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遷入石頭城后不久,梅雨如期而至,綿綿陰雨降落下來,天幕陰沉低垂,暑氣稍減,天地間充斥著濃濃的潮氣。
這樣的天氣,又是在飽經劫難的時下,大概會勾動起人心里無限的騷情傷懷。聚集在石頭城這些臺臣們也多受天氣感染,加上沒有了兵災威脅,漸漸便放舟江邊吟詠嘆唱起來,偶爾看到江邊幾具已被游魚啄食干凈血肉的尸骸,往往還要掬一把同情淚,長嘆流涕。
不過在這陰雨天里,沈哲子心情反倒有些好轉。倒不是他缺乏同情心,而是梅雨到來與農事休戚相關。如今這雨水不早不晚,如果戰事能夠搶在七月前完結,可以不耽誤晚稻的播種。有了這一季稻米收獲,今年這光景不至于太過難熬。
王導已經接手了建康的政務,沈哲子也在勸告那些逗留在石頭城的臺臣們返回臺城去各司其職。來日政局再怎么波詭云譎,終究要讓小民吃上飯,局勢才能談得上平穩。這半年來建康左近鄉民們雖然飽經戰事摧殘,但既然僥幸活下來,總要忍住悲痛,為將來做打算。
護軍府那些將領們每天都來糾纏沈哲子,希望能借到一些糧草前去征討平定叛軍張健,但是糧草沒有討到,反而討來了一紙手令,所有非在軍籍的宿衛成員統統遣退安置歸鄉。為了安置這些受亂軍裹挾加入宿衛的鄉人丁壯,沈哲子特意往返臺城數次,才與王導等臺臣們達成共識,暫取權宜之策,軍功折田,最快速度將這些人安置下來,抓緊投入生產。
這樣的安排是不符合慣例法度的,以往朝廷針對于此的善后往往都是將這些被裹挾的民眾直接編入軍籍,設屯安置。這樣一來,經手的官員有政績,而朝廷則增加了直接掌控的田畝和人口,而且做起來也簡單。唯一被侵害的則就是這些民眾,良民丁口自此成了軍戶。
但是現在情況則有些特殊,一方面是京畿附近并沒有適合大量屯墾的土地,另一方面則是迫切需要進行生產以供給京畿。不過要將軍功落實到每一個個體的身上,然后再逐一給他們劃分田畝,中朝以來未有先例,尤其要讓王導接受這樣一個方案,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而且會招惹很大的物議。
沈哲子說服王導的方法也簡單,還是嚇唬他。
建康周遭如今殘破不堪乃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不能快速穩定下來收攏人心,那么來日等到皇太后并行臺一眾人員歸來,憑建康目下的狀況實在難以承載那么龐大的人員涌入。屆時極有可能會有人借此要求遷都,甚至干脆就將皇太后等人扣在京口,繼而商議遷都。
關于遷都與否這個問題,沈哲子跟王導的立場是一致的,那就是絕不容許中樞離開建康!否則他大可不必這么急切的收復建康,只要將皇帝營救出來就好了。
但是王導仍然拿不準沈哲子所想,而沈哲子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又是確實存在的。他要拿出足夠的理由去反駁有心人攛掇的遷都之意,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京畿穩定下來!有了這樣一個前提,看似不可能的方案,反而成了一個極為有效的選擇。
使民安其土、樂于耕,最快捷的方法莫過于直接施予其土地。只要確立了這個思路,至于土地總有方法弄出來。別的不說,單單西陽王等那幾個確鑿無疑投靠叛軍的幾個宗王,他們在京畿周遭便持有大片的田莊耕地。
原本這些土地應該是用來賞賜功臣,現在有了沈哲子的攛掇,王導索性直接挪用起來。至于來日的封賞,那是先要確定不會遷都之后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因為平叛已經將近尾聲,為了及早穩定局勢,作出決定之后,王導即刻便將此事付諸現實。都中吏員太少,沈哲子直接將石頭城部眾調出來幫忙丈量土地,清算田畝。
沈哲子這樣踴躍的態度,反而讓王導有幾分狐疑,莫非自己誤會了,這位駙馬真的是沒有雜念,一心為國?但是無論如何,當這個消息公布出來的時候,都中所有宿衛都歡騰不已,他們不只能夠豁免成為軍戶的悲慘命運,反而能夠憑借戰功獲得田畝,實在是讓人振奮不已!如此一來,即便是想停都停不下來了!
但這項政令在臺臣們中間卻引起軒然大波,以往朝廷不是沒有授田,進行過幾次的土斷基礎就是土地。但且不說土斷政策本身就是褒貶不一,而且土斷授予的土地絕大多數都是撂荒已久、或者根本沒有開墾過的荒地。像這樣在京畿周遭大規模授予良田,而且還是軍功為名義,便有些挑動各個人家的底線。
因而當這政令頒布以后,王導那里每天都是賓客盈門,紛紛勸告他不要為亂政之始。對于一些親厚人家,王導還耐著性子解釋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勸告這些人家為大局計,不要計較一時之小利,并且一再保證這只是非常時期的特例,絕不會成為常例。
但是王導自己也清楚,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有人因此而受惠,榜樣的力量始終存在,來日未必就能完全禁除。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假使王舒能夠主導東面戰場,假使郗鑒能夠過江主持行臺,他都不會選擇這樣一個注定會有遺禍的方案。
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家在眼下這個局面中已經沒有足夠穩定局勢的力量,假使三吳或是荊州真要強硬遷都,他有什么辦法去阻止?僅僅一個沈哲子,靠著手中那幾千數眾,就能在臺中橫行無忌,讓他沒有辦法制約。若來日遷都之議真的被人提出來,他都不敢想象會有多少人奮不顧身的加入其中來!
惟今之計,只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搶在各方還沒有反應過來,施恩于丹陽這些宿衛鄉人們,掌握了宿衛人心,才能讓人有所忌憚!
臺城內的反對之聲,乃至于那些暗諷王導以國資而邀民望的風言風語,王導都可以置若罔聞,但當陶侃的書信送入臺城后,王導卻不得不鄭重以對。陶侃原本就是分陜之重,如今荊州軍又大破蘇峻主力,威望已經達到一個頂峰,假使他旗幟鮮明的反對,即便有千般理由,王導也不敢再推行此策。
沉吟良久之后,王導還是派人前往石頭城將沈哲子請來,這段時間他也在思考沈哲子為什么熱心幫助自己,考慮良久之后,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沈哲子希望自己能因此大傷人望。但無論這年輕人用心如何,王導也不打算讓他置身事外。
這幾日因為授田之事,沈哲子多與王導接觸,彼此之間關系反而有所緩和,不再似以往那么疏遠。他行入王導官署施禮入座,彼此寒暄一陣后,王導才輕飄飄的將陶侃的書信遞過來,于席中笑語道:“前日之授田瑣政,竟得陶公之點評,駙馬愿否一觀?”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明白了王導請自己過來的意思,當下也不推辭,拿起陶侃的書信來匆匆一覽。信中內容倒也沒有什么出奇,陶侃對這授田同樣也不贊同,信中無非是全王導不要一時沖動為壞法以害人望。
關于這個軍功授田,沈哲子倒也沒有什么太深的用意,僅僅只是單純的想給丹陽這些無辜民眾爭取一點福利罷了,順便把王導裹挾進來,讓此老再承受一點物議。
如果說要借此掀起什么制度革命,那也未免過分樂觀。憑時下豪門大族掌握的力量,別人家不說,單單沈哲子自己家什么情況他就清楚得很。時下盡管戰事頻頻,但如果說寄望于戰爭培養起什么軍功新貴階層,那也真是出了鬼了。
歷史上北府軍的崛起,那是庾家兄弟加上桓溫接棒,持續二十多年不間斷的土斷以及各個方面瓦解士族力量,輔之以太原王家狗咬狗將國家敗壞的一塌糊涂,加上天師道的造反,還有桓玄那一場篡位,最后才生成了劉裕那順勢一擊。
時人反對軍功授田,除了此法有濃烈的法家刑徒味道以外,更多的還是眼饞那些即將被分下去的土地,并沒有太強烈的階級斗爭意識。而陶侃反對,也是因為王導此法破壞了約定俗成的軍功犒賞制度,他作為方鎮之首不能不表露態度。
沈哲子始終覺得,所謂穿越者的進步性,是對人的價值和能力的肯定,而非大搞制度建設。制度是嵌入到整個時代中對資源的獲取和分配方式,好的制度永遠都是整個社會加入其中磨合起來,而非創建出來。基于這個認知,他愿意幫更多人爭取發揮能力的機會和平臺。
比如歷史上會在今年出現的度田收租制度,即就是廢除戶調,按照實際占有的土地收取賦稅。這一個政策,從時下而言,是極大程度緩解了小民的賦稅壓力,但卻將壓力轉嫁到世家大族身上,因為大族占有的田畝多。
按照這個標準,沈家需要繳納的賦稅增加何止十數倍!而小民之家由于實際開墾田數不足,應繳納的賦稅反而有所減少。可以說,這是一個劫富濟貧的良政。但是那又怎樣?士族大戶拒不納稅!累積的欠稅達到幾十萬斛之多!
到了謝安時代,因為要團結世家大族的力量以抵抗前秦的入侵,不得不廢除這一政令。這是在不同時代的不同選擇,但是到了明末王夫之評價這一項政令是晉之稗政,安罷之,可謂體天經以定民制矣,成了臧否人物的一個佐證。可惜這個定民制有效期有點短,不足二十年,天師道裹挾江東大量民眾起義,有點打臉。
沈哲子愿意推動軍功授田,與王導的考慮差不多,就是快速穩定京畿局勢,順便收一收民心。當然,他比王導優越的地方在于,王導是沖在前面的,他是躲在后面拱火的。當然如果此法能夠就此埋下一個看重事功的種子,他也樂見其成,但沈哲子卻并不抱希望。因為時局中無論哪一方都沒有足夠魄力和能量,一直將之貫徹下去。
既然王導將此信傳示給自己,沈哲子略一沉吟后,還是決定幫王導做一次說客,去見陶侃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