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皓不要太過苛責他人了。”同樣高冠直裾的公孫珣在被拒絕后倒是一甩衣袖從容坐回到了主席上,而且依舊不以為意,儼然風度翩翩。“事關重大,千頭萬緒,需要考慮的地方太多,這才會有所遲疑…”
“推脫之語罷了!”田豐攤手冷笑道。“真要做決斷,一言而已,拖延至此,不過是某些人因私廢公作祟罷了!”
“先生此言未必妥當!”第一個忍不住而憤然起身的卻是個熟人,正是魏郡名門沮宗沮公祧。“董卓禍亂國家,我家君候雖然與其人素有交往,卻直接拒絕了其人送來車騎將軍印綬,反而連結北地群雄,首倡義兵…若是連這種舉止都算是因私廢公的話,那什么算是公心?天下間沒人敢說自己沒有私心,可因為私心而廢公事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算不到我們君侯頭上的。”
“因私廢公一詞非是說你家君侯,而是說如你沮公祧在內的諸多列坐名儒智士!”田豐以手指向沮宗,居然半點情面都不留。“若非是你們這些人為了個人私利,怎么可能讓事情拖延到如今?譬如你沮公祧,雖未聽過你的進言,但我也能猜的出,你必然是要你家君侯引兵南下,攻略魏郡…對否?”
沮宗面色漲紅,卻又憤然陳詞:“那又如何,安平、趙國俱在手,若能再取魏郡,則一來可統冀州事,二來可出河內攻洛陽…”
“我只問你,衛將軍憑什么打魏郡?韓馥韓文杰雖然懦弱,可他難道不是討董的友軍嗎?”田豐黑著臉反問道。
“你這是迂腐之言。”沮宗勉力答道。“韓文杰不來與我家君侯會盟,儼然心生異心,若不取魏郡,直接越境去討董的話,豈不是將后勤命脈送于人手…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算是這樣吧。”田豐攏著手向前來到沮宗的席前笑道。“那我再問公祧你一事,你準備怎么打魏郡?又準備花多長時間打魏郡?你是魏郡本地人,難道不知道魏郡的鄴城是天下堅城嗎?難道不知道魏郡的人口、財富、糧草之多,兵甲之利,都是河北數得著的嗎?而且,與袁紹結盟后的韓馥身后難道不是還有十幾路諸侯做支持的嗎?還有河間、清河兩郡,既然兩地沒有來常山會盟,反而是遵從了韓馥的文書,那他們將來難道不會聽韓文杰的召喚去援護嗎?此戰一開,你家君侯領河北聯軍十余萬,袁本初領關東聯軍十余萬…哈,我就不說魏郡是否會被打成白地了,我只問你,董卓怎么辦?廢棄討董的罪名要誰來承擔?”
沮宗面紅耳赤,卻居然無言以對。
見此情狀,眾人紛紛看向坐在主席上的公孫珣,但后者卻只是微微一笑,居然自斟自飲起來,儼然未有插嘴的意思。
這下子,在座之人心里明白,這是要放任大家與這位田元皓公開辯論了,于是當即便有不少人躍躍欲試起來。
“元皓兄未免有些聳人聽聞了。”有一人一馬當先,主動出言為沮宗解圍。“我家君候履任河北十載,多有威德加于此處,便是魏郡也有故吏、故將,若是操作得當,未必不能反手之間輕易拿下…至于說韓冀州,到時候可以讓他先去清河、河間繼續組織討董事宜,等前面討董大局事成,甚至可以讓他繼續履任的…想來,袁本初那邊也沒話說吧?!”
“這不是故郭公的外甥,當日沮府上的故人京有喜嗎?”田豐放過沮宗,轉手朝此人微微一禮。
“不敢當元皓兄禮遇。”京有喜昂首挺胸,拱手而言。“還請元皓兄批駁一二。”
話說,其人自來昌平已經數年,先教書后參政,多少歷練了出來,所以言語中不免有些底氣。
“你的言語不值一駁。”田豐負手搖頭嘆氣。“若郭公在世,一定會因為京有喜的幼稚而有所憂慮吧?”
京澤瞬間憋在那里,卻還是趕緊拱手再言:“還請元皓兄直言!”
“我只想問一問京君。”田豐盯著對方問道。“你說這話的時候,腦子里有沒有冀州的地形?知不知道冀州九郡到底有幾座城池,幾條大河,又都在何處?每座城池左近,又大約有多少人口?每個地方的風俗又如何?”
京澤一時語塞。
“冀州河流我不清楚,風俗、人口也不好說,但九郡國有多少城池我大概還是知道的。”就在這時,田豐身后卻忽然有一人緩緩起身,卻正是新任廣陽太守杜畿杜伯侯。“若我所記不差,冀州九郡國,累計九十九縣,按照制度,每縣一城,若再算上沒有立縣的古城小邑,約有一百二十城…不知道在下說的可對?”
田豐回過頭來,居然一時怔住。
上首的公孫珣則拊掌而笑。
不過,田豐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然后轉向杜畿,正色一禮:“伯侯多年不見,不成想當年魏郡匆匆一別,居然未曾識得真正能力之士!”
“不敢當。”杜畿昂然自若。“元皓兄若有其他問題,不妨一并問來。”
“那我再問伯侯,幽冀青并,也就是所謂河北四州,大約有多少城池、關卡、要塞?”田豐回過神來,轉身來到杜畿身前繼續追問。
“幽州八十八縣,冀州九十九縣,青州六十五縣,并州八十縣,其中幽州多邊塞關卡,冀州多古城小邑,青州多山脈要沖,并州則三者兼有,累計總數無人知曉,但其中能屯兵馬拒守之處,應該不下四百余…”杜畿依舊昂然而立,隨手拈來。“田兄到底何意?”
“無他,”田豐束手幽幽嘆道。“剛才京有喜說你家君侯在河北履任十余載,多有威德在此處…所以我就想知道,這四百多城池,數千鄉亭,千萬人口,你家君侯到底加威德于幾城、幾鄉、幾人?我有眼無珠,不知道伯侯才智了得,居然是位一等一的能吏,既如此,你可能為我答此惑?”
杜畿失聲難應。
“而且,在下還有一問。”田豐轉過身來,朝著滿座人凜然問道。“既然衛將軍當了十年官便可以威德加于河北,那敢問漢室在河北四百年不倒,又加了多少威德于河北呢?”
滿座俱皆無言,便是公孫珣也只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怒。
“我所言這些,其實不過是一句話…敢問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天下?!”
田豐憤然而喝,滿座俱皆變色,卻居然無一人能答。
“我就不懂了,你們這些人分明都是才智之士,卻為何把一郡一州,乃至于天下看的如此兒戲?”一片沉默之中,田豐繼續怒容而對。“坐在這里指手畫腳,好像在圖上畫一畫就能割取一郡一州一般!你們難道不知道,你們家君侯的威德已經在這次常山會盟中用盡了嗎?這次會盟不來的郡國,就不要再心存僥幸了,往后的郡國只能一城一邑的打下來!”
“京君說什么魏郡舊部。”田豐復又以手指向京澤,絲毫不留情面。“裝神弄鬼,其實不就是屯駐在鄴城西面武城的張頜和他的千余人嗎?指望著千余人而取一郡十五縣二十三城,你們把軍事當成什么?真以為魏郡沒有人馬、將領、才智之士?張頜區區千人真要是敢有異動,只能在武城等死罷了!而且再說了,張儁乂欠你家君侯的嗎?他的千石司馬,是他在滹沱河拼命換來的,若強要人送命,只能讓人背心背德!”
“甚至說,就是在你們這次借著會盟畫下來的地盤里,也不是全然如臂使指吧?”田豐嘆了口氣,繼續搖頭道。“且不說王澤王太守那些人,是心向漢室多一些還是心向你家君侯多一些,只說深入到鄉亭中,這十余郡中又有幾鄉幾亭認得你家君侯威德?他們全都是漢室子民,他們服你家君侯乃是因為你家君侯是漢室重臣…一言以蔽之,你們何其自大無禮?!”
言至此處,田豐轉向了公孫珣,難得正色一禮:“衛將軍,我今日有幾句肺腑之言。”
“元皓請講。”公孫珣肅容以對。
“其一,漢室不可復興,然漢室亦不可猝亡!”田豐起身揚聲而言。
“此言甚對。”不顧周圍人紛紛呼吸粗重,公孫珣倒是坦然而應。“僅此一言,不枉我候元皓十載。”
“其二,將軍勢大,然將軍不足以速取天下。”田豐依舊理直氣壯。
“元皓入座吧!”公孫珣一聲嘆氣。
“等我說完。”田豐尤然搖頭。“其三,將軍當務之急,應該是討董入洛,擁立天子,而非濫攻濫取,妄自坐失人心…不然,董卓便是先例。正所謂,不討董,何以對天下有識之士?不扶漢室,何以號令郡國臣民?!”
“君侯!”戲志才忽然出列,俯首相對。“我以為田元皓所言,實乃金玉良言。”
眾人不以為意,因為戲忠一直以來的建議便是要以討董為先,故又紛紛看向了公孫珣。
“天下事以人為本。”公孫珣聞言緩緩點頭。“元皓的話其實我也深以為然…但是相隔數千里,袁本初另起聯盟,一邊防備于我一邊隔斷交通也是事實。元皓有什么好計策嗎?”
“可以走并州!”田豐有備而來。“走代郡,入雁門,出太原,過上黨,然后看形勢,或者入河內突入洛陽,或者入河東入關中斷董卓后背…”
“此言大謬!”一人再度出聲,卻是呂范。
而見到此人出聲反對,在座之人倒是紛紛一振。
“何言大謬?”田豐依舊不讓。
“并州路遠!”呂子衡起身認真言道。“而且道路崎嶇。”
“如此,后勤也會艱難。”出言附和呂范的,居然十余天來一直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表態的王修王叔治。“呂長史所言并州道路艱難,其實不僅是行軍艱難,補給更是困難。”
“兩位所言都是實話。”田豐似乎胸有成竹。“行軍后勤確實艱難,道路也遠,但諸位想過沒有,走并州除了出其不意外,還有兩個天大的好處…”
“什么好處?”呂范緊追不舍。
“其一,并州如今混亂無主。前刺史丁原已死,朝廷所任并州牧正是董卓,更兼如今張楊募兵而歸在上黨郡南部自稱太守討董,還有白波匪出西河騷擾河東,二者隔斷交通,讓董卓無法任命官員…”田豐侃侃而談。“換言之,一直到上黨,衛將軍當面沒有真正大敵,而且取并州也無人指摘,別的不說,雁門、太原、上黨這三郡,諸位真的瞧不上嗎?這可是晉地核心三郡!更不要說后面還有河東,還有關中八百里秦川基業。”
呂范與王修對視一眼,默契的沉默以對。
“其二,”田豐繼續言道。“河北這個地方,無論怎么怎么處置,無論從何處起勢,有一個地方和一個事情都是繞不開的,那便是千里太行山…這里面盜匪百萬,光是有名有姓的首領就有二三十處,你們不要想著逼降一個兩個首領就能如何,也不要覺得奪取幾個關隘就可以安穩。而想要真正清理太行山,就只有占據太行山周邊并州三郡、冀州兩郡、幽州一郡,外加河內,四面夾攻,方能真正處置干凈!”
和其他人一樣,公孫珣由衷的點點頭…田豐這話是真的說到點子上了,便是張燕和于毒立即引眾來降,若不能取下這七個郡國,徹底清理,那這個亂世中,太行山就注定如一個洼地一般將戶口吸引過去。
張燕降了有王燕,于毒降了有于糖,紫山賊黑山賊都沒了,肯定還有西柏坡賊和云臺山賊,這跟誰是首領沒關系,跟首領的名號也沒關系,只跟周圍有沒有戰亂、瘟疫、天災有關系。
當然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張燕作為太行山共主,被袁紹大規模清剿了數次,卻居然一直熬到官渡之戰后的第五年,曹操幾乎統一北方才正式投降。
“還是不妥。”就在呂范、王修,甚至常林、杜畿等人紛紛頷首之事,卻還是有人突然開口對田豐表示了致意,而這一次,卻居然是審配。
“正南何意啊?”田豐扭頭反問。“我以為走并州討董的好處已經顯而易見了,既能討董,又能擴張,更能鉗制太行山匪,還能避免此時與袁紹等人交戰,陷入不義。”
“我沒有說走并州不好。”審配蹙眉相對。“問題在于,雖說討董大義不可失,洛陽亦不能落人后,可幽冀卻更是我家君候根基所在…走并州,固然可以不用攻擊魏郡,可若是對方反過來背信棄義,攻打幽冀呢?”
“我知道正南的意思。”此時的田豐不急不緩,倒是有了幾分名士風度。“你不就是擔心將軍引兵走并州討董,一路艱難,幽冀局勢有變嗎?”
“正是此意。”審配正色言道。“元皓,你須知道,便是高祖起兵,也有豐邑兵變,雍齒、劉信之禍…”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多又變色,便是一直沒吭聲的公孫范也變得格外嚴肅起來…所謂豐邑兵變,指的是漢高祖起兵后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機,其人引兵出征,后面依仗為根據地的豐邑卻忽然一日易幟。這件事情,史書上寫的是雍齒主導,實際上很可能與漢高祖劉邦的侄子劉信也有關系…卻不好說了,而審配用在此處,儼然是有所指。
“誰為雍齒,誰為劉信?”田豐依舊坦然。“是袁紹、韓馥與公孫瓚嗎?”
“我倒沒說韓馥。”審配起身來到場中對道。“我在邯鄲,也對此人有所知曉,其人懦弱無能,絕沒有進取之能,唯獨袁本初與渤海那位…”
“也不用在意我那位大兄。”這次卻是公孫珣直接出言作答。“他便是再胡來,也不至于反過來攻我吧?而且再說了,渤海往這邊來當面乃是涿郡,涿郡、廣陽、漁陽,本就是我根基,不會輕易動搖的。實在不行讓文典(公孫范字)頂在范陽,他還能如何?”
公孫范不敢怠慢,即刻出列躬身而應。
“料敵從寬。”田豐瞥了一眼公孫范,然后搖頭言道。“我讓將軍走并州上洛,卻也沒有讓他放棄冀州…乃是左守而右攻之意。實際上,如今冀州九郡國而將軍有其四,剩下的又或隨韓文節結盟袁紹,或被同宗所據,本就不好輕易取之,正該暫時防守、消化…其實諸位想過沒有,若是能守住與鄴城相近而對的邯鄲、有鉅鹿澤為遮蔽的癭陶,還有能遮蔽幽州的范陽城,那將軍在河北的根基根本就不可動搖。唯獨…”
“唯獨這三城自北向南,各有不同。”就在這時,對面的婁圭忽然開口。“其中,范陽最好守,有范公子以宗子身份鎮壓,三郡在后,自然無虞;癭陶次之,其有天險,無須應對太多武事,卻連結南北,直面兩方,須有智謀之士為之方能應對;至于趙國邯鄲,此城固然千古名都,卻獨獨突出于魏郡身前,真要是有萬一,便是首當其沖,最是艱難…此地須有國士、大將當之!方可無憂!”
審配怔了怔,卻是朝著公孫珣躬身下拜:“配不敢稱國士,但君侯既然將趙國托付于我,我又如何不敢與邯鄲共存亡?!”
“存亡個什么?”公孫珣一時失笑,卻是親自起身扶起了對方。“若真要是讓我選趙國與正南,那我只選正南…別聽元皓的,邯鄲可守便守,不能守,且退往襄國城,與癭陶并成戰線。”
審配緩緩頷首,也不多言此事,反而主動問道:“既如此,癭陶誰來當之?”
公孫珣扭頭看向了一人。
董昭沉默片刻,然后起身相詢:“那李太守該如何?”
“讓他來隨我去并州便是。”公孫珣輕聲應道。
“既如此。”董昭攤手以對。“屬下并無異議。”
“既如此!”尚扶著審配的公孫珣忽然肅容,卻是環視左右,正色而問。“我欲從田元皓之言,出兵并州,趁其不備一路南下上黨,以求討董…可還有人不服?!”
自呂范以下,所有人一起來到場中,起身相拜。
即便是就在公孫珣身前的審配、田豐也躬身相對。
“那便開宴吧!”公孫珣眼見著眾人統一了意見,卻是忽然展演一笑。“秋高氣爽,黃花古文,好酒佳肴,千萬不要錯過了良辰美景!”
眾人不敢怠慢,田豐居然也不再倨傲,而是從容入座。
這一番宴飲,一直到傍晚方才結束,夕陽下,眾人扔下一片狼藉,然后跟著公孫珣趔趄下山,又紛紛三五作伴各自離開。
轉過山腳,來到自己的車架前,審配剛要拽著田豐上車詢問,卻不料呂子衡居然匆匆跟來,然后對著田豐恭敬一禮,又一言不發轉身就去。
而更有意思的是,田元皓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竟然就在車前坦然受了其人一禮。
審配愈發茫然,然后趕緊拖著田豐進入車中:“元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至于狂悖到這種份上?!既然來了,便是要投明主以效用的意思,你便是有理,那就據而爭又何妨?為何要擺出這種姿態,把同僚乃至君侯都得罪成這樣?”
“我得罪誰了?”側臥在車內的田豐不由失笑反問。“我今日得罪的只有區區幾個昏悖自私之人罷了!至于你口中的君侯,還有那位如此緊要的呂長史反要感激我才對。”
審配到底是才智之士,聞得此言,不由心中一動:“你是說,出兵并州本就是君侯的意思。”
“然也。”田豐帶著醉意躺下道。“不然為何沒見到那些素有名氣的將軍、校尉?很明顯他早有決斷,而且已經在暗中組織軍事編制與計劃。無外乎是他要做好人,做明主,有些時候是不好違背眾意的,而我順他心意替他做此事,哪里會得罪他?若是你覺得他會因為這個而發怒,只能說你小看了你家這位君侯。至于說呂長史,如我所料不差,若沒有我今日所為,那明日就是他來得罪人了。”
審配登時醒悟:“想來婁子伯與王叔治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這二人一人管軍事分劃,一人管后勤…”
“那個董公仁也是知道的,只是善于藏拙。”田豐嘆道。“天下智謀之士何其多也?你家君侯與我書信往來時,多有夸贊,我還以為只是吹捧,今日一看倒是我小覷了天下人。”
“何談你家君侯,我家君侯,既然獻了這種方略之策,還被君侯采用,你難道還要棄他而走嗎?”審配無奈搖頭。
“我又不是他三番五次請出來的,也不是受他恩惠…如何不能走?”田豐抬頭反問道。“真以為你家君侯威德加于天下了?且觀他此番討董能否成功便是。”
審配愈發搖頭不止。
天色昏暗,喝了一下午酒的公孫珣卻并未著急坐車返回真定城,反而步行西向,在常山腳下立觀落日。
“其實君侯若能直言,以理服人,大家還是會贊同的。”跟過來的數人中,王修猶豫了片刻,終究出言。
“就怕服的太快,無人能像今日這般被田元皓當眾指著鼻子痛罵一番。”公孫珣幽幽嘆道。“田元皓罵的那兩句話實在是太對了…一曰因私廢公,一曰自大無禮!有些人,跟著我驟然而等高位,為一郡兩千石,便不由頭重腳輕,視天下英雄無無物;有些人,見到昔日同僚一躍而起,便起了野心紅了眼,一心只想讓我擴張爭地,好讓他們也能掛的青綬銀印;而就是這些人,一聽到漢室不可復興,卻驚得比誰都厲害…一個兩個的,其實都是被功利迷了眼,失了態,偏偏還都是跟我在昌平不辭辛苦、砥礪多年的舊吏,連責備都不好責備的。”
王修沉默不語。
“然而,這天下是這么好取的嗎?”公孫珣繼續嘆道。“田元皓說打仗艱難,其實若真是只要打仗就能取天下反而簡單了…高祖七年取天下,又花了幾年掃蕩異姓諸侯,清理六國貴族?到死都沒掃干凈吧?世祖出河北,一十二年統一天下,之后又花了幾年與豪強作對?而且度田一事,到底算是成了呢,還是沒成?事情到了這一步,別人倒也罷了,你們幾人我就不虛言以對了…若不能抑豪強土地、分世族宦途,重新舉弱鋤強,這天下取了也要麻煩重重,天生不足,倒不如以半個河北為誘餌,張強兵以對,居高臨下,好好清理一遍,來個一片干凈好作畫!”
王修喉結抖動了一下,卻居然緩緩頷首。
“那君侯準備幾年而取天下呢?”婁圭倒是注意力放在了別處。
“高祖比不了,十郡之力而起,卻也不能輸給世祖吧?”公孫珣失笑而對。
“既然到底還是要大舉興兵,各處討伐,那君侯又何必去洛陽討董而扶天子?”這次問話的乃是之前去見過田豐的呂范,其人蹙眉而言道。“直取并州三郡,然后清理太行,轉向向東便是…天子在手,怕是反而麻煩吧?。”
“討董是一定要討的,天子雖然麻煩卻也一定是要拿到手的。”公孫珣笑看著呂范繼續言道。“就如那個鉅鹿李邵李太守,我又不是瞎子聾子,他這個人志大才疏,素無德行,在鉅鹿也毫無人望,跟著我只不過是想求個人功名罷了,難道我不知道嗎?偏偏他舉郡而來,我又不能不受他,而且非但要受他投效,還要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讓天下人知道我不會負了這種人才行…”
最矮的董昭終于展露出了一些無奈的表情。
“還有代郡王太守,這位倒是才德俱佳,唯獨其世出名門,如田元皓所言,心中到底是更在意漢室多一些,對我并無多余話可言。若不討董而趨洛陽,他必然離心,以他的威望,代郡說不定便要生亂。更不用說,還有一位大司馬劉幽州在身側,如燙手石子一般難以處置呢!”公孫珣繼續言道。“而若是漢廷在手,便能輕易以中樞的名義,恩養、調度這些人了,同時,還能取中樞人才為己用…你們說,怎么可能不討董呢?怎么可能失了大義呢?”
“我也贊成討董。”戲忠忽然插嘴。“但呂長史所言卻也正中要害,中樞那里,真的這么好控制嗎?董卓在中樞擅行威福,結果天下俱反…到底該如何處置天子?”
“關于這一點。”公孫珣望著夕陽處的霞光而笑道。“今天,狂悖如田元皓其實也有一言未敢當眾說出,不過我卻懂了他的意思…”
“請君侯指教。”戲忠正色相詢。
“他的意思是,以我的情勢,固然不可學董卓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必要做個姿態小心,奉天子以令不臣,但最起碼得握住天子而不讓他人染指!”公孫珣忽然似笑非笑起來。“這個就叫——取天子而不為人所令!”
身后五名元從心腹,紛紛醒悟。
“時田豐聞太祖起兵,輕身隨審配往常山說太祖曰:‘將軍弱冠誅宦,則播名海內;攻滅高句麗,則幽燕奮發;平定黃巾,則海內孚望;值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常山發檄,則董卓懷怖。今將軍振十郡之卒,撮幽燕之眾,威震河朔,名重天下。若能西向入并,收晉地三郡,南下河東,取董卓之首,則可握天子而不為人所令。復回身橫太行之東,合幽冀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及號令天下,以討未復,以此爭鋒,誰能敵之?’太祖喜曰:‘此吾心也。’即表豐為右軍師中郎將。”——《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