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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略(一)

  齊國臨淄又一場禪讓的鬧劇即將上演的時候,適和軍中的幾人離開了軍隊,馬不停蹄地奔回了泗上。

  臨淄那里的墨者傳來的情報準確,齊國政變成功已成定局,田午不知所蹤逃亡,齊國已經沒有抵抗的能力。

  這一切,都讓墨家終于松了口氣,開始應對禽滑厘重病之后墨家一直沒有一個真正的巨子的問題。

  其實這不重要。

  有些事已成定局。

  重要的是…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而這個新時代的開篇,就要面對對齊和談、泗上新法、諸侯會盟等一系列關系到墨家之后十余年基本戰略的大事。

  墨家的規矩,使得所有墨家的高層必須要返回共商。

  正如田剡身邊的謀士所想的那樣,田午和墨家沒有私仇,田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屠了武城的田午必須死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逃亡的田午和齊國那邊傳來的“田午躲入宮中被抓”的消息,不管真假,都證明齊墨戰爭的大勢已定。

  唯一可能的意外勢力,現在都忙著打仗、變革和舔舐傷口。

  是該先返回泗上共商大事的時候了。

  泗上某處的屋內,因為重病嘴歪眼斜的禽滑厘努力地沖著適笑了笑,用已經口齒不清的話說道:“勿忘利天下之志。”

  然后便不再說話,而是沖著旁邊的人點點頭,旁邊那人拿出了一封厚厚的、由禽滑厘身邊的人筆錄的一些信件。

  出了門,適問秦越人道:“巨子的病情…”

  秦越人搖搖頭道:“怕是熬不過歲末。”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他們都見證過那些墨家先輩的死亡,墨翟去世之后,當年追隨墨子的那些墨家的人物一個個走了,當年商丘城下的七悟害,即便算上被適擠下去的魏越,也就剩下了寥寥數人。

  新的面孔越來越多,同心同德同志,適并不孤單,可卻有些悲涼。

  泗上的生活還是那樣,蒸蒸日上,喧囂吵鬧,市井間的人流行色匆匆,彰顯著活力。

  然而墨翟去世前的那些話,始終壓在適的心頭,墨子看到了新時代的美好,也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看到了新時代的丑惡,他曾問過適是不是可以杜絕,適騙了墨子說可以一步跳到最終的樂土,送走了墨子。

  那番話沒有幾人知道,適也清楚自己在騙當年重病的墨子。

  現在,禽滑厘又將去世,在去世前病床上口述的那些東西,適匆匆掃了一眼,禽滑厘對于未來充滿了希望,一句沒談將來墨家應該如何發展壯大,而是著重談了談新時代之下那些分封建制時候并不存在的新的苦難。

  擺在墨家面前的事很多,路很長。

  第二天下午,各處墨家之前被選為悟害、候補悟害和委員的五十多人齊聚,雖然還缺了大約十余名不可能返回的墨者,但已經可以召開同義會了。

  之前禽滑厘重病主持日常工作的高孫子不再是這次會議的主持者,適的身份決定了他回來后必須由他來主持。

  五十多人中,適看到了告子的身影,雖然排名靠后,但這個在墨翟時代被同志們稱作“口稱仁義行為仁義、不若開除”和被墨子評價為“想要出仕勝過行義、自身的矛盾沒有解決和談解決天下矛盾”的人坐在這里的局面,也算是墨家如今的一個縮影。

  周安王之前加入墨家的那群理性主義者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的人成長起來,很多人是心懷投機的,這一點誰都知道。

  告子也算是老資格的墨者,入墨的時間比適要早,而且活的也長,孟子學成之后的第一戰就是個告之辯論“人性”的問題,用了偷換概念的手段單方面宣布獲勝。

  告子是有才能的,這一點適也得承認,但是在墨家內部風評并不是太好,而且還被墨子點名批評過,但后來因為墨家逐漸壯大,他也“改頭換面”。

  論跡不論心,總歸是那些知道告子之前心跡的老墨者逐漸凋零,告子也按照墨家的規矩,如今也被選入了墨家的核心外層。

  當初告子被墨家內部的同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他愛起高調,一天天利天下和仁義的口號喊得比誰都響,但是自己做起來的時候卻不是那么回事。

  這倒是可以更改的,而且口稱利天下總比口不利天下要強,加上他本身的才能,至于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沒人知道了。

  如今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按照墨家的組織程序,告子這些年也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總不好因為當年墨子的一句評價就斷了告子的政治生涯。

  有些事,按照規矩走一點問題都沒有,只不過規矩之外有太多難懂難以處理的東西。

  加之適本身也不反對投機者進入,因為墨家的這套行政體系許多的人太多,只靠理想主義者實在是湊不出那么多人。

  這些都是潛在的問題,墨家一路走來太順了,并沒有一場劫難讓每個人都露出本來的面目。

  除此之外,越來越多的泗上本地人成為墨者,并且形成了一個逐漸龐大的勢力,使墨家內部那些之前“集天下之士”的群體和“泗上當非攻立國”的群體之間的矛盾也需要解決。

  工商業發展和農民之間的矛盾,也是個問題,甚至算是一個上個問題的縮影。農夫過于保守,工商業對外擴張之利對于他們其實誘惑不大,因為墨家不是軍功授田,而且已經完成了土改;工商業則需要廣闊的市場和對外征服、擴張、殖民,尤其是在墨家的手工業水平勝過天下諸侯一截的時候,需要的是市場。

  軍功爵獎勵耕戰,會激發農民的積極性,然而問題是之后怎么辦?弄沒了貴族,再弄出一堆新的軍功地主?而且秦國的軍功爵制度也是半農奴制,授予的土地得需要有人耕種,否則一個九口之家不能雇人給他一萬畝土地,他能耕種的過來嗎?

  這個問題需要解決。

  滿頭白發的高孫子仍舊固執地穿著草鞋短褐,以他為代表的自苦以極派和新成長起來的認為不必自苦應該適當享受的派系之間的矛盾,也需要解決。

  認為墨家的政權已經穩定,并且將墨家當做一個可以出仕的地方的游士階層和墨家內部道義的“義為先、祿為后、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精神也有巨大的矛盾。

  在這之前的幾年,泗上還鬧出過一個淪為街頭笑談的大笑話。

  因為當年潡水之戰前,墨家宣傳的義以“非攻”、“止戰”、“尚賢”、“弭兵”為主,加上墨家人無分貴賤尚賢而任的政策,使得許多士人在潡水之戰結束、墨家霸泗上之后帶著一種頗為微妙的心態,來到了泗上。

  士階層算是這個時代的文化階層,但是素質良莠不齊。

  自然有吳起這樣的能人,卻也有自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手段絕倫的人物。

  而墨家這邊又礙于一個問題——墨家這邊的文化,是融合了墨、道、法以及適所知曉的那些東西之后另起爐灶,這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問題——一些士在墨家眼中,其實算不得什么文化人。

  論及九數,九數之學在泗上,這是天下皆知的。

  論及稼穡,稼穡賤業泗上最強,這也是天下皆知的。

  論及六書,泗上墨家用的文字和諸侯都不同,簡而化之,頗有秦味兒,但又不一樣。

  論及禮樂,說句難聽的,墨家本身曾經也是搞迷信的,祭祀手段和對象都和時代主流不同。

  論及道義,墨家的義更是自成體系,自我完善。

  這就導致了墨家可以撇開貴族單干,因為墨家不需要貴族作為統治階層的官吏。

  但是,也導致了許多自認為才能無雙的士,到了泗上之后難以準確定位。

  而且一些人來到泗上的心態,實在是有些可笑。

  比如那個幾年前的笑談,源于當初在酒肆兩個士人酒后的感嘆。

  先是一個覺得自己才華不錯、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借著酒勁兒,在酒肆前,彈劍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歌很有情調,其實就是個女子嬌嗔地和男子打情罵俏的歌。

  翻譯過來,就是:

  你要是真的愛我,就翻越山水來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別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這個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詠志,彈劍唱情,唱的當然不是情。

  再說若是女子嬌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這么嬌嗔就有點惡心了,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爺,爺去投諸侯。

  唱完之后,旁邊的一個同行的士也跟著唱了一嘴。

  不過他唱的比這個伙伴委婉一點,唱的是《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個比上個委婉之處在于,他沒說“要跟別人跑了”這么直白的話,而是說我現在求嫁啊,快來娶我啊…

  唱過之后,倒是傳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祿勝義也,不可用,且才,莫須有爾。”

  讓這兩人去學習,又不去學,認為自己的才能足以為官,是以作狂態以求聞名。

  然后被幾個小年輕的軍校學生當眾問的啞口無言,面有慚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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