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的手段雖有多種,但現在性價比最高的也就是直接攻擊城墻。
撞車沖車之類的武器,墨者的機械可以破解,已然無用。
云梯之類的器械,與蟻附攻城倒是可以配合。
加之這幾天的進攻推進,羊坽穩固,護城壕溝已經基本填平,墨家布下的“狗走”等暗器也都基本清除。
只要撐過一輪箭雨,楚人便可以直接抵近到距離城墻百尺的距離,從那里直接發動進攻。
這已經不需要再多布置,需要的只是足夠多的精銳士兵,足夠多的貴族私屬甲士,從而一舉擊破商丘。
楚王下令,眾人聽從,當即開始整頓各自的私屬,不少低階貴族也需要親自上陣,力求在城內的局面徹底明朗之前攻破商丘。
只要做到政變成功的那一方還沒來得及完成清洗和滅族,那就還有機會讓商丘的局面徹底被楚人掌控。
城墻上的防守,自有墨子承擔。以墨者的組織而言,墨子是巨子,但于此時分派的任務而言,以最少的兵力守住商丘城墻,就是墨子自承的任務。
城內,整隊后的數百沛縣義師以長矛方陣緩步向前推進,他們并非是第一次參加戰斗,但卻是第一次以這種方陣的方式參加戰斗。
整齊的步伐與咚咚的鼓聲應和一起,如同琴瑟和鳴,極為合拍,仿佛地面都隨著這些腳步一同顫抖。
公造冶等一干墨者頭戴黑幘,走在隊伍的一旁。
身后,是集合起來的以守衛城墻的名義集中起來的民眾徒卒。
他們原本就是農兵,作為征召的封建義務兵,他們有一定的戰斗能力,但更多的是為了湊數。
正如在隊伍一側行進的適所想的那般,真要不能威懾住那些貴族,那么今天的戰斗就要靠沛縣義師出面,甚至墨者的精銳也不得不出面赤膊上陣。
這些人的動向,很快引起了尚未攻破宮室大門的貴族們的警覺。
宮室的防守比起之前更為堅固,堅守的甲士因為有善守的墨者指揮,又有墨者鼓動告訴他們堅持下去事情必有變化,再加上宋公開出的賞格,因而極為頑強。
而公孫澤等春秋末世最后的君子們的搏死沖擊,也讓政變的貴族這邊分出了不少兵力。
即便還有大量怨怒和被煽動起來的民眾,可拿下內城也非是一時一刻就能做到的。
待有人將墨者的異動回報公叔岑喜與大尹之后,一眾貴族不禁震驚。
怎么看,墨者都沒有出面干預的可能。
因為大尹覺得,現在民心所向,正在自己這邊。墨者不可能背民心,所以墨者這一次除了在城墻死守等待停戰成盟的命令外,絕不可能出面親自參加政變。
大尹急問小司寇道:“你不是見過墨翟了嗎?”
小司寇連聲道:“我的確見過他了。他也對鬼神盟誓,墨者不會違背自己的道義,更不會違背多數民眾的意愿!”
“墨翟最重鬼神,又向來從未有過棄言背信之行,難道他的話竟然不能夠相信嗎?”
大尹又仔細問了一遍后,疑惑道:“不會,以我對墨翟的了解,他是不可能說出虛言的。”
公叔岑喜驚道:“若是墨者出面,那只能再分甲士,既要擋住墨者,又要在墨者攻過來之前攻破內城之門才行。”
大尹道:“勿慌,事已至此,只有一面全力攻打內門,一面詢問墨者是何意。”
他又問那名報信之人,到底看到了什么狀況。
那報信之人說道:“我看到當初隨墨者而來的沛邑眾人傾巢而出,他們手持長矛,以三十人一行,于街市上整隊前行。”
“長矛極長,最前排之人皆披甲。另有一人腰間有小鼓,還有一人有笛哨之類,鼓聲咚咚與腳步相合。”
“眾人前行,除腳步聲與笛鼓聲之外,再無其余聲息。前排似在手臂上有小盾。”
“墨家的公造冶等人,緊隨左右,一同前往。”
“沛邑之人后,又有徒卒民眾數千,不能清楚,緊隨其后,領頭的只是墨家的適等人。”
“那些沛邑人之行伍隊列,看似竟有士之氣息,恐怕不能擊破。他們行進起來,如同移動的樹林,那些戈矛閃亮,非是人力可以阻擋。”
報信那人說出自己的見聞后,公叔岑喜奇道:“我知道墨者之中多士,可是沛邑那些人哪里是士呢?怎么竟能夠行進出如此行伍?”
大尹卻聽到了關鍵問題,不等回報之人回答公叔之問,便打斷問那報信之人道:“如你所說,那些墨者并未全部出動?”
“正是,墨者并未有多少。只有幾十人跟隨,而且頭戴黑幘,臂纏標布,以示與眾人相區別。”
大尹松了口氣道:“看來尚可交談!我早就說,墨家眾人不會在意更換國君之事,他們絕無出手的可能。”
眾人問道:“如此奈何?”
大尹道:“墨者必是前來調解,為不傷百姓之事。他們若想我們答允,我們便答允一些事。但只怕墨者兼愛非攻,想要制止這次驅逐,那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既如此,全力攻破內城,我自去與墨者交談,詢問他們,拖延時間。你們務必盡快拿下蕭墻之門!”
“若在墨者到來之前,殺死子田,那么他們即便到來又有什么用呢?”
國人可以暴動,可以參與政變,但是他們沒有繼承權。國君可以更換,但國君的共舉也必須從公室中選出,這是此時天下的規矩,沒人可以不遵守,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而,大尹需要的只是子田死掉。這樣一來,國君的歸屬也就只能是他們一系的人,即便墨者出面,也沒有意義。
墨者不是貴族,更不是上卿,因而不能仿照三家分晉之事。
眾人見大尹如此說,也知道事已緊急,不能夠再拖延下去,即刻不少人親自披掛,領隊沖擊。
或有人想到辦法,準備了柴草等物,拆毀房屋,準備焚燒宮室之門。
宮室沒了,可以再修,只要子田死了就好。
大尹自乘車,與甲士御手以及幾名貴族,前往沛縣義師與國人徒卒前往的道路上,去見墨者,拖延時間。
小司寇與大尹同行,待靠近到那些隊伍后,忍不住驚嘆。
他從未見過行進如此齊整的隊伍,腳步聲與鼓聲似乎壓蓋住了其余的聲響,這些明明只是農兵的人,行進間卻如同精銳甲士。
這些人沒有戰車,也不是跟隨戰車沖擊的徒卒,而只是一種步行前進的士兵。
小司寇暗道:“當年之虎賁,與越之君子,怕也不過如此!”
再看后面跟隨的數千農兵,雖不整齊,但卻保持著最基礎的組織,戈矛凌亂但卻人多。
走在最前面的公造冶等人,與沛縣義師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身上的衣著也明顯與那些人不同。
對面看到了大尹等人的車架,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笛勺一響,鼓聲頓時停歇,腳步也都停下,站立在那里如同一片長矛組成的樹林。
待小司寇下車,適與公造冶等人已經靠前,小司寇率先問道:“墨者這是何意?”
“我曾問過墨翟先生,如今百姓都以為子田有罪,所以想要驅逐他。墨翟先生也說,必不違背墨者的道義,也不違背民眾的意愿,卻不知道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呢?”
適出面道:“墨者無意,只是宋人百姓有意。”
“墨者不愿城內多有死傷,也是為了城內百姓,故望做華元、向戍事,請雙方罷兵。”
小司寇看著沛縣義師,心說難道這些人不是你們墨者的甲士嗎?
只是適既說的清楚,小司寇便問道:“難道,民眾的意愿是可以違背的嗎?”
適搖頭道:“是不能夠違背的。只是守城士卒的意愿,并非是驅逐國君,而是想要得利。”
“墨者秉持利天下之心,只能出面調解,希望雙方罷兵。”
這時候,身后的沛縣義師似乎聽到了什么訊號,一同大喝了一聲,極為齊整,一如在沛縣操練之時,頓時驚的小司寇差點站立不住。
大尹見狀,心想墨者恐怕終究還是為了調節雙方罷兵,卻不知道那些民眾是為了什么利?
按說城內民眾既然恐慌,又對子田心懷怨恨,這時候哪里還會愿意守城呢?
再有天命童謠,貴族們發動政變的理由就是子田背楚重用親晉的司城皇,也就是在向城內宣布,只要他們政變成功,就會與楚結盟。
這種情況下,大尹想不通這些民眾為什么還會反對自己,更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民眾會和墨者站在一起,也不知道這些民眾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利?
適卻出面越過了小司寇,直接見禮于大尹,問道:“城內有變前,宋公近侍曾見于子墨子,敘說大尹您等發動叛亂,其實只是楚人的攻城手段,所以請求墨者守城。”
這話一出,大尹臉色巨變,心知墨者的規矩與邏輯,若真的被看作是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墨者是有理由出面干涉的。
再者,他本身也有心虛之事,終究城內的糧倉是他們焚燒的,只怕墨者真的以此問罪。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卻聽適主動道:“可巨子卻覺得,未必如此。只說事不誅心,你們或許是楚人的攻城手段。”
“但或許,也是為了商丘百姓不受易子而食之痛,或許也有為了宋之社稷先祖,這也是未可知的。”
“所以,巨子遣派我等來詢問,這場變亂,到底是楚人的攻城手段呢?還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