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如今的行營已經越過姑孰,安置在了距離石頭城不遠的白石。
沈哲子其實早就應該前往拜見陶侃,畢竟陶侃如今官任大都督,節制天下軍馬,是武將中的第一人。沈哲子一直拖著不去見陶侃,一方面是真的沒時間,忙著給宿衛爭取土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前不相見還有推諉余地,可是一旦拜見過之后,陶侃如果有什么軍令,他是不方便直接拒絕的。
不過這幾天等下來,陶侃倒也沒有借著大都督的(身shēn)份給沈哲子所部下達什么軍令,只是將陶弘送進了石頭城。畢竟,陶弘在名義上還是沈哲子的部下。
回到石頭城后,沈哲子便讓人將陶弘請來,吩咐道:“請參軍稍作準備,隨我同去拜見陶公。”
陶弘聽到這話不免笑逐顏開,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他雖然是陶侃的孫子,但這(身shēn)份并不能給他帶來多大的便利,在荊州方面,且不說還有他眾位叔父阻撓掣肘,單單憑他的年齡資歷,也難對荊州那些豪宗悍將們施加什么影響。所以他未來的前程,還是要擺在沈哲子這一邊。
但陶弘也清楚,假如沒有陶侃孫子這個(身shēn)份,他在沈哲子這個小圈子里是沒有什么優勢可言的。所以沈哲子與他大父之間關系是否融洽,對陶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歸部后的這兩天,陶弘就在一直動念找個合適的時間勸沈哲子去見大父一面,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沈哲子已經先主動提了出來。陶弘聞言后自是高興得很,當即便說道:“不如由弘先往荊州行營去通報此事?”
沈哲子聞言后笑道:“陶公國之干城,怎敢如此禮慢,同往即是。”
沈哲子拖了這么久不去見陶侃已經是失禮,如果在臨去之前還派人通知一聲,未免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雖然他向來自我感覺良好,但也并不(熱rè)衷擺一些沒有必要的譜。架子擺的再大沒有用,人家陶侃就是比他牛得多。
不過他也從陶弘這話中聽出一點意思來,應該是荊州軍有人對他心懷不滿。這倒也很好理解,畢竟荊州是實力最強的方鎮,而且也負擔了平叛過程中最艱巨的戰斗,結果最大的功勞反而被自己給搶來,換了誰心里都不會樂意。
沈哲子倒不是要送上門去讓人為難,荊州是他未來計劃中避不開的一環,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對荊州的人事構架了解反而不多。這一次去,也是希望能夠最直觀感受一下荊州各方人對他的真實態度,這樣(日rì)后再面對荊州時不至于無從下手。
回營后換下戎甲,沈哲子穿一件時服,只帶上幾名親衛,便與陶弘離開了石頭城,乘坐小船沿江而上。
(陰陰)郁的天空上堆積著厚厚的云朵,清風一起,雨水便被刮落下來,細雨如線,灑落大江。微波興起的江面上,很快便被水汽雨點織出一片霧茫茫的輕紗,視野變得縹緲起來,人心也變得有些感傷。
江面上不時有舟船往來穿梭,岸上也有成群結隊的人游弋而過,這給人一種塵世皆忙碌,斯人獨冷清的蕭條落寞感。(身shēn)在這樣的環境中,是極容易讓人感懷自(身shēn)、感懷世事,思路都變得縹緲虛無起來。
但真正心有所任之人,反而少有那種曠達于物外的感懷,深藏在心里的夙愿仿佛一個火苗,不斷的將心內氤氳而起的遐思烘烤蒸發,難以體會天地山水的妙趣。這也是為什么沈哲子不喜歡往名士堆里湊的原因,即便避無可避,也都淺嘗輒止。
他終究做不了那種出入玄儒之間的雅士,骨子里便欠缺一份雅趣。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哪怕在這樣極好的氛圍里,他感興趣的還是荊州軍如今的人事風貌。
“丹陽張公如今被大父委為大都督長史…”
陶弘也借這一點行舟的時間,跟沈哲子講述一下如今荊州軍的人事構架。
相對于沈哲子這個都督府小貓兩三只的構架,陶侃作為荊州刺史,部屬構架要龐大得多,足足有四(套tào)班底。首先最大的一個頭銜便是大都督府,丹陽張闿西逃之后被認為大都督府長史,構成這個班底的是趙等武將加上早先陸續西向的一些臺臣。
再下一級則是征西府,負責統率荊州并左近州郡人馬,構成這個班底的主要是荊襄之間的豪族或者說宗賊。荊襄多豪右,作為兵家重地,此鄉自是飽經戰亂,但由此也滋生出大量的鄉土武裝力量。
東漢之末,劉表出鎮荊州,第一要做的是拉攏大族剪除宗賊。但宗賊這樣一個概念實在模糊,像是沈家,早年從亂王敦,那就是宗賊,但是如今儼然已成朝廷承認的方鎮高門。宗賊是殺不干凈的,這些武裝力量深植鄉里,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面貌出現。
像是如今荊襄大族蔡氏,便是劉表姻親蔡瑁后人。其他在三國有露面的荊襄豪強,龐氏、馬氏、習氏等等,至今仍然構成陶侃征西府的班底,可見這些豪族生命力之強。
而處理荊州政務的刺史府,狀況也與統領軍事的征西府差不多,當地豪族構成了中層幕僚,長史殷羨等人則代表朝廷和各大僑姓在荊州的利益。
除了這些頭銜外,陶侃還有一個職事就是南蠻校尉,這也是一個獨立開府的高級職位,負責治理荊襄之間大量蠻土蠻人。荊州生活著大量的蠻人,只有加南蠻校尉職,才算是一個完整的荊州刺史。今次勤王的軍隊中,就有近萬蠻兵,可見陶侃在蠻人之中聲望是極高的。
單單如此龐大的一個人員構架,沈哲子就能感受到荊州(情qíng)況之復雜。荊州刺史作為方鎮之首,分陜重地,才能還在其次,威望才是最重要的。以陶侃寒素出(身shēn),如果不是早年活躍在荊襄之間屢屢統軍平叛,想要維持穩定實在是一個困難任務。
由此沈哲子也感覺到,他家雖然在今次的平叛中取得很大進步,但影響力實在不足執掌荊州。即便是借助中樞權威空降下來,要做什么事(情qíng)也必然會遭到諸多掣肘。所以對于來(日rì)針對荊州的態度,沈哲子也漸漸有了想法,還是應該以滲透為主,尋找突破口,一點點經營拉攏。
這么想著,荊州軍大營已經依稀在望。宏大的水陸營壘幾乎橫跨江面,籠罩在朦朧雨絲之中,肅殺之余,更讓人有種蒼茫感,一種見證歷史的莊嚴感。
舟行至水門營柵之外,沈哲子等人被攔下來,一個竹籃自江面飄過來,沈哲子將隨(身shēn)攜帶符印放進去,便被軍士引至營柵外一個簡陋碼頭等待。
時間悄然流逝,細雨停了又下起來,沈哲子(身shēn)上的蓑衣都吸飽了水分變得沉甸甸起來,然而卻遲遲不被放行。
船上的陶弘臉色漸漸變得尷尬起來,一再對沈哲子解釋道:“大父近來軍務繁忙,(身shēn)抱小恙,絕非刻意冷待將軍。”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表示不介意,他明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陶侃即便對他有不滿或不屑,或是召見訓斥幾句,或是直接屏退不見。憑其如今的威望和地位,絕不至于將自己冷落在此,那樣也太有失氣量了。看這架勢應該還是底下軍士不忿,施加阻撓。
就這樣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就連陶弘都變得憤慨起來,對方這樣冷落,不只是給沈哲子難堪,更是完全不顧他的面子。他從船上站起來,剛待要跨過營柵去找人理論,可是很快營柵便徐徐被打開,一艘小船從營內駛出,上面站了大約有十幾名兵士,船頭上則站著一名半甲中年將領。
看這架勢,沈哲子便明白對方肯定一早就等在營柵之內,就是要等到自己已經不耐煩的時候才出面,大概是為了讓自己充分領略一下荊州方鎮之首的傲氣。
“末將陳林,征西府行營軍司,奉命恭請沈駙馬入營。”
那中年將領態度倒是客氣,沒有多少倨傲。
只是在聽到他這軍職后,沈哲子眉梢揚了揚,而陶弘臉色則直接拉了下來。
軍司便是軍師,入晉后因避景帝司馬師諱而改之,晉制雖然多承魏制,但隨著時過境遷,許多職事都發生了變化,軍司改名之后職權也是一落千丈,不只不再單獨領軍,也不再是高級謀士專屬,反而漸漸轉化成管理民夫庶務之類的行營輔官,地位自然也不可同(日rì)而語。
沈哲子這個都督雖然水,但本(身shēn)的駙馬都尉已經是兩千石榮銜,假節也是節!可是荊州軍居然只派了一個伙夫頭子前來迎接,這就太侮辱人了!
然而對方的侮辱卻還不至于此,在遞還符印之后,那個陳軍司又說道:“軍中(禁jìn)令森嚴,不許舟船亂入橫行,請駙馬移駕此舟。”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終于忍不住冷笑起來,對方那船本就不大,又乘坐了十數名兵眾,讓自己移步過去,分明是要讓自己單(身shēn)入營,不準帶上隨員親衛!
“回城!”
沈哲子不再去看那陳軍司,當即便轉(身shēn)吩咐船夫道。然而對方船上卻突然探出鉤索,鉤住了沈哲子所乘之船的船舷,擺明是不放他走,那陳軍司在船上沉聲道:“郎君過營不入,莫非是為窺探營防?”這會兒頭銜都不稱,分明是在質疑沈哲子的(身shēn)份要動武。
“放肆!使君軍務繁忙,撥冗來見大都督,卻被吏卒困于營外經久。眼下要歸城處理軍務,誰敢阻攔!”
陶弘這會兒也忍耐不住,驀地起(身shēn)抽出佩刀站在那鉤索竹竿上,已是怒不可遏。
對方見狀,那十幾名兵士已經各自舉起兵刃,一副要用強的架勢。
沈哲子見狀后不免一嘆,他雖然早知此行不會愉快,但是對于荊州軍的復雜態勢還是認識太淺。對方敢于這么為難自己,若說沒有人撐腰,誰會相信!
這么想著,他抬手引弓搭弦一箭(射射)出,正中那陳軍司大腿。對方未料到沈哲子竟然這么大膽,營前就敢放箭,這么近的距離根本無暇躲避,慘叫一聲當即便滾落下船!
“開船!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隨著沈哲子放箭,船上幾名親衛紛紛躍起,將沈哲子團團保衛起來,各持弓矢連續(射射)在水面上,阻止對方靠近。而此時,營柵后已經響起驚呼喝罵聲,數艘舟船脫弦之箭般駛出:“不要放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