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代齊的田氏,田和知道貴族的種種手段。
二十年前他不是國君,而是整個齊國最大的貴族,所以貴族的那點小手段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不是底層出身起義上臺的農夫,所以他未必知道底層想要什么,但一定知道貴族們想要什么、反對什么。
為了鼓勵貴族們發展工商業,或者說為了防止貴族們和他們家族當年一樣積累勢力,他還要制定以下的政策。
其一便是統一度量衡。
田氏起家,靠的就是度量衡的不統一以招攬民心,荒年的時候用大斗出借,小斗問還,從而合法合理地利用度量衡的不統一,鉆了空子打了擦邊球。
這一點他不是針對于工商業的發展想到的,他只是基于自己家族的發家史想到的。
當然,這一點田和覺得也可以促進齊國工商業的發展,并且有利于他征收賦稅。
其次,便是公開允許貴族開辦冶煉金屬等行業,但是一定要申明公開,否則一旦查處到不申明卻悄悄開辦的,立刻除以重罰甚至削去封地。
這個行業,也是各個貴族發家致富的好東西,田氏發家的時候,就有開采黃金和銅的行為。
既然這是貴族們都做的事,那他不妨允許貴族這樣做,只要繳納足夠的稅就可以。
人手不足?封地上的農夫歸貴族支配,你們愿意做就做。如果民怨沸騰,那可以殺雞儆猴,減緩民眾的恨意,同時還被民眾稱作仁義之君。
技術不足?允許工商業者開辦,并且可以給予工商業者扶植,只要請求,甚至可以允許貴族將封地上的農夫出讓給工商業者,使他們謀利。
資金不夠?“國軌”和官山海政策之下充實的國庫,可以給予貸款和扶植。
甚至于一些春秋時代流傳下來的“官辦”手工業,都可以轉讓給一些想要扶植的豪商。
春秋時代,各國的手工業都是官辦為主,隨著時代的發展才出現了大量的私營手工業。
但是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在現在“民思變業”的前提下,再用官營的手段繼續束縛那些“百工”身份的人做事,他們會心懷怨恨。
再比如開辦礦山,如果直接征召農夫服勞役,民眾聚在一起就容易鬧事,而且打仗的時候這些農夫必然心懷怨恨,可能倒戈。
既然這樣,不如將一些官辦手工業轉交給私人——至于什么樣的人有資格得到這些產業,那自然是支持齊國經濟學派的那部分人,也就是這么搞能夠得到利益的人。
這樣一來,便可以使豪商經營原本官辦的手工業,商人求利,所以他們會想辦法榨取利益,而國君只需要收稅就足夠了。
而且諸如開辦礦山之類的工業,讓豪商們參與進來,組織由他們組織、出事由他們負責、農夫怨恨也可以適當地殺一批,而農夫也不會怨恨到國君的頭上。
作為國君,只需要“十取其三”,獲得足夠的利益充實府庫、征召士卒即可。
而且還可以極大地促進齊國的經濟發展,使得手工業發展起來,手工業的發展才能夠使得“卒有甲胄、士有戎車”,也為組建一支類似于泗上墨家或者西河武卒的常備軍做物質基礎。
如此這般,既可以防備貴族和商人,同時又能讓商人和小貴族們依附于國君。
在外部“開阡陌”的浪潮之下,齊國的貴族們反而得到了支配封地農夫的權力,這使得他們必然緊密團結在齊侯的周圍,維系他們的利益。
在貴族高貴而商人賤人的背景下,又扶植一些家族依附國君形成大型的手工業、又允許貴族將封地上的農夫送入手工業勞作的方式,既解決了“民皆變業”的問題,又使得這些扶植起來的豪商必須支持君主,否則他們的利益就要被貴族掠奪。
而且,這樣的扶植,還可以使得齊國本地的豪商和泗上墨家決裂,泗上墨家的商業必然會損耗這些被扶植的豪商的利益,他們如果無法在商品貿易上戰勝泗上墨家那邊的商人,就必須依靠齊侯的權力在國內獲得特權以獲勝。
在解決了貴族、豪商、軍制、稅收等問題后,就要做下一步加強君主集權的打算。
當年觀眾的改革,是在分封制的基礎上的改革,在不觸動分封制的前提下,將全國分為十五個男爵領和六個工商業城市——十五個農業區需要提供兵員、六個工商業城市只需要納稅提供少量的兵員——那么管仲的想法就是:分封制為前提,那么君主只需要拿到五個男爵領和六個工商業城市,那就可以對其余貴族形成碾壓的力量。
如今管仲的改革成果早已經破壞,時代證明這樣的手段可以使得齊桓稱霸,卻不足以應對現在的天下局面。
所以,田和設想,要加強集權,形成一套君主直轄的行政手段。
田和設想,將整個齊國的國土分為五都。
臨淄居中。
莒地作為對墨家的東部前線。
即墨作為膠東后方。
高唐作為對燕、趙方向的前線。
平陰作為對魏、魯、和南下泗上的前線。
這五都設立名為“都大夫”的總督,掌管軍政大權。
都大夫不是分封的大夫,不是上卿、上大夫這樣的爵號,而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類似于楚國的“公”,但又不可以世襲。
都大夫的人選,由國君親自選定,而且當然從貴族中選拔。
都大夫在“五都”沒有封地,他們作為“大夫”有封地,但是作為“都大夫”沒有額外的封地,使得他們必須聽命于君主。
都大夫之下,設立有其余的行政機構,但是不同于“大夫”,這些行政機構的人選,不是貴族的家臣和士,而是國君選派的貴族子弟或是士人。
五都中,都要設置一定數量的常備軍,軍權歸屬于君主,但是一般情況的指揮權歸屬于都大夫。
臨淄地區仿照泗上,建立一支常備軍,定時操訓,數量不必太多,但是需要裝備新式兵器,比如火繩槍、弩等。
軍官,由貴族子弟擔任。
因為諸夏都是嫡長子繼承制,所以大量的庶子沒有機會出人頭地,逐漸從大夫淪落為士、最終再從士淪為庶民。
而原本分封制下,一個蘿卜一個坑,除非對外擴張否則沒有那么多坑分封,而如今齊國立國數百年,所有的坑都已經被占滿。
大量的貴族庶子渴求上升,墨家的學術幾何九數等等這些,不得不說是很有用的。
作為君主的田和,自然是喜歡墨家的“尚賢”的,但是墨家這幾年搞的這些事,使得田和不敢“尚賢”。
萬一那些賢才是墨者呢?
所以,還是貴族子弟更靠得住,逼著大量的貴族庶子學習有用的文化知識,充當軍官、官吏等。
換而言之,貴族的大宗,仍舊擁有封地。
但貴族的小宗庶子,進入常備軍擔任軍官,獲得上升通道,并且壟斷軍官的人選,這樣他們便會熱衷于對外擴張,因為他們必須要為自己這個蘿卜找“坑”。
同時這個上升通道在貴族內部打開,也可以使大量的貴族庶子們琢磨著好好學習,擴大基層軍官和行政官吏的數量,使得可以適應新的軍制和行政改革。
泗上那種普及教育帶來的思想激進,田和不用擔心。不主動去做,平民和貴族之間始終有鴻溝,貴族制度不變貴族始終可以比庶民更容易獲取知識,這樣作為基干的人才都是貴族庶子,總不至于自己革自己的命。
本身諸夏的“嫡長子繼承制”就確保了大量的“士”階層的存在,只不過這個通道在分封制已經數百年的歷史下被堵塞了,田和只是打開了這個通路,使得士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出仕。
收攏貴族的權力,才能空出空缺,否則的話,家國同構、大夫齊家的狀況,基層的官吏都是貴族的家臣,君主的權力也就無從談起。
田和估計,如果變革成功,那么整個齊國將會變為一個“國君、貴族、豪商”聯合在一起的強大邦國,對外擴張才能是的貴族庶子獲取功勛、對外擴張才能擴大那些扶植起來的豪商的利益。
那樣的話,怕是四境之外,燕、趙、魏、韓、宋等盡皆南面視齊。
解決了上層的軍制、財政、行政、集權等問題后,便要考慮兵員和賦稅,以便和新的軍制配合。
分封建制有分封建制下的軍制,大夫為帥、士人為旅長、農兵合一的軍制是最為適合的。
但田和既要改革,既要成立常備軍以應對新時代的戰爭,就需要在制度上進行改革。
一方面,那些貴族封地上的農夫,需要作為貴族的“軍賦”被提供給君主,這算是一個強征的兵員。
另一方面,這一次墨家確實幫了齊侯一個大忙,長城以南的大片土地上的貴族被一掃而空,要么逃亡要么被俘,墨家已經在長城以南進行的“開阡陌、破井田”的土改。
田和覺得,自己正可以利用,如果田剡有這個手段,那么自己設想的種種變革就算是真的有機會了。
這一次政變成功,田剡肯定是要繼續清洗貴族的,墨家那邊又要殺一堆有血債的貴族,那么封地大可以收回。
現在有實權的,是長城以北的貴族們,只要保證不動他們的利益,那么長城以南的變革就可以適當地實行下去。
承認農夫擁有土地,只需要繳納賦稅給國君,并且有從軍的義務,兵員問題也能解決。
而且,這等同于擴大的君主所能直轄的范圍,為更多的貴族庶子們提供了作為官吏和軍官的空間,擴大了府庫的收入。
當然,不可能全部都變革,還需要返還一部分貴族的封地,畢竟貴族們之間都是親戚,到時候弄得天怒人怨貴族以為這是暴政,那就不好了。
那就需要挑軟柿子捏,同時再順便清理一下田氏的政敵。
這樣一算,五都制如果能夠實行下去,平陰和臨淄都可以握在君主的手中,以這兩地作為試點,保證兵員的同時,又可以構成上層的君主、貴族、豪商的緊密結構;中層的貴族庶子作為軍隊支柱、特權的專營商人作為城邑經濟基石。
這便是田和所構想的齊國的路,一條不同于泗上國民共政人皆平等;不同于秦國重農抑商官辦工商;不同于楚國邊境封建內部收權小西周;不同于魏國西河濫觴血稅自耕…當然,也不同于周禮古董燕國的強國之路。
這條路,田和謀劃了二十年,一直沒有機會實行。
而現在,借著齊墨戰爭的局面,田和倒覺得,田剡可以繼承自己的意志,把這條路走完。
神權上,遵黃帝為祖,阪泉之戰輪回為田氏代齊。
政權上,用黃帝之學為皮,用齊國本土的、適合齊國特殊性的管子學派。
軍制上,用二十年來各國征戰的經驗,放棄分封建制的貴族兵制。
現實上…墨家這一次對齊作戰就是絕佳機會。
長城以南的事…正可以請墨家幫幫忙。
墨家不是想要利天下嗎?那好,那得罪齊國貴族的黑鍋,請你們墨家接下,反將一軍,你們墨家是背還是不背?背的話,齊國強矣;不背的話,有何臉面再談利天下?
楚國能夠嘗試改革,那是因為吳起在大梁一戰搞掉了諸多楚國貴族,數名執圭之君被俘或是戰死、被火藥炸開的大梁城內大量的貴族子弟被抓,楚王才有能力借此集權。
多難興邦,便是此意。
于是田和想了想,覺得和田剡要談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政變之后,立刻放出風聲,說墨家要利濟、汶之民,若不利不和談,要讓齊國各處都知,倒逼墨家在和約上加上這一條,為齊國集權奉獻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