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心說,你早說這些實際一點的事,咱們之間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么百姓社稷呢?
不過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這一步,正是因為背后這數千人的武力,以及整個墨家武力集團的警告威脅。
既然大尹說到了實際點的事,適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約三姓共政,互不戕害,這難道不是一個辦法嗎?”
“二十年前,司城皇約公室,宋公請求楚人北上,難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鏟除了嗎?”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巨子自然有約束眾人的手段。”
“況且,還有商丘的民眾。”
適指了指身后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說道:“若能達成盟約,百姓得利,今日罷了兵城內少死許多這些人的親族,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這些民眾可以保證將來盟約的實施。”
為了讓大尹最后放心,適又道:“墨者也可以參與盟誓,若是有人違背,那么墨者便會護衛盟約。難道,墨家的信義和力量,還不夠約束商丘一城嗎?”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驀然一動,想到適之前說過的約天下之劍,如今雖不能約天下,卻似乎已經可以約商丘一城。
雖然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圍困的城,是貴族們遠離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終究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約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經可以做到。
這三年多的名聲、威望,給民眾帶來的利處,暗暗宣傳的工匠會、從沛邑組織起來的士卒…這一切,都讓墨家有了約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這股力量平日隱藏起來,無人知曉,但在此刻卻可以爆發出來讓大尹這樣的貴族不得不考慮的力量。
其實,約束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單獨的力量,還有被宣義部煽動宣揚組織在一起的商丘民眾。
若非城圍,很難有組織民眾的機會,也很難有將貴族逼迫盟誓的機會,更沒有貴族遠離封地不能發動大規模叛亂的機會。
公造冶知道要約束制憲的內容。
憲,法令也。《管子》曰,布憲于國;《小雅》曰,萬邦為憲;《左傳》曰,此君之憲令。
他也知道,這一次煽動民眾利用圍城貴族矛盾制定的憲章,與沛縣本地完全不同,為了約束貴族和君主的力量,會比沛縣的許多制度寬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個互相制約的作用。
讓貴族制約君主,讓君主利用民眾,讓民眾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夠維系商丘民眾的組織,那么這種均衡就可以維系。
公造冶清楚,這里與沛縣不同,不能夠讓墨者一家獨大,因為尚且沒有這樣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為適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樣,只是爭取沛縣的自治地位,成為墨者的無冕封地。
可現在看來,這場忽如其來的雪中送炭,再回憶起幾年前適說的那些約束天下的話,心中忍不住一動,心道:“難道適早就想過約束商丘?從我們只在考慮沛縣自治事之時,怕是他就已在考慮商丘事了…”
因為沛縣與商丘不同,制憲的內容也就不同,而這種不同絕不是短時間內能夠一晃想出的,而適卻仿佛在忽然出現意外之后,立刻能夠在墨者內部的會議上條理清晰地說出區別,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約束內容。
公造冶相信,適肯定是早就有過類似的想法。
他考慮了一下墨子的反應,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這樣的想法啊…我終究還是不能夠想到這一點。”
而在大尹看來,雖然這一次墨者舉動出乎意料,但是幾十年行義的信譽還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國貴族看來這種信義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證,那么大尹也就明白,恐怕會和當年三姓共政與司城皇約公室一樣,貴族之間盟誓,互不傷害,誰違背墨者就會護衛憲章盟約。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個有些類似的場景。
當年有十四個師的周天子,可不就是護衛周禮的最強大力量嗎?墨者,這是要做維護墨家道義的周天子?
當年周公制禮,以親戚封國與天子千里京畿、周禮封建義務、再加上后來的西六師與成周八師十四個師來維護。
從道德、禮儀、制度、武力一些列,來維護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隱隱有幾分相似,大尹想到…畢竟,武王伐紂之時,禮、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優勢。
但是,武力優勢卻是前面幾個的保證。
這種念頭一閃之間,大尹明白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了。
他現在唯一能夠期待的,就是那幾名前去表達民眾意愿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復之前,攻破宮室。
于是他說道:“如今君上還沒有罷兵,我也只能說,若他罷兵,我們便罷兵!”
適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為了監察調停,這些兵卒必須要接近宮室,一旦有一方罷兵而另一方沒有罷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應!”
說罷,也不等大尹回答,便沖后面一揮手。
原本停下的軍鼓笛哨之類的聲音再次響起,整隊的沛縣義師再次邁步向前,踏踏有聲。
大尹只看到如同樹林一般的長矛壓過來,心中駭然,只覺得若是自己繼續停留在這里,恐怕這些戈矛之林會直接從自己的身上碾壓過去。
公造冶大聲道:“還請大尹退出道路!”
為大尹駕車的馬匹,或許是因為那些銳利的閃光而驚恐,不斷地刨著蹄子,御手竟然難以掌控。
那些駭人的隊列如同要壓倒一切的浪潮,讓大尹的車架顯得極為渺小,大尹作為軍事貴族,竟然第一次懷疑戰車能否沖破步卒方陣的防御。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轉身,離開這里。
看著那幾名朝宮室方向疾馳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禱上帝,希望能夠在宋公做出回應之前攻破宮室大門。
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城內的力量,不足以對抗被墨家組織起來的商丘民眾,而民眾,原本沒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動,現在卻有了一個專門擅長煽動的力量讓這些民眾…居然開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張,在車上便已經開始慌張。
不是為現在,而是為將來,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么了。
宮室一側,公孫澤渾身是血,猶自酣戰。
他已經刺死了六七個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處傷痕。
頭發散亂,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原本束好的頭發披散開來,上面粘膩著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被他刺死之人的。
身上的傷口,不斷地流出鮮血,帶走他的力量和活力。
已然疲憊,可他依舊沒有一次揮砍,依舊保持著用劍去刺的狀態,對面的甲士算不得好手,但也不是那樣的農兵,只能刺殺來節省力氣。
那些跟隨他一同沖過來的士,還剩下三十多人,已經被圍困在中央,距離宮室蕭墻城頭能夠攢射掩護的距離還剩百尺。
但這百尺,已經無法再進一步。
廝殺需要消耗太多的體力,三十多人都已經支撐不住,氣喘吁吁。
只是他們這些自小脫產訓練的低階貴族,非是那些甲士能比,之前的廝殺已經讓甲士膽寒,不敢靠近,卻又不能讓開以防他們突入到宮墻附近。
公孫澤大口地喘息著,知道那些甲士們正依靠圍困來消耗里面這些人的力量,消耗他們最后的氣力,如同被圍獵時候追捕的鹿,要到沒有力氣的時候再動手。
被圍困在他身邊的三十多人,毫無懼色。
在他們割下頭發,宣布等救援完君主之后自去領死以維護君主命令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已經是死人了。
人會害怕失去自己已有的東西,從不會害怕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
公孫澤想到了他曾見過的墨者隊列,心里清楚,若是之前這五十多人,能夠列陣攻擊,只怕此時已經突破到蕭墻之內。
自己這些人雖有武藝勇力,更不缺墨者的死不旋踵之心,因為他們是君子,和墨者一樣的君子,唯一的區別是相信的仁、義與道理的不同。
可是這些人很難做到列陣攻擊,因為他們沒有專門訓練過,只能維持短暫的陣型,很快就會散開,一如月前夜襲楚軍之時一樣。
宮室之內,燃起了大火濃煙,公孫澤更加心驚,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君上學商紂焚己身于鹿臺?還是正門已經被那些叛亂之輩攻破?
他沒有恨那些跟隨那些叛亂者一起行動的民眾,終究他和適之間有過太多交集,也聽過太多墨者的道理,所以他不恨那些為了自身利益而暴亂的民眾。
因為他覺得,自己也在踐行墨者的道理…宋公給了他俸祿和封地,他便要以命相還,若這么看,自己又和那些為了自身利益而參與叛亂的民眾有什么區別呢?
他想,或許,墨家的話,是有道理的。只不過,自己的利益,和民眾的利益不一樣罷了。
“難道這天下的禮,真的如墨者所言,都不過是利益外的蒙皮?正如商丘如今常見的餅與面條一樣,其實都是麥粉?”
大口喘息地公孫澤搖搖頭,驅趕走這些可怕的想法,他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將死之時想到這些。
或是因為心憂宮室之內的君主,或是為了讓自己拼力廝殺不去想這些可怕的想法。
在大口喘息了幾次后,他擦了擦眉毛山的血,舉劍高喊,又一次沖入到人群。
一支戈從側面刺入了公孫澤的皮甲,公孫澤覺得一陣劇痛,知道那戈重創了自己,如今群圍之下,縱然著一下不死,也很快會死在其余人的戈矛之下。
不知為何,他心中竟有些暢快。
“死吧…死吧。我守住了自己的禮,至死方休。”
“死吧…死吧!死了就再也不會去琢磨,到底哪些話是對的…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所信奉的一些道理了,死了,便不會去想了,也就不會再懷疑了…”
“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變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亂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下意識地用手抓住刺入身體的戈,一劍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將戈拔出,撐住搖搖欲晃的身軀,低頭看著側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于是為了死的更快,拄著這支短戈,再度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