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江州軍王愆期過江北襲歷陽,與毛寶南北合攻擊潰南來的祖約,是役豫州軍大部潰敗,祖約北逃。
與此同時,歷陽軍蘇峻與荊州軍決戰于姑孰,大戰三(日rì),斬首塞江!最終,蘇峻不敵,率領殘部往宣城而逃。
沈哲子用來威脅臺臣的石頭城叛軍反攻終究沒有發生,他在大桁南駐扎幾天,最主要工作就是收編源源不斷從石頭城越城來降的宿衛們。時下雖然沒有什么即時的通訊技術,但姑孰距離石頭城本就不甚遠,大江上游不斷飄來的尸體、舟船殘骸并各種損壞的軍械,無一不在表明上游戰況之慘烈。
當沈哲子麾下的軍力達到五千余人時,困守石頭城的蘇逸終于不再堅持,集眾發生了一場近乎鬧劇的反攻,其部眾們還沒有沖過城外籬墻,已經叫嚷著舉手投降。當沈哲子率領麾下精銳部曲沖入石頭城時,早已人去城空,蘇逸率領著僅剩的人馬往南逃去。
接下來,沈哲子便在石頭城迎到了荊、江合共五千人的援軍,自此,建康城總算得以安穩下來。
隨著各路援軍到達建康,盡管叛臣蘇峻還未被擒獲,許多叛部也未剿盡,但人人都知今次的平叛結果已經明朗,不會再有什么變數發生。沉寂已久的都中氣氛終于變得活躍起來,大量居于苑城周遭的幸存民眾們被遷出。望著飽受戰火摧殘,早已滿目瘡痍,面目全非的家園,建康城內從白到晚到處都充斥著讓人慘不忍聞的哭號聲。
早在援軍到達石頭城前,沈哲子便逐步放開了對臺城的管制,屬于他的人馬一部分轉移到了覆舟山,另一部分則隨著他來到石頭城。整個臺苑只留下譙王一人,率領宿衛一部拱衛皇帝。至于收編的宿衛們,也都交付護軍府。
雖然護軍府名義上的長官庾懌還待在京口行臺,不過臺城內仍不乏護軍府的高級統帥,沈哲子早先是不講道理的篡奪了他們的事權。一俟接掌了軍權之后,這些人便開始厲兵秣馬準備反攻距離建康最近的叛軍部,通宵達旦的制定了諸多作戰計劃,可是在將要出兵的時候,才驀地發現他們連基本的糧草都沒有!
隨著臺城的管制解除,許多在不久前還恨不得扎根在臺城的臺臣們也仿佛結束了冬眠一般,再次恢復了活力,紛紛離開了臺城。從城破那(日rì)開始,這些人被驅趕進臺城,幾乎與世隔絕長達幾乎半年,此時終于得到了自由,更重要的是大量的訊息蜂擁而來,真讓他們有恍如隔世之感。
隨著信息的補全,這些人也能越直觀的感受到時局中各方勢力的漲消。雖然到現在為止,叛亂仍然沒有完全平定,可是但凡俱備一點基本認知的,已經能夠意識到今次戰事帶來的動((蕩蕩)蕩)遠甚于早年的王敦之亂。
這其中最讓人側目的還是東揚州的異軍突起,雖然這個消息他們早先已有耳聞,但是因為所知太少,大量細節的缺失讓他們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可是現在,他們清清楚楚知道了這件事的始末,會稽分州之事如何成議、如何運作、如何實現,乃至于東揚州軍隊在這場亂事中的亮眼表現!
在這個過程中,以沈家為首的吳中士人團體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底蘊和凝聚力讓人驚詫。當然沈家的崛起他們早有感覺和認知,但更多的是將之當做一個特例來看待,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沈充和沈哲子這對父子(身shēn)上。在他們的印象中,沈家仍然僅僅只是一個以豪門武宗而晉階的新出門戶而已,并不具備與南北高門相抗衡的底蘊。
一個家族能夠長久的屹立不倒,除了本(身shēn)的實力要強,每一代都有合格的繼承人之外,更重要的是這個家族整體在整個時局中和文化傳承上所獲得的認同感。譬如南逃的這些人家,祖輩便享有崇高的聲譽,哪怕其人是一文不名,但相對于那些寒門幸進之輩,時人自然更愿意相信這種有血脈和家世傳承的世家子弟。
誠然沈家是烜赫一時,但也僅僅只是當下的勢位而已。但是真正講到那種認同感,就連陶侃那樣的分陜重任,世家子弟都恥于為其掾屬,更不要說區區一個沈充!
當然沈家在時人看來,是比一般的新出門戶要強一些,除了帝戚之家外,還是因為沈充后繼有人,有一個讓人稱羨不已的好兒子,不必擔心一世而絕的問題。但即便是如此,時人言道吳中高門,下意識想到的還是顧陸人家,沈家與這些舊姓仍然不具備可比(性性)。
而且沈家還有讓人詬病的一點,那就是過分(熱rè)衷于斂財。當然斂財這種事(情qíng),時下而言每一戶人家都在做,貪墨占田,巧取豪奪,也可以說得上無所不用其極。但卻少有人家做得沈家那樣聲勢浩大,天下皆知。雖然時人心內不乏羨慕其家生財有道,但說到底,這樣的行為終究是有傷清名。
但是,會稽分州這樣大的事(情qíng),可以說是吳人群起在時局中攫取到一份安(身shēn)立命的根基!沈家竟然能夠在如此大的事(情qíng)中占據主導地位,并且廣受擁戴,一力促成,儼然已經成為新一代的吳人領袖!
這樣的表現,不要說那些僑門詫異,就連許多吳人對此都是大感不解,他們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被代表了?
江東立鼎也有幾十年,對于如何對付作為地主的吳人群體,時人也早已經總結出一(套tào)規律,或拉或打手段運用的很純熟。雖然僑門內部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們拱衛一個大義,又有客居異鄉的生存壓力,這讓他們在形勢危急的(情qíng)況下,總能達成一個暫時的聯合。
但這些優勢,吳人是不具備的,他們本來就是一群亡國之余,并沒有一個大義名分可以得到廣泛的認可。類似顧陸這樣的清望高門,下面還有周、沈這樣的武力強宗,時刻摩拳擦掌準備取而代之。而那些鄉土根基極深的武力強宗,彼此之間也是怨望深重,不乏世仇,得到機會便要將對方置于死地!
所以過往僑門對付吳人都是拉攏一派,打壓一派,他們自己甚至不用費心,得勢的吳人會自己絞盡心思干掉鄉土對手。
譬如義興周氏三定江南過程中剪除鄉土仇人,吳興沈氏得勢后一舉端了周家老窩。不需要動手,吳人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而且王敦之亂后的吳興沈氏,雖然得以保全,但也差點被鄉人們聯合起來挖坑埋了!
可是現在,吳興沈氏居然就做到了就連顧陸人家都做不到的事(情qíng),拉攏大量鄉人一舉將會稽從吳中分出,創建軍州!哪怕此前沈家有諸多劣跡,單就這一項壯舉,對于吳人而言,沈家足以成為吳人中當之無愧的領袖門戶!
一直到了這時候,那些被圍困經久的臺臣們才明白,為什么沈哲子在攻入臺城后敢于那么硬氣。他所仗的勢不是因為收復建康的功勛,也不是因為帝婿的(身shēn)份,而是因為他是沈家嫡長子。而沈家最大的功勞,就是給吳人爭取到一個立(身shēn)之基,一個完完整整擁有自己常備軍隊的方鎮,讓吳人獲得了與僑門角逐較力的底氣和資格!
可以預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中,時局中絕對沒有人敢于明目張膽的去對付沈家,或對付沈哲子。如果有人敢于這么做,他所面對的對手將不只是沈家與沈家的親友故舊,而是圍繞整個東揚州的一個群體,將會遭到強力的反撲!
吳人的地域觀念有多強?當年作為吳地士人領袖擁戴鼎立江東的顧榮雖然已經去世,但如今在吳中鄉土卻是罵聲一片,甚至不乏人揚言要將顧榮斷碑掘墓、劈棺曝尸以向鄉人謝罪,嚇得顧家要常年在顧榮墳塋周圍布置看守。
僑門南來,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鄉土實資上,無疑都會侵害到吳人。如果這個矛盾得不到解決,反而越演越烈,那么對鄉人有大功的沈家在時局中的地位就會越來越重要!換言之,誰想對付沈家,必須要解決掉南北沖突矛盾,或者瓦解掉沈家團結鄉人的基礎,否則極有可能再次釀生兵災!
一俟明白了這一點,這些臺臣們心中滋味各不相同,但無論他們心(情qíng)如何,沈家勢大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們現在也只能接受。想得再深一層,則就是如今時局中增加了這樣一個變量,他們該以何樣的態度去面對。
沈哲子雖然離開臺城轉鎮石頭城,交出了防務大權,但卻并沒有因此而被冷落下來,不時有臺臣前來拜訪他,更不乏有一些臺臣直接搬進了石頭城來,借此以表示對沈家的支持態度。
當然在如今一個如此復雜的形勢下,沈家的勢大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歡呼雀躍,衷心祝福。有一部分臺臣雖然也來到石頭城,但目的卻不是來拜會交好沈哲子,而是請借舟船遠行。
早先建康附近舟船早被歷陽軍搜刮一空囤放在下都,而后被徐茂他們一把火燒個干干凈凈,如今建康附近有船的只有覆舟山附近和石頭城這里。
雖然這些人借船各有托辭,但沈哲子心里很清楚他們要去哪里,西向的去見陶侃,東向的去見王舒、郗鑒。沈哲子對此也不刻意留難,畢竟他家如今也算一方大佬,再放低(身shēn)段去為難這些小蝦米沒意思,來(日rì)真正的較量還是要跟這些人各自去見的人選掰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