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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二)

  貴族的叛亂,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既不是為了百姓,也不是為了楚人。

  只是,終究說給外人聽的時候,需要一些說給外人聽的理由。

  大尹想都沒想,便答道:“我本宋人,怎么可能是為了楚人的攻城呢?這樣的說法,是對我的侮辱啊。”

  他抽劍怒斥,又道:“我們這樣做,正是下合民意,上為社稷。這難道竟然做錯了嗎?”

  適笑問道:“可如果楚人并不想要滅宋絕祭祀,那么難道楚人攻破商丘,就會損害社稷嗎?”

  大尹急忙道:“但民意洶洶,我們也是不忍百姓受饑饉之苦啊。終究,是民眾想要驅逐無道之君,我們只是順從民意。”

  適搖頭道:“可是,我所聽到的民意,并不是這樣的啊。大尹您口口聲聲說為了商丘百姓,但正如您養了一條獵犬,卻喂這條狗吃草,還說讓他吃草就是為了狗好。可您不覺得,您應該問問狗是否愿意吃草嗎?”

  大尹面部抽搐一下,沒有回答,半晌道:“小司寇掌三詢之事,他應知曉商丘民眾之愿。”

  這不是推卸責任,而是小司寇的本職工作就是這些,小司寇急道:“城內百姓確實是不想要再守城了,糧倉被楚人細作所燒,再守下去只怕城內要餓死無數。眾人不愿餓死,所以要守城,這就是民意,也是我所詢問過的。”

  本來小司寇還準備加上天命之類的話,但一想對方“非命”,知道說也無益。

  適即刻反駁道:“巨子言,萬事有大利小利之說。譬如此時百斤麥,而距離明年耕種尚有時日,只能每天少吃一些并且拌以蕨葵之菜,以支撐到明年可以耕種。”

  “假如有人說,不若此時便不拌以蕨葵之菜,每天吃飽,或許可以蠱惑不少人。但這并不是大利啊,而是短暫的小利。”

  說罷,適指了指身后那些集結在一起,分發了兵器的民眾道:“如今民眾想得大利,而非只是小利,因此這才是真正的民意。”

  “巨子言,罪犯禁也,惟害無罪。宋公怒楚,即便造成了危害,但是罪責難道全部在他嗎?”

  “小司寇掌三詢之事,難道在怒楚之前可曾詢問過民眾的想法嗎?另有臣屬六卿,難道在怒楚之前沒有考慮到后果嗎?那又為什么沒有相勸呢?”

  “今日之事,民眾的意見是面見宋公,求取大利,也為日后再不會發生這種類似的事而準備。這才是真正的民意。”

  “墨者今日所來,只是為了促成幾家罷兵罷斗,既都說都是為了百姓為了社稷,那么就請停戰。”

  “今日事,若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那均無罪,可讓宋公盟誓不究今日之事。若宋公連民眾的大利也不能夠答應,那么再換不遲!”

  話已經說到如此嚴峻的地步,大尹也明白適所說的真正民意是什么。

  此時所說的真正民意,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身后的數百墨者、三百沛邑甲士、外加數千洶洶分發了武器的民眾。

  空口談道理,沒有用。

  而看著適身后的那些民眾,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蠱惑人心的手段之強,遠非自己能比。

  數日之前,他還認為民眾已經只剩下驅逐國君一條選擇了。

  那時候城墻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過數日,這些人卻被墨者蠱惑的換了想法,到底什么是“大利”,這些民眾想要什么,小司寇并不清楚。

  但想來,這些城墻下的民眾和城內的民眾,并無二致。

  既然墨者短時間內讓城墻下的民眾轉換了想法,只怕城內的民眾也經不住墨者宣義部的幾番言語。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經不能改變。

  縱然墨者說他們只是做第三方調停,但實際上態度已經明確:調停順利,那就調停。若不順利,就要親自上陣。

  大尹看著這些武裝起來的商丘農兵,再看看那些整齊隊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么簡單。

  無奈之下,他只好問道:“難道墨者竟要為了讓雙方罷斗而放棄守城了嗎?我曾聽人說,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夠悔改的。”

  適沒有回答,公造冶朗聲道:“子墨子親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說楚人已經疲憊,就是士氣正盛之時,也可保商丘數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么手段守城,但既然敢于調動這些多人離開城墻,以墨者的信義,必然要先保證城墻不失,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本。

  眾貴族發動叛亂的條件,就是認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于墨子開始調動城內的大部分力量防守,這時候是沒有力量在保證城墻的同時又參與城內的政變。

  之前墨者也找過這些貴族,訴說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這些貴族的私屬參與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則完全調用了司城皇在城內的私屬甲士,怎么看都是城墻危在旦夕的感覺。

  如今公造冶這樣一說,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這么說了,那么城墻必然是在調動了這么多兵力之后依舊可以不失,心中駭然。

  既是可以保證城墻不失,那萬一墨者與司城皇一系聯合,政變也就絕無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覺得,自己需要爭取更多的時間,爭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蕭墻,到時候事情也就無可挽回了。

  他正準備在講幾句道理呢,只聽適道:“巨子有令,既然是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眾之意為先。此時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為名,卻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應對了。”

  “巨子言,麥與莠幼時不能分,但若結實總能分清。如今諸位或為宋之社稷與民眾,或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還請罷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國之事!”

  “巨子有令,以此時為限,若雙方不能罷兵,墨者便出面反擊繼續戰斗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戰之君一般!”

  大尹臉色微變,如今自己這邊優勢很大,墨者若是坐視不管,那其實就是在幫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卻要雙方罷兵,那就是明擺著幫助弱勢的宋公。

  大尹厲聲道:“墨者這樣做,難道是要助無道之宋公嗎?”

  適重申道:“墨者只求雙方罷兵,誰不罷兵,墨者便會相助罷兵的那一方。并沒有幫助任何人的意思,難道大尹不能罷兵嗎?如果您罷兵,難道墨者還會攻擊您嗎?”

  大尹聞言,看著適身后的戈矛與沉默的民眾,長嘆一聲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眾的意見呢?若是君上不能讓我們滿意呢?有些道理是對的,可是做起來誰又能夠一定做對呢?”

  適鄭重回道:“巨子自有手段,這個不必擔心。只在一個時辰之內,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么墨者將不再調停。這些民眾不歸屬墨者,若是他們的大利不能滿足,那么他們也自然會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為利。”

  適沖著公造冶輕輕點頭,公造冶即刻叫身邊兩名墨者劍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進入宮室。訴說百姓愿盼,只給宋公選擇。”

  大尹看著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么條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還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這么說,實則就已經是在幫助宋公,可墨者卻說自己只是中立調停,根本沒有幫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卻明白,一強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么中立便是幫強,調停便是幫弱。

  適見大尹仍在猶豫,補充道:“如今子墨子發覺楚人外強中干,守城之兵無需太多。司城皇求見子墨子,認為你們這些人就是在幫助楚人攻城,又有傳言說若是楚人破城則司城皇一系將被滅族,因此他們的私屬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護家主的…”

  這算是最后地警告,也算是告訴大尹,不要想楚人圍城會牽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現在不但可以調派這些民眾,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聽了適的話,大尹苦笑一聲,自己這些人謀劃了三年的政變,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時機,卻不想最沒想過會參與政變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參與了政變,導致滿盤皆輸。

  如今事已不可為,墨者給的時間極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讓他自殺去位,肯定就會先答應民眾的條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應,那就給了墨者站在宋公那邊的借口,可若是答應罷兵…大事去矣!

  似乎,歷來政變失敗,若不被殺,只有逃亡一條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幾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個人,政變失敗后,侍奉著有繼承權的公子啟逃亡楚國,如今家族早已破敗,再無權勢名聲。

  忍不住問道:“若我等罷兵,難道君上不會報復嗎?盟誓,難道是可靠的嗎?墨者固然是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這樣做,就是讓我們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余人又怎么能夠答允呢?那些跟隨我們起事的甲士民眾,難道不會擔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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