃,一時感慨顧。“我以為袁本初還能再撐一撐的,卻不料其人這波反撲反而盡了余勇…既如此,便就在河北解決掉他吧!不要耽擱了!”
“君侯放心!”徐榮見狀趕緊出聲。“南面我已經遣人封住…袁紹絕對逃不到兗州的!請君侯現在便讓我去,我連夜兜住…”
“隨意吧,無所謂了。”坐在上首位置把玩手中斷刃的公孫不以為意道。“反正清水往東,多是小鄉小寨,最近的甘陵城也有七八十里,咱們有騎兵,袁軍主力無論如何逃不出去了,所以,我才敢耽誤大家一點時間,稍作安排…不瞞諸位,我不準備親自追擊了,春耕在即,我要去一趟許久未仔細看過的北面,巡視地方,兼視察春耕,軍事上的事情,只要袁紹被解決河北平定,別的什么一城一地,一國一郡的小事就不要跟我說了,以免誤了正事。”
除了呂范、韓當、婁圭三人早有些心理準備外,其余眾人各自有些驚愕。
…我是好困的分割線…
“太祖嘗困于清河,身側唯高順數千眾,而賊眾五萬。時太宗仁皇帝年十一,亦在軍中。左右以險,勸走,太祖乃抱太宗置于膝上,遙指敵陣而言:‘且觀諸長輩破賊!’眾懾服,亦奮起…及戰后,仁皇帝右臂被握青紫,而終不敢言也。”《新燕書》.太宗仁皇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