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少說,我定幾件事情和任命,羲伯(王象字)記錄下,然后就連夜帶阿定回河西到廣宗城落腳,再不理會戰事。”公孫珣斜坐在太尉椅上,繼續把玩著手中斷刃,隨口而言。“你們有什么想說想做的,也都趁此時道來…不要耽擱。”
王象聞言趕緊取出紙筆,伏在了一旁案上,而周圍人也紛紛借機讓開位置,分立兩側,屏息靜聽。
“其一,天下紛亂,州牧刺史多有空置,即便有任命,也多囿于地方廣大而盜匪、叛賊、宗族林立,難以實治,而我身為衛將軍,替天子行政,既然已經驅除偽車騎將軍袁紹,暫時清理了河北諸地,那別的地方暫且不提,河北與三輔是不敢不盡心盡力的…所以要表奏長安,請以昔日圣王大禹舊例,整合幽、冀、司、并、青五州,改為幽、平、冀、營、青、雍、司、并、陜九州,分而治之…”
全場雅雀無聲如舊,而公認的軍中文筆第一王象王羲伯一筆落下卻先抖出了一個黑點,驚得他趕緊醒過神來,換紙重新寫過。
其實,以在場眾人的角度而言,這第一件事情并沒有任何可以討論的余地…大部分軍中將領對此基本上是茫茫然,而真正理解這件事情含義的卻又分外明白,公孫珣此舉無疑是要借這種改制強化他個人的統治,那么誰又會對此持反對意見呢?
田豐?
別看田元皓整日與公孫珣擺著一張臭臉,可當日正是他第一個喊出了‘漢室不可復興’這句話,他選擇公孫珣,就是看中了公孫珣強大的先發武力,希望這位衛將軍能以盡快收拾亂世,他憑什么反對?!
荀攸?
荀公達可能是在場諸多聰明人中內心真正有概率反感這種行為的人,但他是荀公達,不是荀文若,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絕不會流露出來的。
至于呂范、婁圭、董昭、審配等人,恐怕是有些暗暗激動的居多。
實際上,沉默只是沒有反對的意思,不代表他們內心真的毫無波瀾,看王象就知道,大多數人內心還是震動到無以復加的,這是因為作為今晚的開篇之言,這個‘其一’不免稍顯宏大了一些…四百年漢家制度,十三州而治天下,雖然屢次有郡國調整,但如此大規模分割州治,而且如此輕而易舉,恐怕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但細細想來,卻又好像沒有什么可說的。
“具體而言。”公孫珣坐在太尉椅上,安靜的等候王象記錄完畢,方才繼續說道。“乃是以遼西及塞外五郡為平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等塞內五郡為幽州;發代郡出,與雁門、上黨、太原、定襄,共五郡為并州;并州其余西面五郡為陜州;原司隸以潼關為界,一分為二,三輔為雍州,其余三河與洛陽依舊為司隸;最后,割青州平原、樂安,冀州渤海、河間為營州…其余冀州、青州不變。”
眾人這下子稍微有了一些反應,但大多數思索與贊同,并多長出了一口氣…這是因為這個分州比想象中的要合理的多了,基本上是兼顧了地理、風俗以及時局問題,而且的確是如公孫珣所言,是考慮到治理上的方便,而非是為了奪取漢室人事,刻意為之。
就好像幽州分塞內塞外,以前是漢室為了確保對塞外諸郡的控制,所以一直保持了幽州一個巨大而狹長的行政分劃,但如今戰亂流離,塞外遼地涌入大量漢民,高句麗也沒了,以襄平為核心的遼地怎么看都不可能有獨立傾向,那么這么分開就顯得極為合理了。
同樣的道理還存在于并州沿著黃河一分為二,舊的司隸沿著潼關一分為二,本就是大家心理早就能接受了的東西。
至于代郡,前漢的時候還真就屬于并州,而所謂營州的概念,也就是黃河下游渤海地區,根本就是大禹分九州再定十二州時的舊制,漢家經典里有過背書的。
“其二。”公孫珣依舊未做多余言語,等到王象健筆如飛,眾人議論平息,這才繼續撫刀而言。“收回公孫越所有過往任命,表其為鎮西將軍,領并州牧,此番暫且總統并、陜兩州各郡、國、部兵馬南下討伐河內張楊,兼清理舊都洛陽…上黨都尉牽招遷為上黨太守,與軍師戲忠副之,原上黨太守樂隱,回長安為議郎,另有任命…匈奴兵再不回去也要廢掉了,讓于夫羅帶著跟過去,從屬公孫越。”
這下子,終于有人有了一些反應。
“將軍。”等公孫珣說完,田豐方才一聲嘆氣,正色而對。“既然分州,公孫鎮西未免過于權重了,此番實際上是領了并州、陜州二州之事,兼清理司隸…還請稍作調整。”
“沒什么大不了的。”公孫珣搖頭應聲道。“陜州雖大,卻殘破空虛,除了匈奴人值得一看外,幾乎淪為白地;至于司隸,遷都之時也是戰亂流離,其實只剩河東、河內足堪一用,而且我馬上還會對司隸有所任命,戰后對陜州心中也有計劃…元皓不妨稍待。”
田豐當即束手。
“其三,”公孫珣瞥了一眼帳中眾人,繼續言道。“上表長安,以右將軍趙諱苞領平州牧,總攬塞外五郡,兼協理三韓、扶余事。”
這個倒是更無話可說了。
“其四。去公孫范一應舊職,加鎮北將軍,領幽州牧,此番率幽州眾南下逃袁。”
“其五,”公孫珣稍微一頓,忽然抬起撫刀之手,指向帳中一人。“表濟陰董昭為冀州牧,領冀州軍政,參與討袁。”
“臣萬死不辭!”董昭毫不遲疑,俯身大禮參拜受命,而帳中眾人卻各自心中亂跳起來。
“其六,廢司隸校尉,改建威將軍程普為鎮南將軍,領司州牧,戰后歸洛陽屯駐…鐘繇改任御史中丞,暫領雍州牧,權責不變。”
程普激動難忍,干脆俯身叩首稱恩。
“其七,改振武將軍關羽為鎮東將軍,領青州牧,此番戰后屯濟南,安撫泰山…營州牧另有任命,過些時候你們自知。至于其余將軍軍官,譬如徐榮之前梁期突進之功,高順今日伏盾之勇,我都是記在心里的,但戰事尚在,袁紹尚存,這時候不適合論功行賞,你們的封賞等戰后再論,唯獨益德…可加橫野將軍號,以示尊重。”
徐榮、高順還有軍中諸多軍官立即俯身稱是,口稱不敢,張飛微微一怔,也沒有多少言語,便俯身稱是。
“其八,免審配趙相一職…發為白身…”公孫珣從諸多軍官身上收回目光,卻是望著審配笑了起來。“義公也是,奪將軍號,改為黒綬銅印。”
韓當早有準備不提,而審配情知還有任命,卻依舊一絲不茍,嚴肅俯身稱命。
公孫珣見狀放下手中刀子,上前扶住審配:“再請辟正南于衛將軍府,為從事中郎…可否?”
審配終于抬起頭,卻是干脆應聲:“自洛陽相隨,凡十三載,臣名為同僚,實為私臣,此番方為名正言順。”
公孫珣緩緩頷首,扶著身前之人一聲感嘆:“確實如此…那我也就不矯情了!”
言罷,其人撒開手,回到位中,揚聲而言:“此番我北歸,凡河北軍國重事,無論公孫鎮北、鎮西,河北、河南七州州牧,盡數統于衛將軍府…仿關中故事,以長史呂范為主,從事中郎審配、婁圭,司馬韓當三人為副,總統一切!袁紹生死,地方軍管,臨陣賞黜,皆四人為之,若有見解分歧,子衡一人可當二,帳中自定!”
饒是呂范等人早有預料,卻只以為是負責追擊袁紹,實在未曾想到會是如此大的權責,所以個個慌亂…
韓當最是不堪,其人干脆俯身請辭:“臣一邊鄙匹夫,不得當此命!”
“我亦一邊鄙匹夫!”公孫珣巍然不動,凜然呵斥。“素來為中原士人不值,可值此國家昏亂之際,我這個皮膚若不提刀廓清河北,使半個天下重歸正軌,難道要放任他戰亂紛紛,瘟疫饑餒橫行嗎?而你從我少年時便負刀相從,實為元勛,我既理事,無論大小寬窄,身側豈能無你一席之地?!”
韓當叩首于地,不敢再言,周圍人也紛紛出列,凜然拱手。
“同樣的道理,”公孫珣環視左右,從容言道。“今日既然定分,便干脆一些…婁圭,還有在長安的王修,既然是我衛將軍府臣,便不可越矩,三人皆如正南去趙相一般,去將軍號!”
婁圭不敢多言,趕緊與韓當一起俯身稱命,口稱主公。
“其余諸軍師中郎將…”公孫珣目光掃過田豐與荀攸,放緩語氣道。“亦當如此,我當表奏朝廷,加軍師部為將軍府直屬,諸軍師改六百石,直屬于幕府,但可上表朝廷,以諸軍師大功,額外加侍中銜,以示尊重!”
荀攸緩緩稱命,田豐欲言又止,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他身上還有衛將軍府所領曹掾職司,于是也只好俯身稱命。
“事情就到這里。”公孫珣望著帳中烏壓壓人頭,復又看向辛苦記錄完畢的王象,不由悠悠一嘆。“羲伯不要停,最后一段肺腑之言,無不可示于天下…你們也都起來抬頭看我。”
眾人依命而起,肅然而立。
“其實我也知道,此番以衛將軍府私僚統帥諸州牧、將軍,著實有人會說我有悖逆之心,妄想在河北取漢室而代之,私下暗室罵我的,定然更多。”公孫珣扶著椅背昂然言道。“但我不在乎。因為剛剛我就說了,之前在渭水也說,未央宮也說了,高粱亭也說了,今日不在乎再說一遍…靈帝以下,那些人把天下禍害成這樣,我不出來整理河山誰來?而且大漢朝淪落到今日這個州郡割據,無處不戰宛如末世的情形,恰恰說明那些人所寄生的舊制早已經腐朽不堪,正要人出來鼎革天下,重樹新制!而我,所謂遼西一匹夫,天下歸屬于我到底有什么好處?還不如在遼西馳馬讀書來的痛快,之所以在此割量天下,不是為了得城得地,而是看到舊制無用,以至于蒼生有倒懸之苦,黎庶無立足之地,所以要才改良舊制,建立新政,好讓這天下人早早走出這亂世之余,莫要再陷入百余年便民不聊生之局面。”
“當然我知道。”言至此處,公孫珣語氣忽然飄忽了起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不信我,還是以為我是漢賊,還是要與我勢不兩立…這是正常的,因為我一遼西匹夫,是沒有資格讓那些人信我,以我為前導行此事的。于是有人不愿前行,有人想要另辟蹊徑,于是便有了袁紹今日之速起速敗,而且將來還會有人自以為忠臣志士,再與我相爭,這種人看起來弱小,但比袁紹難對付的多了…但我還是不在乎!因為此世既為大爭之世,想與我爭,不管是爭什么,袁紹覆滅之后,都要先問過我河北、關西九州四十二郡數十萬北地強軍之后,再論其他!”
“我要北歸去視察春耕了,還有人有什么言語嗎?”滿帳鴉雀無聲中,公孫珣環視左右。“若無言語,我便視你們為我心腹臂膀,欲隨我行此逆天之事,死而無怨,若有言語,速速講來,過期不候!”
帳中依舊沉默不語。
“臣…”過了許久,竟然是呂范率先開了口。“臣、臣請君侯…主公賜刀。”
“不給。”公孫珣收起撫摸了一晚上的刀子,放于腰中,面無表情。
“是!”呂范立即收聲。
“還有什么嗎?”公孫珣四顧追問。“大小事皆可言,公私事皆可論…”
“原定計劃…”婁圭若有所思。
“來不及了。”公孫珣干脆答道。“而且相隔太遠,也不是我們能隨時控制的,你們自己隨機應變,看著辦就行。”
“喏!”
“臣萬死,請赦家兄!”忽然一人再度俯身叩首請罪,卻是沮宗。
“沮公與是領兵的將軍,若獲,十一抽殺不中自然可以歸家自處。”公孫珣看了對方一眼,一聲嘆氣。“若能舉郡投之,則為戰場行義…你盡力而為吧,這事不在我,也不在子衡他們身上!”
沮宗連連稱謝,但不知為何,明明得了公孫珣準信,他卻依舊憂心忡忡,難以高興起來。
“還有嗎?”公孫珣第三次追問。
這次無人再出聲。
“戰爭造就國家…誠不欺我也!”公孫珣一時搖頭,然后扶刀起身,隨口吩咐。“義從一分為二,龐令明領兵在此直屬子衡,我在境內巡視,讓張既只帶兩百義從隨行便足夠了。”
龐德也趕緊稱是。
而公孫珣走到賬門側的角落中,將早已經困到迷迷糊糊的長子給小心喚醒,居然徑直出帳往廣宗而去了。
翌日,且不提公孫珣北走,另一邊關羽得到命令,扔下急切難下的頓丘數城,只帶騎兵一萬,匆匆饒過東郡,沿著大河舊瀆急切東行…而得到消息的袁紹,原本就因為郭圖進言此番若是棄平原、清河、青州數萬殘兵南下歸兗州,難免淪為李氏傀儡,此時更是不敢怠慢,匆匆東進。
但身后主力大軍追索不斷不說,沿途壞消息卻是一個連一個,十余日內,公孫珣實力盡出,好像數月前其人缺糧無力之感純屬虛妄一般…身后公孫范繞過易水,率幽州之眾直出渤海;公孫瓚猛攻河間;關羽率一萬騎兵沿南線死死切住袁軍南歸之路;而袁紹一路行來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動輒前城已反,忽然便某處有敵軍來襲!
于是乎,其人在清河根本沒有立住腳,反而被追兵一路追過舊瀆,靠著舊瀆春日水漲,臨時阻隔騎兵,方才進入平原大城方才得以喘息。
但此時,這位袁車騎身側竟然只剩下區區七八千之眾了…從八萬到八千,不過半月有余。
這還不算,因為袁紹被隔絕了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公孫越已經率并州眾先出壺關,進入魏郡;新任冀州牧董昭也已經從呂范手中分得萬軍,與張飛一起在界橋掉頭北上,試圖掃蕩安平。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不管他當日逃竄途中沒接受李進的邀請南下是不是正確選擇了,此時都已經沒了意義,因為隨著程昱與南下逃竄的其子程武會面后,這位以剛戾聞名的亂世捧日之人,干脆引兵反正,于蒼亭易幟!
這下子,頓丘的李進在黃河北岸,陷入到孤軍三面受敵的境地,只能黯然南下了…李退之沒法投降,因為這種事情只能是當日死了長子后便退回到濟陰的族長李乾做決定,李乾沒有言語,李進一個兵都拉不走。
而就在正月底,當稍作喘息的袁紹知道了董昭、公孫范還有程昱的作為后,其人不敢再留,搶在追兵主力過舊瀆之前扔下平原,試圖從平原身后渡河之際,卻又忽然聞訊,泰山賊與于毒合流,已經擾亂濟南,平原對岸也是死地。
不得已,追兵之下的袁本初只能繼續順河狼狽東走,于二月中旬進入樂安境內,然后在最后一群心腹護衛的拼死斷后下,登船過河,只領千余眾進入黃河河口南側的蓼城。
然而,身后因為董昭、關羽等人重新合流,而且因為公孫范南下、程昱東進匯集的緣故,使得追兵兵力劇增到十萬之眾,而且繼續渡河來追且不提…這日間,正準備浮海南下,往北海安頓的袁紹聞得警訊,匆匆登城,卻是在城上目瞪口呆,失色難制,逃生之念就此作罷之余竟然有些油盡燈枯之意了!
原來,自蓼城城上向東看去,只見黃河河口外,清濁激揚之處,海上浮舟數百,白帆連綿成片,少說也有萬余大軍,正自東面從海上而來…其上或是打著太史旗號,或是掛著的朱字大旗。其中,朱字大旗倒也罷了,唯獨東萊太史慈代右將軍趙苞從公孫珣西征,捧刀上殿人盡皆知,所以這二字和他背后代表的東西實在毋庸置疑,一想便通。
而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公孫珣對袁紹的真正殺招所在——春日渤海解凍以后,遼東兵馬可以輕易沿著遼東到北海這條沿途島嶼眾多的海路,起兵數萬,浮海直撲青州,完成對袁紹的包圍。
這條道路,很早就有海賊運過數千兵馬往來以作奔襲騷擾,只是還沒人一口氣運輸過數萬兵馬而已,但不代表不能運!
換言之,袁本初一開始往河北而來時,就一直是在一個完整的三面羅網之中…只能說,弱者為何而戰?
“事已至此,別無他求。”三月初,被合圍在蓼城,已經油盡燈枯的袁紹于城墻上接見了來勸降的使者王朗,然后如此言道。“只想死前再見一見公孫文琪…問他幾句話而已。”
持節入城的王景興欲言又止,但終于還是懇切說了實話:“袁公,梁期戰后我便受命持節往遼東見右將軍,讓他隔海發兵,一直不在這邊。但這次隨太史將軍與朱將軍至此,卻總歸是知道,衛將軍早在正月上旬,便已經將軍政委任給了其總幕府呂范呂子衡,然后攜子北上視察春耕去了,這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涿郡還在遼西…”
袁紹沉默片刻,忽然在身側許攸等人憐憫的目光中猛烈咳嗽了起來。
“漢永初三年,有賊張伯路號稱將軍,寇掠青州,擾亂數郡,朝中以御史中丞持節征法雄為青州刺史…東萊甲兵未解,賊大恐,遁走遼東。五年春,乏食,張以數千眾楊帆復寇東萊,雄復破之,賊乃走遼東故,遼東人李久等共斬之,遂平。”——《后漢書》.法雄傳 ps:獻祭新書,《我真不是烏鴉嘴》
我從來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在這個妖魔橫行的世界里做一條咸魚,看過江海浩蕩,再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尾小紅鯉魚,老死于淺淺荷塘。
后來大風大浪,我被浩蕩潮水推著往前,我不想死,只能拼命游啊游啊。誰知一不留神,竟躍過龍門,成了人族的皇。
——唐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