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矛盾,并不是證明禽滑厘為巨子一無是處。
正如當年墨子去世前游歷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經露出曙光的新時代的丑陋,矛盾永遠沒有一勞永逸解決的時候。
解決了舊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來。
留給適的矛盾,就是這些。
禽滑厘明白自己年邁,與墨子亦師亦友年紀太大,他這個巨子是為新時代鋪路的,墨翟將利天下的未來賭在了新時代上,他又何嘗不是?
這許多的問題,都需要適和整個墨家去解決。
但現在,一切還不是時候。
同義會的頭幾天,按部就班,沒有太多波瀾地選了新的巨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補悟害、新的委員。
通過了適在禽滑厘重病后提出的兩條意見。
然后,適第一次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主持了同義會,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孫子做了《關于當前天下局勢》的報告。
然后適便先開了一個重磅炮,在高孫子之后做了一個名為《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發言。
這不是在以墨子的繼承人自居獲取政治威望,適已經不需要。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適不需要那些威望,這些年墨家的意識形態和道義理論一直是他在管轄。
軍中他兩次為帥戰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數都是學校中出來的。
墨子生前的評價,雖然不能阻礙告子這樣的人進入墨家的決策層周邊,但墨子最后的政治遺囑卻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為巨子。
墨子說,公造冶適合執行,但卻不是一個好的掌舵人。
墨子說,高孫子脾氣嚴苛,恪守利天下之義,但卻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夠團結內部。
墨子說…
其實墨子最后的遺囑,將每個人的缺點都一一指出,而適則是最輕的。
適的最大問題,墨子指出的,其實根源就在于墨子希望適能搞出一個合適的理論,將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么明鬼還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實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將鬼神看做一個“超脫世俗”的監督者,希望每個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夠人們在深山無人之處仍然恪守善惡之分。
但對于迷信的態度,從墨子當年去齊國和那卜卦者的辯論就能看出來。
當年墨子前往齊國,卜卦者說,今日不宜,因為歷史上的今天黃帝在北方殺了黑龍,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禍。
墨子轉了一圈回去后,對那個卜卦的人說:扯淡,黃帝甲乙日在東方殺死了青龍,丙丁日在南方殺死了赤龍,庚辛日在西方殺死了白龍,壬癸日在北方殺死了黑龍,按你的說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實際上適都沒解決墨子希望適解決的那個問題,因為墨子早就看出來適是反對鬼神之說的。
天志上帝的虛化無人格,變為“道”而解決了墨家的理論自洽問題。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適解決的那件事,適始終都沒解決。
即:假設沒有一個超脫人世的鬼神,那么怎么保證人們去行義?用行義之心的理想,又能夠說服多少人成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義兼愛?
適沒去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他反對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義,去征召精銳但人數稀少的駟馬先鋒;而用義利統一的墨家理論,去團結大多數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從來也沒想過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為他確信道德不永恒,而是隨著階層和物質基礎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今日的德或許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沒有那個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弄出一個亙古、恒久、不變、萬年不易的道德標準。
雖然最后的問題沒解決,但終究他解決了墨家理論的邏輯、體系和自洽的問題,并且做到了讓墨家逐漸壯大、讓墨家內部都能夠接受、威望足以支撐內部的團結。
在場的人沒有人驚訝適成為下一任巨子。
但當適做完那個《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報告后,整個會場會陷入了一種震驚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來高喝早該如此的有之。
訥訥道過于急躁的有之。
震驚之后看看眾人也跟著拍手稱贊的有之。
一段報告,這是在為他為巨子之后的墨家路線定下基調。
這是一顆巨大的火藥雷,意味著什么泗上非攻立國的想法,將要成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著這是對當年魏越建議非攻弭兵路線之后適的全面清算。
意味著泗上的整個宣傳都要轉變方向。
因為這泗上將對諸侯采取更為炙烈的態度。
當然,也意味著適極為贊同高孫子所做的關于當年天下局勢的報告,天下將亂,沒有諸侯在短時間內有能力成為霸主團結諸侯征伐墨家。
高孫子、公造冶、孟勝等人對于適的發言表達了極大的支持,在內部高層討論是一邊倒的。
而且既然是內部的會議,適也就不用擔心泄密之類的問題。
既然是這樣的基調,那么當先必須要討論的五件事,就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框架。
這三件事,源于墨家之前的既定戰略。
這一次對齊戰爭,是借助天下大亂、越國南遷的局面,徹底將泗上結為一個嚴密的整體;將勢力擴展到東海和淮北;削弱魏、齊大略的延續。
齊墨戰爭的結束、天下大亂的開始,墨家當前要解決的五個問題立刻擺在了眼前。
其一,泗上諸侯變松散的非攻同盟為一個緊密的邦國的問題。
其二,對齊戰爭的和約簽訂。
其三,借此之勢會盟諸侯維持天下局勢。
其四,趙國墨家之后的走向。
其五,和楚國的關系在齊墨戰爭結束、楚魏相爭緩解之后的調整。
這個基調一定下,泗上內部的同義和統一,就不得不解決一個問題。
一堆諸侯的貴族身份,是否還保留?
哪怕是作為一個幌子對外宣揚用,用不用保留?
比如滕侯,天底下可能還沒有這樣的侯爵:墨家執政,他的理論上的封地全部都賣給了農夫二十年贖買,實則農夫支付的時候按照當年糧產量的二分之一支付,以現在的產量二十年的贖買等同于就給了滕侯一年的守城。
滕侯將大筆的收入投入到對南海縛婁的貿易和開發中獲取分紅,原本的宮室還留給了他,但是修繕宮室的錢得自己出雇人。
這是侯爵嗎?這像侯爵嗎?
然而有時候出面,還需要盯著一個侯爵的頭銜,對外儀式的時候還需要出來走兩步,甚至于適這個第一任滕國“相邦”退下后墨家的第二任“相邦”還需要走個讓滕侯任命的儀式。
這就很尷尬。
墨家謀取泗上,當年的口號是“誅不義、驅暴越、代行諸侯之政”,而現在適既然做了“繼承遺志、利天下進行到底、非攻只是曾經的手段”的發言,那么當年的口號就意味著過時了。
周天子算個屁,墨家已經可以不在乎了。
諸侯現在筋疲力盡,三晉瓦解、齊國內傷、楚國無力,諸侯的看法現在也可以不在乎。
那么泗上應該上演一出“諸侯獻政”的把戲?
還是“民意滔天共政共和”直接收權?
適的那番發言,也算是為這個問題提前尋找了答案。
同樣的,既然要將利天下進行到底,那么對齊和談就有很多說法。
現在齊國已經無力抵抗,割城取邑,易如反掌。
諸侯無力干涉,就算拿了,齊國也無力反對。
那么要不要趁此機會擴大墨家的勢力范圍?
聽起來,適的意思是準備擼起袖子和諸侯徹底翻臉了。
可適隨后的說法,卻并非如此。
他看了看眾人,鄭重道:“我還是堅持之前的想法不變,撤軍回來,不在齊魯西南割讓一座城邑。但是可以適當變通一下,有些問題需要解決。”
他這么一說,高孫子道:“這話可不對。你之前既是說了,我們要將利天下之志延續下去,何謂天下?”
“巍巍昆侖、蒼茫草原、浩渺東海、濤濤大河、苦寒燕地、炎熱楚疆,俱是天下。”
“我們走了,那里的齊人怎么辦?齊人不是天下人嗎?”
“我之前也認為應該打一打齊國就撤回,那是因為我對天下局勢的估計有誤,覺得我們未必能夠取得如此大的勝利。”
“可現在,齊國的野戰之軍全滅,臨淄不能守,汶水濟水民眾贏糧景從,三晉內亂、楚越無力,之前的想法已經有些跟不上了。”
“我們強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義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讓我們知道這天下間,兼愛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并非上流。”
適明白自己要在眾人面前解釋清楚為什么,還要和自己剛剛說的《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融為一體,否則難以服眾。
縱然眾人最終基于自己一貫的判斷會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剛剛講的道理脫節,那么他這個巨子的第一炮就沒有打響,這可不行。
對于充滿理想的人,要講道理。對于心懷功利的人,要講利益。而身為要團結墨家內部諸多派系的巨子,便不得不既要講道理,又要講利益和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