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之戰打到現在,各國諸侯其實在內心已經達成了共識,非要數路大軍合力圍攻不可。
單獨一個諸侯是沒有能力的。
因為這是進攻戰不是防御戰,后勤補給、地形民心都不占優的情況下,誰貿然進入墨家的領地誰就會先死。
而只要死一家,諸侯之間就會露出破綻,也就無力進攻。
若齊先攻而敗,則魏韓趙不能西進,只能困守東線,秦在西線獨木難支。
若韓先攻而敗,則齊秦沒有中軸相連,只能各自為戰,亦只能守而不能攻。
三十年的發展和技術傳播,各國都已經處在一個微妙的臨界點上。
舊的宗法制和村社籍田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農兵征召制也已經被驗證了根本打不過常備軍;昔年吳起所言的三萬武卒可打十萬農兵的預言越發變為現實。
能戰之兵越來越少,因為各國養不起太多的常備軍,軍制變革需要一整套制度與之適應。
精銳軍團只有幾支,一旦打沒了各國也就會失去立足亂世的機會。
誰都不想主動進攻泗上,不只是要擔心那些所謂的盟友在背后捅刀子,更是不希望和風頭正盛的解懸軍正面決戰。
韓侯寵臣的意思,是說先和墨家媾和,麻痹墨家。
因為打了這么久,墨家也需要休養生息一段時間,還要穩固江漢和南陽這些新征服地區,再加上越國還沒有穩定。
假如能夠和墨家暫時媾和,那么墨家很有可能掉頭去打越國。
掉頭去打越國,也可以為諸侯爭取一段時間的緩沖,會盟之后,規定好各國的進攻路線,以數路圍攻的方式,忽然撕毀媾和條約,趁著墨家攻打越國的時候拼死一搏。
贏了,楚國復國也好、諸侯瓜分也罷,至少又把墨家逼回到了泗上,各國便有機會可以再掙扎一段時間。
輸了,無非是死,反正再不打的話,早晚也是個死。
雙方的矛盾不可調和,誰也不能后退。
韓侯擔憂于一點,說道:“如今諸侯正在接觸,我若單獨與墨家媾和,只恐將來諸侯之間另有齟齬,難以合心。”
寵臣道:“亂世之中,君子難存。守盟約者,宋襄之輩。各國豈能不知?”
“況且,諸侯之間,本有齟齬,各有征伐,又豈是可以徹底解決的?但墨家勢大,與諸侯勢不兩立,一旦反墨,秦齊趙難道會再和君上開戰嗎?”
“大戰尚未起,諸侯還未合謀,這時候媾和只是拖延時間。”
“為今之計,唯有選各國最賢之人,為橫長,統籌各國反墨之事。何時出兵?出多少兵?各攻何處?這都需要商議,非是一家一國就能解決的。”
韓侯思考一陣,忽道:“前日有人進言于寡人,說不若趁此機會攻楚,從而獲得百里緩沖之地。與墨家一戰既已無可避免,那么不如提早搶到一些土地,以防墨家陳兵都城百里之外,隨時可以攻入。”
“就算是墨家與寡人開戰,那么齊秦趙諸國見墨家如此不義,如此野心,自知難幸,必要出兵。”
寵臣急道:“君上萬不可聽,此禍國之言!”
他心中大急,聽出來韓侯明顯有意如此,連聲道:“君上,此人愚鈍啊!現在的問題,是各國不知道墨家野心的事嗎?不是啊,是各國沒有協調難以出兵的事。”
“進言之人連主要矛盾都沒有弄清,就放此禍國之言,君上萬不可信!”
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許多,竟將一些頗犯忌諱的墨家書籍中的詞匯和思考方式用上,他自不是墨者,只是在各國反墨的大前提下,但凡開口天志、閉口矛盾、生產之類的人,都是諸侯所不能重用的,這是一種貴族圈內的忌諱。
“與墨家一戰是遲早的,但君上要清除,依靠韓國一國之力,能否戰勝墨家?如果不能,那么都城距離邊境百里還是二百里有什么區別?如果君上以為可以憑一己之力戰勝墨家,或者至少野戰不敗持平,可以這么做。”
“若不然,這就是在提早招惹墨家,一旦野戰之師被墨家擊敗,縱然得了這百里土地,難道還可以守住嗎?守不住的話,地被墨家奪走、人被墨家消滅,這到底是利還是害呢?”
“各國現在均知墨家野心,現在要做的,不是讓諸侯相信墨家野心而出兵,因為他們已經相信了;而是爭取時間,協調諸侯,從而有序出兵讓墨家首尾難顧不要被各個擊破。”
“何人守?何人攻?進軍路線是怎樣?在哪里會和?若墨家攻韓,秦齊如何救?是回兵守衛還是繼續進攻迫使其退兵?韓國出兵出向何方?秦人齊人如何配合?”
“這才是現在要解決的。都城固然危險,可若野戰主力尚存,那么縱然都城被奪將來亦可復,大不了退入趙地;可若暫時奪得了百里土地,野戰之師盡滅,那都城就算距離五百里也還是守不住。”
寵臣覺得韓侯還是沒有問題的嚴重性,一旦和墨家開戰,那就不是韓國和泗上兩國的事,而是舊制度和新制度之間的你死我活之爭。
到時候不是說死守都城就能獲勝的,而是要做好退到趙地的準備,這場仗一旦打起來,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那將是一場超越了之前戰爭烈度的天下之爭,寵臣覺得韓國如今君臣都還沒有這個覺悟,甚至還再用諸侯之爭的想法去考慮將來——居然還有騙的三城五城、趁著鄰居弱搶占鄰居城邑的想法。
這場仗的結果,要么泗上化為焦土,那些被墨家蠱惑的民眾全部殺掉使之天下斷絕了這種野心昭然的平等有理的想法;要么諸侯全部退位成為庶民,天下只有一種主流道義、一種文字、一種錢幣、一種度量衡。
他看墨家的書不少,已經明白了墨家的同義到底是什么意思,更為可憎的是墨家一直標榜自己繼承的是大禹的意志。
而大禹,不是諸侯,而是天下共主!
可到如今,各個諸侯做的打算是什么?居然還是趁著大亂的機會搶幾座城、擴一下土、甚至于還想著捅盟友一刀,這如何能戰?
韓侯寵臣痛心疾首,韓侯思慮半晌,終于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么,要人不要地,對于寡人又有多少好處呢?”
韓侯不是周天子,也不是天下共主。
舊制度與新規矩之爭,牽扯到每個諸侯。但舊制度之下,諸侯之間也是敵人,韓侯想要聽聽寵臣對于將來的看法。
寵臣心中無奈,心想事已至此,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墨家退回泗上、放棄江漢,但是淮水諸城已經不可能奪回了。
之后的戰爭還會延續,墨家特殊的兵制和富庶的儲備,最多三年墨家就會有一批新人長大,必要將戰爭延續下去,現在哪里能考慮將來瓜分劃分利益的事呢?
然而韓侯既問,寵臣也就不得不答。
最終韓侯認可了寵臣的看法,收人不收地,一面著手與對墨交涉,一面開始派遣使者聯絡諸侯。
同時派遣使者前往周天子之處,讓周天子找個名義召集諸侯,會于洛邑,共商大計。
南陽盆地,宛城。
韓國的使者抵達宛城之后,適便失望了。
“韓國不會出兵了。”
幾個知道了適的計劃的人也都面帶失望之色。
這一次六指悄悄調集了兵力,從丹陽聚集到宛,在能確保丹陽防御的情況下匯合了適的這支軍隊,做好了一旦韓國出兵救楚,立刻北上切斷韓軍退路的準備。力爭在一個月之內殲滅韓國野戰主力。
然而韓國的表現卻讓這些人大失所望。
會上,有人感慨,適也只能強顏歡笑道:“指望韓國出兵,本來就是指望對手犯錯。實際上我們也是色厲內荏,不能夠太過壓迫韓國迫使其出兵,因為我們也需要修整。”
“他不出兵,將來的戰爭就要復雜和殘酷,但現在的戰果遠勝于開戰之前的預料。既是如此,那也不必急躁。”
會上出席的,算得上是聯軍。
南海的、南鄭的、云夢的,在楚地周邊部署的各方人物都匯集一起。
會的主要目的是討論一下將來的局勢,次要目的是輪換一批人。南鄭、南海、云夢等地的一些干部都要輪換;一些部隊也需要重組,這是規矩。
至于將來的戰爭局勢,其關鍵還在于江漢和南陽地區的執政。
現在既然各國都在爭取時間擴軍備戰,諸侯在等待機會合謀合力,那么留給墨家的時間實際上已經不多。
最多一年之內,要做到在江漢地區的有效統治,基層建設和政權建設,是將來獲勝的根本。
在戰略布局上,既然韓國已經確定不會先出兵救楚,實質上幾處重要的關卡等同于已屬墨家。
但是墨家兵力不足,不能夠過于分兵防守。
所以會上,適將之前泗上的一個決議宣讀了一下。
駐楚軍團的主力駐扎在宛城,如今還不能有效統治的情況下,將僅有的可調動的力量抓緊修筑襄樊和荊阮要塞群,做好將來戰事一起,將南陽化為戰場的準備。
其中包括適當后退誘使秦、晉兩軍出現空擋,從而單獨擊破一部化被動為主動。
一旦沒有抓住這樣的機會,那么就要當即立斷,撤到襄樊,依靠水師和天險組織防御。
適一再強調,墨家的破局點是東線,擴張的關鍵點是江漢,南陽雖好,暫時卻必然是個四戰之地,要建設,但不要投入太多,至少在資金、鐵器、技術、干部的投入上,要少于江漢。
江漢守得住,那就是源源不斷的力量;南陽死守太難,而且將來作為戰場,必然是生靈涂炭之地,如今投入有些…浪費。
南陽,在大略之中不過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