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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伏盾終起盾

  “主公,大橋前方土壘已破,張將軍與徐將軍正驅騎兵火速進軍,試圖包抄敵軍壘后大寨!”正月初十,上午時分,一騎翎羽飛馳而來,遠遠便高呼軍情。

  “他們倆太著急了…算了…讓高順緊隨過河。”傘蓋下的公孫珣望著一目了然的河上情形卻是微微蹙眉。“我在這里都看的清楚,敵營在彼,外有木柵,柵外有專防騎兵的大半人寬壕溝,須有步兵呼應才行。”

  “喏!”翎羽騎士未及下馬便直接調轉馬頭而去。

  “明公,清水狹窄,更兼初春水未漲起,搭建浮橋容易,不妨讓人多建幾座浮橋。”一旁荀攸忽然開口。

  “義公和正南去做!你們二人各領萬軍從左右兩面五里外一起架橋,不要從此橋走,省的擁擠。”公孫珣立即頷首下令,對于荀攸總是冷不丁的提出一些很簡單的卻又很關鍵的建議,他已經習以為常,而且越來越敬服了。

  審配和韓當當即領命而去…他們也看到了橋上擁擠的場景和緩慢的進軍速度。

  不過稍待之后,目送兩名心腹下屬各自分兵而去,公孫珣一邊看著河東面營壘處已經爆發的戰事,一邊卻在馬上愈發沒好氣起來:“你們說,我怎么這么糊涂,竟然不從一開始便架設浮橋,以至于大軍過河如此之慢?若是數橋并發,剛才直接便能騎步并出,直接沖入對方寨中,何至于像現在這樣,騎兵零散過河,被人家亂箭射了回來…”

  “此事也屬尋常。”田豐難得沒有攻擊自家這位明公,而是同樣蹙額。“人之常理心,明明有一座完整的磚木硬橋在眼前,都只想著奪來便可,誰還想著再于初春寒水中辛苦架浮橋呢?”

  “君侯也不必太過自責。”一旁的呂范也放下手搭涼棚,轉而笑言道。“我雖多年未履戰事,可眼力還是有些的,剛才奪橋時彼方便殊無戰心,只是據壘而拋灑箭矢,不敢肉搏,然后我方騎兵一旦突破土壘,他們便倉惶放棄河畔防線退入寨中;而此時守寨,也是類似情形,明明我軍只有少數兵馬渡河,他們卻只是據寨放箭,不敢出寨接應…既如此,想來此寨也大概會一舉而破吧?”

  如此自大之言,公孫珣傘蓋周邊的眾軍師、將領卻皆不反駁,反而多捻須頷首…不過這一次,大家卻不只是給這位實際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呂長史面子,更不是因為一旁有一個叫公孫定的小孩子在這里,需要給他爹留臉,而是局面確實如此。

  大家都是用慣了兵的人,如何看不出來敵軍戰意凋敝?

  說白了,就是之前梁期城下鼓起豪勇奮力一戰反而大敗后,袁軍為之喪膽罷了…兵是潰逃回來的兵,軍官也是死里逃生討回來的軍官,甚至還有被俘虜十一抽殺后又放回來的,這樣的官兵,又有什么作戰的勇氣呢?

  他們又不是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來這里打仗也沒人給他們分地…而且除此之外,袁軍有一個巨大的問題是,他們成軍普遍性太晚,缺乏陣營歸屬感和核心凝聚力,之所以跟著袁紹,只是因為更上頭的人跟了袁紹而已,本身并沒有從這個陣營身份中獲取足夠的正反饋。

  所以除非是鄉人、家鄉都在身后,需要保家衛鄉,否則實在是很難想象這些袁兵還會在哪一刻愿意拼命。

  實際上,不要說袁軍了,就連整個袁紹陣營都有這么一股子強行拼湊,猝然聚集而起的感覺。

  興起這么快,一旦真到了那個點,崩潰也會很快。

  而公孫珣之前的作為便在于此了,他要的只是在袁紹自以為是的頂點上推動一下,只要推動了,后續在關鍵門檻上時不時的加把力,便會順理成章了,沒必要追求過多的軍事成果。

  事情也似乎反過來證明了這些,大概才大半個時辰左右,河對岸的激烈的戰局便以一場華麗的突襲為節點,徹底告一段落…北側,也就是左翼,先是一股鐵甲騎兵忽然間下馬,舉著盾牌跳過壕溝,不顧生死突襲到一片木柵旁,做了些許動作后卻又匆匆折返,然后居然驅動戰馬發力成功拖倒了一片木柵。隨即,大股騎兵簇擁著一個張字大旗直接突入寨中,奮力砍殺,當即便引發了袁軍的全營的失控。

  最后,也分不清是調度兵馬去阻攔引發了崩潰,還是一開始就是全面潰退,反正,張字大旗入寨后,不過片刻,之前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的激烈戰斗便到此為止了。

  當然,所謂‘激烈’、‘奮力’、‘不顧生死’云云,都只是今年還不滿12歲的公孫定視角,后者梳著不倫不類卻又方便打理的馬尾發型,騎在一匹小馬上面,正在緊張而又興奮的看著人生中第一次親眼見識到的萬人級別大戰。

  不過,相對于公孫定的視角,其父傘蓋下的諸人卻多有些意興闌珊…因為他們看得更清楚,之所以拖了大半個時辰才攻破這個大寨,真不是對方戰力如何或者戰術如何,而是兵馬從唯一一座橋上渡河渡的太慢,而徐榮、張飛二人又擠占了前期的道路,以至于涌過去足足七八千騎兵,然后面對對方大寨卻并無太多辦法,等到后來高順、張南率領三千步兵渡河,其中有足足千余大盾長矛的甲士,直撲寨前,然后引發了營寨中袁軍的防守疏漏,這才被張飛窺的破綻,一舉得手。

  但不管如何了,勝利是確鑿無疑的,隔河肉眼可見,無數守寨袁軍軍士紛紛棄寨而走,向被放開的更東面逃竄…僅看數量,便不下七八千之眾。

  不過,此時徐榮和張飛領騎兵先渡的舉動反而顯出好處來了——實際上,被張飛搶先一步后,尚未進寨的徐榮干脆直接率領麾下騎兵轉向東面去追殺逃敵了。

  “君侯,高順、張南兩位將軍率步卒三千當面前沖,徐榮、張飛將軍分領五千與三千騎左右包抄,敵眾不堪一擊,河東大寨已經易手!”果然,翎羽衛士須臾便來回報。“徐榮將軍請你移駕渡河,稍作歇息,兼提振軍心…”

  “狗屁!”公孫珣無語至極,不喜反怒。“他以為我看不到他私自引兵去追敵了嗎?此時卻拿我來作伐…”

  “君侯,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本就要過河的。”旁邊呂范趕緊相勸道。“說到底,徐將軍身為前線大將,總是有自專之權的,此時無外乎是清水太窄,咱們一目了然,這才顯得是君侯親自指揮,他是私自追索…但實際上從軍法上而言,徐將軍并無過錯,至于軍中焦躁、冒進的氣氛,可以之后再論。而且只要謹慎一些,不出紕漏,冒進也會變成一往無前的…”

  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左思右想,倒也無話可說,隨即下令中軍渡河。

  就這樣,在兩岸三軍歡呼聲之中,部隊讓開道路,目送衛將軍的傘蓋與兩千白馬經由這座磚木結構、微微拱起的永久性大橋,來到只有百步外的清水對岸,并進駐剛剛奪取的敵方守橋大寨,只留下程普在后組織大軍繼續進發。

  “戰果如何?”公孫珣甫一下馬,便對此時唯一留在營寨中的高順詢問,就在剛剛,張飛也忍不住追逐逃兵而去了…后者不僅是戰功,更是士兵的私人繳獲。

  這種事情,如無軍令,根本是無法阻攔的。

  “回稟君候,還好。”高順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語,卻一語中的。“標準萬人軍寨配置,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沒有。”

  “軍糧、軍械、軍資一應俱全?”公孫珣蹙眉追問。“也沒有什么過多的草料引火之物?”

  “不錯。”高順依舊面色如常。“已經查驗過了,并無刻意引火之物,草料軍糧數量也屬尋常,但日常木制大營,本就要小心防火…”

  “君侯有何疑慮?”呂范終于聽出了問題。“莫非是擔憂有詐?”

  “行軍打仗但有阻塞不暢,都要憂慮警惕,稱不上什么有詐不有詐…如我剛剛一開口,素卿便知我意,不是他懂我脾氣,或者提前得我言語,而是他為將嚴肅,平日里心中裝的便是這些事情罷了。”公孫珣隨口而答,然后往營中將臺處而去。“守將是誰?”

  “呂翔。”高順再度謹慎作答。“張徐兩位將軍已經去追了。”

  “難怪。”公孫珣一邊拾階登臺,一邊幽幽嘆道。“呂翔是兗州大豪強出身,所領應該都是兗州兵,而兗州兵馬之前梁期一戰作為主力損失最重,他領著這么一群敗兵,也難怪會被素卿你一擊得手…”說到此處,公孫珣已然上得將臺,然后四處觀望,只見東面煙塵滾滾,根本看不清呂翔敗兵與徐、張二人的情勢,卻是愈發蹙眉。“只是,為何袁紹要讓呂翔這個敗兵之將,又能力平平之人來守清水呢?”

  “或許是無人吧?”董昭作為情報頭子,這時候是不能不說話了。“梁期一敗后非只是軍事受挫…鞠義謀反被誅殺,李進之前也有哨騎說可能去了頓丘一帶去阻擋關云長,兼為大軍保住后路,文丑戰死,于禁有被俘之實,沮授被扔在鄴城,袁本初還能用誰?”

  “或許?”此時早有人從營中尋來一把太尉椅放在將臺之中,但公孫珣繼續環視左右,疑慮不減,卻是根本沒有坐過去的意思。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董昭不由哂笑。“君侯想過沒有,袁本初既然不能理事,那主持軍中要務的人會是誰?別的不提,若是那些潁川人掌權,尤其是辛評、郭圖,他們如何會放過當日一言毀了他們前途的呂翔?當日梁期城中,呂翔替陳公臺說出的那句遺言如今已經是天下皆知了!”

  “這倒是合情多了!”公孫珣這才稍微收起疑慮之心,然后回過頭來,卻又遙遙望見了那座橋,然后隨口而問。“這座橋勾連清河郡與安平郡,便是廣宗的要害之處也要有兩分算在此橋上面,可有名號?”

  “肯定有名號,因為但凡界橋皆要州中出面,然后兩郡合力為之。”董昭隨口答道。“而若州郡官員齊聚,必然要立碑刊文,以作紀念,然而此橋年事已久,恐怕名字早已遺失,不然軍情匯報上便不會直呼為界橋了…”

  公孫珣將目光從橋上收回,轉向自己懵懵懂懂的兒子與諸多因為輕松得勝而理所當然面帶喜色的幕僚、將軍,然后再度看向東面那煙塵滾滾的地界…卻是一時出神無語,唯獨目光漸漸犀利。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呂范和婁圭這兩個現場跟了公孫珣最久之人,二人相顧無言,各自肅立,然后緊張起來的居然是才十一歲的公孫定,當兒子的當然對父親的情緒最為敏感,尤其是父子二人雖然兩三年未見,但更早的時候卻是一直在昌平共處…小孩子藏不住表情,也更受到在場之人的矚目,所以到此為止,緊張氣氛卻是終于擴散到了整個將臺之上了。

  “君侯!”一陣讓人難以忍受的沉寂之后,早春寒風中,呂范當仁不讓。

  “你們有誰聽過西羌伏盾之法嗎?”公孫珣聞聲反問。

  “回稟君候!”開口的竟然是高順。“順年輕時久在西河,與羌人多有糾纏,知道這個,乃是一種專克騎兵的步陣…”

  “具體是怎么回事?”公孫珣正色詢問。“仔細說清楚。”

  “回稟君候,此陣說來簡單,操作也簡單,卻極重勇氣…須知,無論何處,騎兵都是天下兵馬之冠,人多一馬,進退如風,持弓遠射自然不必說,持矛近戰也更高更長,更有戰馬沖鋒踐踏銳不可當。”高順果然多說了幾句。“而想要對付騎兵,唯一能真正造成急速殺傷的便是弓弩,偏偏弓弩手根本承受不住馬蹄踐踏,所以又需要有長矛陣保護,而長矛林立,過于笨重,又受不了騎兵順風遠射,所以還要有盾…可是既有長矛又有弓弩還有大盾,這樣的大陣又有哪個騎兵會直接撞上去呢?于是便要伏盾!”

  “怎么伏?”公孫珣面無表情,追問不止。

  “一開始只是長矛手和大盾手一起切坡而伏,前面有緩坡,坡后順著山坡舉盾藏兵而已,騎兵沖鋒來此,坡后以長矛頂住大盾,士卒穩住不動,一直等他們越過山坡,踩著盾牌越過身后,盾兵方才會立即向前舉盾,矛手則取矛向后而舉,阻攔后軍之余也讓分割出小股騎兵無法撤退,而更后方弓弩手更是可以就近攢射…道理是這個道理,再往后,多有因地制宜之法,或干脆是人為造坡,最極端的一種乃是挖溝渠,盾矛兵埋伏在溝中,將大盾搭在溝上,弓弩手全無遮護在溝渠后方誘敵,甚至連也藏于溝渠中,只待馬蹄踏過盾牌,方才奮勇舉盾沖出…便是如此了。”

  聽到此處,周邊諸將俱皆駭然,無論是弓弩手無遮無掩以對戰馬沖鋒,還是盾矛手藏于盾下任由馬蹄從頭頂踐踏,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而眼看著公孫珣凜然不應,高順不得已又說了兩句:“君侯,羌人都說此陣首重在勇氣,重在不畏死,而在我看來,不畏死這種東西太容易了,天下不畏死之人也見的太多,此陣其實首在相信袍澤無棄…之所以有此陣,便是窮困羌人部落無馬無甲,便是弓弩箭矢都極為寶貴,最賤的卻是族中子弟人命,于是才有了這種拼命卻能成奇功的事物,而這些人立陣之前,首先出戰者便皆是父子兄弟,弓弩手相信盾矛手不會錯過戰機,盾矛手相信弓弩手不會一哄而散,這才能一擊致命!這就好像軍中袍澤一旦互信到了相托生死的地步,那什么樣的仗打不贏呢?”

  “說的好。”公孫珣終于應聲。“袁軍可以嗎?”

  “李氏子弟兵或可以一試。”高順當即再次作答。“之前鞠義帶來的本部少數幾百族眾或許能行,再多的,即便是于禁部,屬下以為就都不行了…所以,君侯若是擔憂張徐兩位將軍被誘敵深入,中了伏盾之策,并非是毫無可能。但…”

  公孫珣終于從外圍收回目光,卻是目視高順許久方才出言:“不管如何,先發哨騎喊他們回來,因為若真有詐,這無論如何都是一處破綻,唯獨更大的破綻不在彼處…素卿你說,若是袁軍全軍在此,偃旗息鼓,需要多遠才能藏住不被我們發覺?”

  高順瞬間悚然,卻又緩緩而答:“我軍倉促到此,便直接渡河來追,哨騎皆止于清水,清水東邊的情形,便是今日臨時發出了些許哨騎,也皆剛剛取寨后徐張兩位將軍從界橋所發,此時不過是剛剛走出五里而已…若是我來領兵設伏,七萬之眾,趁著春日青草未出之際,相隔五里,隨便建一條半丈高的土壘遮蔽便是…反正夜間出發,只潛伏一時而已!”

  二人對答之間,忽然間只聽軍中一時喧嘩,循聲抬頭,卻見清河上游,也就是正南方向四五里處,忽然有火起,白日烽煙,清晰可見。

  “是審正南自己燒了什么示警,還是彼處浮橋為敵軍所燃?”婁圭面色陰沉。

  “最起碼知道敵從何處來了!”公孫珣倒是冷冷一笑。

  “君侯莫非是說敵軍全軍將要沖此處而來?”呂范終于忍耐不住。“而且只隔五里,須臾便至?既如此,還請君侯與公子速退河西!”

  “棄軍在此?”公孫珣冷冷看了對方一眼。“騎兵被一萬潰軍用命引走,說不定早已經散亂難收,即便是現在見到烽火也不知何時能至此…而此時寨中不過是三四千步卒,兩千義從,以五六千眾臨七萬眾,我父子若一走了之,義從倒也罷了,豈不是要白送這五千步卒性命?屆時我軍上下如何還能信重于我?恐怕這正是對面所思最佳之態吧?”

  “即便君侯是要據營而守,最起碼也該讓公子先回河西!”負責情報的董昭也是額頭冒汗。

  “狗屁!”公孫珣不以為然,直接爆了粗口,卻是回身扶刀坐到了那把一直沒去看的太尉椅上。“若能撐過一時,則此戰必勝,他在河東河西有何區別?而若我敗在此處,則他一個幼子,真能如何嗎?而且如此局面,只能盡全力讓程德謀往這邊送兵!此時多送一隊兵,便多一分勝算,現在送他過去,必然中斷橋上運兵之勢,怎么能為了一個童子耽誤幾千甚至上萬人的生機呢?”

  董昭剛要再說,公孫珣卻干脆拔出了那柄斷刃,倒持指向高順:“令明引義從出寨尋機作戰,反正騎兵不要困于寨中。素卿則持此刃全指此戰,負責營壘!再趕緊派人去尋張益德、徐伯進,再隔河呼喊德謀,讓他留在西岸加緊輸送兵力,送弓弩手、長矛手、大盾兵…再讓他于下游同時準備多座浮橋,以作預備!總之,此戰只有從河西到河東,再有言歸河西者,殺無赦!”

  高順俯身接刀,眾人俱皆駭然,周圍義從也忙不迭的去執行軍令。

  然而,就在這時,面色黑亮的董昭不顧一切直接下跪:“君侯!不說歸河西之事,但君侯可以帶公子隨義從在外圍作戰,吾等受君侯大恩,可以在此守衛君侯傘蓋儀仗!”

  公孫珣稍微一怔,卻又不由一笑,表情也緩和了下來:“當日韓遂渭水一戰,就是這么做的,結果如何?”

  隨即,其人不再理會下面各位表情復雜的謀士與將領,而是拍拍膝蓋,對著才十一歲的長子輕聲微笑示意:“阿定,你阿母讓你隨我見識軍事,今日正逢其時,且來我膝上坐,觀長輩如何破敵!”

  高順率諸將叩首而走,眾幕僚自呂范與婁圭以下,俱皆凜然肅立,而董昭目瞪口呆之余卻也是終于無話可說了…因為他陡然醒悟,這天下最難變的就是人的性格,哪怕是隔了足足八年,公孫文琪始終還是當日白馬渡滹沱的那個公孫文琪。

  其人遇弱無力,遇危反怒!

  這正如審正南之勇于任事,關云長傲上憫下,張益德義氣為先;還如袁本初自卑自大,公孫伯圭傲慢狹隘,孫文臺輕剽無前…有些東西,真的是一輩子都改不掉的!

  大軍匆匆布置起來,而上游方向往東一些,也就是東南方,隨著河上那道烽煙燃起,片刻后卻已經是煙塵四起了…眾人再不懷疑,袁軍果然是在此設伏,而且唯一一個與公孫珣還有高順猜度不符的,便是距離稍遠,應該有七八里地的樣子,看來彼方也存了小心之意。

  但不管如何,幾乎可以想象,對方先全軍詐退,再讓出一萬兵做棄子誘走公孫軍騎兵,儼然是要傾全力死中求活,換一次大勝之機!

  而且單就目前而言,他們確實成功了。

  “如此簡單的計策竟然成功了?”逢紀全副披掛,鹖冠鐵甲,卻是在馬上扶刀而嘆,其人周邊則是密密麻麻的袁軍部隊,此時正往界橋方向而去。

  “一萬條人命當誘餌,去換區區幾千步卒的性命,換我我也中計!”同樣著甲的郭圖立馬在側,一時捻須冷笑。“只是可憐呂翔和他的一萬兵…他一定想不到當日許攸白日間當眾是一個說法,晚上私下里又是一個說法,其人此時恐怕還以為前方二十里處有李退之和于文則的兩萬精銳相候呢!以為我們會兩面夾攻呢!真不知他死時醒悟到自己是被陳宮所言的‘可用之人’送了性命是何想法?”

  “話雖如此,這種計策的魄力與大巧不工也是讓人嘆服!”逢元圖聞言愈發搖頭不止。“一座完整的界橋,竟然反而耽誤了全軍進發的速度…至于呂翔將軍處,若我們得勝急速,說不定其人未必會全軍覆沒。所以,一定要速速攻下此寨才行!”

  “攻下又如何?”郭圖朝著河上微微努嘴,然后依舊冷笑。“河上既然無意中暴露,公孫珣和他的中軍說不定早就走了,便是不走,其人也有兩千義從在身側…可笑我們竟然連數千騎兵都湊不齊,能打贏也不能擴大戰果,反而只能倉促后撤,說不定撤退中還要再度承受騎兵追擊傷亡,便是平安撤回去了,你逢元圖又如何給那些安平國來的兵馬交代?總之,這一仗便是攻下營寨,又算誰贏了?!”

  “公則兄,此時真不要說這些了!”逢紀一聲嘆氣。“如此局面,能吃下對方一部便已經足以振奮軍心了,便是無法振奮軍心,也最起碼能讓天下人知道,衛將軍不是軍神,非不能戰而勝之,將來便是河北支撐不住,退回青州、兗州,也能徐徐聯合中原諸侯再起…至于安平國兵馬,是在下拿歸鄉之路被阻哄騙他們的,自然是在下給他們一個交代!”

  言罷,其人終于支撐不住同僚的言語,縱馬上前繼續用歸鄉之語激勵士氣去了。

  對此,郭圖環顧左右,笑而不語,卻也是打馬跟上。

  話說,郭圖雖然口口聲聲這個那個的,但對于許攸此番籌劃還是極為服氣的:

  首先一個是服氣對方的魄力,拿一萬人當誘餌的魄力,而且是完全做好了拋棄掉這一萬條人命的準備,這一點郭圖也自問不如。

  其次一個是設計精妙,靠著一個界橋的輸送限制,用一個幾乎稱不上是什么計策的心理盲區造成了局部內袁軍的絕對優勢兵力對比。

  最后一個,便是死中求活,硬生生的通過挪移戰場改變了局勢,在清水和漳水中間作戰,戰場環境極度不利于袁軍,而一旦移動到界橋這邊,清水東面,非但進一步造成了公孫軍的大意,保留了袁軍的退路,居然還進一步激起了部分袁軍的戰意——這次做先鋒的乃是逢紀帶來的安平國兵馬與崔琰帶來的平原兵馬,以及軍中少數存留的清河兵馬。而現在這個情況下,安平國兵馬稍作欺騙和鼓動,便成為了渴望回家卻道路被阻的歸兵,而清河與平原兵馬則是保家衛國的絕境之兵。

  實際上,考慮到敗軍短期內實在是不可用,袁軍這一次其實只出動了五萬大軍,而打頭陣和做主力的便是那兩萬生力軍,至于李進,是真的領其余兩萬兗州兵馬南下東郡了,讓他在家鄉拿本地兵阻攔關云長,絕對比用在冀州更合適!

  但不管如何了,八萬大軍一分為三后,剩余有所準備的五萬大軍也絕對有這個底氣碾平渡河冒進的公孫軍前鋒了——他們算的很清楚,此時過去,哪怕這個過程中河西輸送兵力不斷,五萬大軍也最多面對五千步卒和兩千白馬義從,而后者還極有可能保護著公孫珣和一眾中軍人士向下游避戰而去。

  “大營雖然沒敢留引火之物,但畢竟是木制的,”相隔數百步外,一輛高大的特制敞篷馬車上,許攸正在車上與袁紹講解軍情,旁邊騎馬隨侍的還有辛評辛仲治與新近得到重用的蔣奇、孟岱二將。“而我軍將真正的引火之物全都帶在了身上,屆時前鋒安平兵馬一萬,帶三千火把,一萬束枯草,足以引燃大寨!瞬間便了結此戰!屆時只要小心那被引誘的騎兵折返,撐到下午,便可以從容后撤,往甘陵而去!”

  “可是界橋怎么辦?”病情回轉,稍有振作的袁紹剛要點頭,卻又猛地想起一個麻煩問題。“要不要先發重兵奪下來?否則戰事一旦遷延,兵馬源源不斷過河而來,此戰未必能擺脫彼輩,從容而走吧?對方終究是有騎兵之利的,等到晚上撤退,騎兵咬住不放,身后援軍源源不斷,很可能會變成潰敗之陣!”

  “本初所言不錯。”許攸指著河面嗤笑道。“此戰關鍵便是要立即控制界橋…但卻未必要奪來,毀掉也是可行的!”

  “子遠早有安排?”

  “本初莫非以為審正南那邊真是誤打誤撞嗎?”許攸一時猙獰。“而且事已至此,本初多想無益,我多講也無益…本就是盡量一搏而已,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而已!”

  袁紹旋即閉嘴。

  大軍轟轟然向前,越過土壘,舉起漫天的旗幟,然后直撲界橋,而八里之地,大軍闊步前行,前鋒更是輕裝小跑,所以最快者不過兩三刻鐘而已便已經望見了失陷后的橋頭大營情狀,卻是一時驚疑喜怒皆有,然后紛紛向后回報。

  “回稟逢長史!”前鋒將領劉延遣人向逢紀回報。“敵軍自己拉掉了木柵、自己拆掉了營帳,然后自己在大營中點火,好像是以此來向騎兵求援…”

  “我已經看到了!”逢紀氣急敗壞。“然而他們既然失了木柵,讓我們沒了用火的余地,自己卻也再無遮蔽,我們并不吃虧!傳令劉延,讓前軍扔下枯草、火把,饒營而走,準備包圍作戰!一定要一舉而下,搶在敵方騎兵到來之前成功!”

  翎羽虎衛欲言又止。

  “說話!”逢元圖雙目皆赤。

  “營中最中間將臺上有衛將軍儀仗傘蓋!”翎羽虎衛有些艱難的言道。“相隔數百步,有人眼尖,看的清楚,彼處還有頗多精甲高冠之人,坐在最中間白馬旗下之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十歲小兒,對我軍指指點點,言笑不停!此外,兩千白馬義從,清晰可見,游弋在大營北面處,似乎是防止我軍包抄…”

  逢紀目瞪口呆,旋即又大喜過望,連聲音都尖銳到抖了起來:“將此消息告知身后明公與許子遠處,再讓…再讓前面安平軍全軍加速向前!”

  虎衛依舊跪地未動。

  “還有什么事?”逢紀原本依舊激動的準備打馬急速到陣前親自觀望了,卻又不得不勒馬停駐。“一并說來!”

  “沒別的事了,只是對方兵馬數量也有些出乎意料,而且兵種配置奇怪。”這虎衛繼續艱難言道。“除了兩千義從兜后,橋上源源不斷還有兵馬外,中軍處竟然只有三四千步卒,還多是弓弩手…”

  逢紀聞言懶得再聽,直接鞭打戰馬,直沖向前,而一旁聽完了的郭圖卻是和這虎衛一樣,猶疑萬分,最后竟然回身往袁紹大旗下而去了。

  然而,逢元圖的好運氣并無到此為止,就在其人不顧一切,片刻后便奮力沖到最前面劉延身側處,剛剛驗證了虎衛之前匯報的軍情無誤,尚未開口,便看到河中忽然有煙火冒起,然后煙火居然移動著順流而下,直奔界橋而去。

  不用想都知道,這應該就是許子遠之前準備的‘控橋’之法了。

  故此,愈發大喜之下,逢紀連連呼氣,重新回頭確認前方因為拆了木柵,卸了營帳而一覽無余的軍情…之前身前距離那個公孫珣的傘蓋不過四五百步,而三四千步卒背靠兩丈高的劣質夯土,或者干脆說是堆土將臺,竟然是弓弩手在前,隱隱做了一個彎月之陣,明顯有將前方來攻之兵攢射消滅的意圖。

  但這毫無意義,因為自己這一方的兵馬太多了,而對方此時只有兩千義從在后游弋準備援護…完全可以發大兵向前,波次沖鋒,一旦沖到弓弩手跟前,便萬事大吉了!

  不過…

  “喚許子遠疾速到陣前!”逢紀滿臉漲得通紅,直接奮力相后呼喊。“讓他來認一認他的故友!”

  “彼方怎么還不攻?”公孫珣懷抱長子,一時失笑。“莫非還要許攸或袁紹上前來認一認我不成?”

  “最好認到天黑,認到張徐兩位折返。”饒是呂范因為太過了解公孫珣而之前沒出言反對,此時卻也已經滿頭大汗,以至于望著頭頂正午太陽看個不停。

  “那倒不大可能,但說不定會心生疑慮,稍有停頓。”婁圭肅容開口道。“現在的麻煩是,我等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有火船順流而下…怪不得之前審正南如此示警!”

  公孫珣循聲向西面望去,只見數艘帶有高聳柴草的火船相互連結,橫在了界橋橋下,此時正在燃火冒煙…可以想象,即便是火船迅速燃盡,作為木制與磚石混合結構的這座界橋,也必然受損嚴重,到時候能不能通行都不好說。

  倒是早在這之前,公孫珣便猜到此節,然后讓程普在下游疾速搭建簡易浮橋,想來若無阻攔,半個時辰便足以通行…而更下游的韓當處,說不定會更快一些,他那里還有騎兵。

  一念至此,公孫珣復又望向了東南方,彼處一輛高大的駟馬駕車已經出現在最前線,車上之人遙遙可見乃是故人!

  希望袁紹和許攸認出來以后,再猶疑片刻吧…畢竟,只要有用,空城計也無妨!

  “是他嗎?”逢紀肅容追問。

  “是…”袁紹目瞪口呆。“明明上游已經點火,他為何不回河西?跟著義從往下游走也行啊?”

  “這么一說,反而確鑿無誤了。”許攸一聲嘆氣。“這不就是公孫文琪的性格嗎?越是想給他難堪,他越讓你死不瞑目…”

  “你是說其中必然有詐?!”袁紹驚疑難耐,汗水溢出額頭。“會不會是張飛、徐榮提前收到軍令,早已經收兵回來了,就在南面…專等我們進攻,便縱萬騎再來一次突擊?!”

  “他們是神仙嗎?之前那種大勝追擊下還能說收就收?”許攸同樣滿頭大汗,卻是面目猙獰。“公孫珣一定有什么殺招,他不是那種真的會輕縱自己性命之人!所謂弄險,從來是有幾分倚仗的…只是絕不可能是張、徐…”

  “會不會是我軍中有內應,整部整軍的那種?”郭圖正色詢問。

  “那…”辛評也想加入討論。

  “都閉嘴吧!”就在這時,騎馬候在車駕旁的逢紀勃然大怒,直接拔刀砍在了車轅上的銅紋上,火花閃耀之余也嚇得所有人登時收聲。“到現在這個時候,還在疑慮?疑來疑去到底有什么用?依我看,其人必然只是絕境下的疑兵之策而已!我敬他公孫文琪的豪膽之氣,卻不會為此耽誤戰機!”

  眾人紛紛閉口不語。

  “我乃車騎將軍長史,總幕府之事!”逢紀驟然回頭,持刃對著身側諸將繼續怒吼道。“傳我令,戰場寬度有限,不要耽誤時間派弓手互射了,以一萬安平兵馬為主攻,劉延、蔣齊、孟岱,你三人各領兩千五百兵,最前排棄兵舉盾,其余棄盾持械,結成密集陣勢,與我不計生死,輪番前突…郭圖領虎衛去監軍,無命退后者斬!”

  三將一時凜然,趕緊下拜稱命,便是郭圖也趕緊肅容,唯獨三將中安平太守劉延卻又忍不住抬頭詢問:“長史,三將各兩千五百兵,誰先誰后?”

  “足下不識數嗎?!”逢紀冷冷相對。“一萬人,每人兩千五,自然是四將輪番出擊…而其中兩千五自然是我領,而我既然親自領兵,自然第一個出擊!你們在后,不許不上!”

  眾將愈發駭然,袁紹也慌忙起身。

  但逢元圖根本不給袁紹說話機會,而是兀自厲聲下令:“許子遠,這是你的計策,我出兵后你就在此處主持大局!”

  言罷,其人根本不管袁紹大旗下的各人反應,便兀自提刀去安平軍前鼓舞士氣。不過,此時界橋被自己一方燒掉,再以歸鄉之語來說什么,面對著兩千余活生生的面孔,逢元圖未免內心有些艱難,而其人躍馬在陣前奔馳左右兩遍后,干脆提刀喊殺!

  殺!殺!殺!

  大軍數萬,殺聲頓起,震懾兩岸,然后逢元圖親自指揮,引著被隔斷的兩千多安平子弟兵往公孫珣所在將臺,也確實是后者家鄉方向奮力而去。

  而且,其人親自在軍陣之中靠前方向,倒是讓周邊不少士卒心生戰意,沖鋒之時殺聲依舊。

  兩千五百步卒,正如逢紀之前安排的那樣,前面少許人舉盾棄械,其余皆棄盾舉矛持刀,結成了一個密集大陣奮力向前…這種輕裝上陣使得他們沖鋒極速!而大營外百步距離,大營內三百步距離便是弓弩手的彎月陣,所以幾乎是眨眼睛,兩千余步卒便紛紛越過了大營殘破邊界!

  逢紀在其中,勒馬小跑隨行,只覺得馬蹄下忽然清脆數次,但來不及多想,公孫珣肉眼可見便在眼前,卻是干脆奮力舉刀大呼,號召全軍隨他殺上將臺。

  前鋒已進入公孫軍射程,出乎意料,彼輩居然張弓不發,而這讓逢元圖愈發振奮,繼續揮刀沖鋒!甚至不顧生死,搶在了最前線!

  但就在距離前面弓弩手的彎月陣約三十步遠時,忽然間,戰場上變起肘腋!

  公孫珣一手抱著兒子,另一手忽然抬起,于是左右齊齊鳴鑼,將臺前后無數士卒也旋即一聲大吼:

  “起!”

  不是殺,不是射,而是起!

  而隨著這一聲震天大吼,大營柵欄外側邊緣處,距離袁軍大陣只有不到百步距離的地方,忽然間從地上躍起足足兩整排大盾長矛之兵!事發倉促,甚至有零散沖鋒在后的安平兵被整個掀翻。

  兩條線上,大盾紛紛整理向外,正對驚慌失措的袁軍大陣,而長矛手則紛紛向內,朝著更加失措的兩千多安平兵奮力殺去。

  盾手與矛手之間,更是立起了一個讓袁軍永世難忘的高字大旗!

  與此同時,將臺前列陣的數千弓弩手不再猶豫,紛紛攢射前方慌亂袁軍。可憐逢元圖本就顯眼,又因為報答袁紹知遇之恩的念頭沖鋒在前,所以一瞬間便連人帶馬中了何止數十箭?

  電光石火之間,剛剛還號令全軍的又一位車騎將軍長史便倒地而亡,終年三十八歲。

  袁紹攀立在車轅上,遠遠望見這一幕,只覺心如刀絞,頭疼欲裂,瞬間便幾乎疼的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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