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茫然地下起雪來,大片的白無聲覆蓋土地,周圍極其安靜。
石人已走了。
陸啟明垂眸看著雪白的地面,心神從完全放空的空白中一點點回聚,微抬起頭。天上一小片干凈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一眨眼時融化進去,有著恰到好處的令人清醒的冰涼。他緩慢蜷伸了一下手指,感覺著身體麻痹了大半的知覺。
這個季節已經太冷了。陸啟明腦海中浮現過幾句話,又很快飛掠向別處。他望著白茫茫的天地,不由想到,這里還缺一些東西。
身后有人踏雪而近;極慢,充滿了幼獸捕食時一樣過分的繃緊情緒。
陸啟明忍不住笑起來,低咳兩聲,壓下。他挪動手臂給自己換了個稍微舒服的姿勢,轉頭看過去,問:“想趁現在殺了我嗎?”
季牧承受著那束目光,臉上恐懼與狂熱交疊,使他那張柔美精致的少年面孔愈顯詭異。
“不管你發生了什么,”季牧拂開喬吉阻攔他的手臂,自言自語般的道:“陸啟明,我知道,你只要還有一絲力氣,現在就絕不會還坐著。”
陸啟明保持著極好的耐性,道:“猜對了。”
雖然他的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但身體依舊極度虛弱,這兩件事絲毫不矛盾。
季牧攝起九弦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問道:“剛剛那些,是那個人做的嗎?”
陸啟明道:“如果是我呢?”
季牧足跟扭轉,瞬間爆發起強悍的力量,整個人如離弦箭矢般直朝陸啟明俯沖而去!他毫無所謂地一笑,道:“那我就要死了。”
事已至此,喬吉也只能摒除他念,再次聚起全力隨季牧前去!
而陸啟明抬眼看著他們主仆二人孤注一擲的堅定神情,卻只是淡漠地笑笑,道:“很不錯…但該轉個方向。”
那話音落的同一時刻,青衣驀地感到陸啟明桎梏在自己周身的力量消失無蹤,還未待反應,他已身不由己地抬起手,經脈間真力自發運轉,正正照著季牧背心猛然揮去一掌!
“礙事!”
季牧雙眼戾氣大漲,想也不想地向身后狠狠反手一刀——正是他根據之前青衣所展露能力的絕佳應對——以季牧的戰斗本能,這一刀的力氣本應當一分不超、一分不弱,然而當他感受到逼至后背的勁風之時,極端的危險感一瞬間竄上心頭!
身體已先于意識動了——季牧握刀的手沒有絲毫猶疑,以比先前更重更狠地力道劈砍而去,同時脊柱扭轉縮起,極盡全力避開要害——
“公子!!”
在喬吉驚恐的大喊中,青衣掌風緊擦著季牧肩頭掠過,將季牧整個身子斜帶出去,狼狽地在雪地上滾落出一道長長痕跡。
季牧猛一口血噴出,目光森寒地抬頭,毒蛇般盯住了青衣的臉。
一切發生于電光火石之間,青衣神情中仍帶著難以掩飾的愕然——剛剛的出手根本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那就是…
當青衣下意識要望向陸啟明的時候,喬吉發瘋般地向他狂攻而來——因為青衣的下一道致命攻擊已再次直指季牧心門!
“妄想!”喬吉爆喝一聲,拼命一拳將朝向季牧的那道勁氣擊得粉碎,全力向青衣飛撲而去——
而季牧亦已趁機提氣而起,與喬吉呈夾擊之勢,漆黑長刀直指青衣胸腹!
修為的提升不代表什么,青衣仍然不習慣戰斗,更無法適應如季牧這般刀刀見血的廝殺,這一瞬心神已經慌了——
季牧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雙目兇光陡然大盛,不顧一切地催動真力,身形頃刻間又快上幾分,索命幽靈般朝青衣欺身而去——
然而青衣的下一刻出手卻完全違背了內心慌亂的情緒!那是絕對冷靜與妙到毫巔的技巧!
隨著那只拿慣了畫筆的白皙右手的無聲勾畫,虛空中驀然割裂出一道幽深裂痕,破碎的空間隱喻著能夠輕易割斷肢體的鋒利,令季牧一瞬間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然后那只手輕輕一推,那條空間裂縫竟宛如實物般地向著他們輕盈飄蕩過來!
他竟然又判斷錯了!
季牧的瞳孔陡然縮成針尖大小——
“斷!”
厲叱一聲,季牧全然不顧自己重傷未愈的身體,決然再次動用秘法!那一剎他眼中盡是一片瘋狂——只要他還不甘心,誰都別想讓他死!
天地之間,赤色長弓虛影血氣縈繞,無形規則追隨他的意志化為箭矢,尖嘯著與喬吉同出的雙拳齊沖而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之中,兩方絕強的力量相互抵磨撕咬,又一次漸漸消弭無蹤——
但也只是堪堪抵御而已。
喬吉雙臂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面色由紫紅順轉蒼白,卻為了季牧不敢后退一步。空間裂縫消散的一瞬間,他忍不住猛地往前踉蹌一步,身體遭受的重創已幾乎令他難以站立。
而季牧雖被護在身后,情況卻并不比喬吉好上絲毫。強行用出“斷”字秘法讓他全身傷口都再次崩裂開來,鮮血淋淋漓漓地灑了遍地,只能眼睛死死地盯著青衣,身上卻再使不出力氣。
只這一擊,即已令季牧喬吉二人盡皆失去反抗能力。
這是他用現在的修為就能做到的嗎?青衣心中有些茫然地想著,然后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步向倒在地上的季牧走去。
“…是你親手救的我,”季牧仰頭望著他,神情在極短的時間竟顯得脆弱,再瞬轉冷酷。他說道,“你若想讓我全部還給你,也沒什么。”
青衣怔了怔,旋即意識到季牧的話是對陸啟明而說。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操控這幅身體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的,根本不是青衣。
陸啟明聞言笑了笑,道:“早晚會讓你還的。”
青衣同時抬手,指尖落在季牧眉心。
“我聽你的!”季牧卻猛然激動起來,他抓住青衣的手腕,用力得骨節發青,“這回換我聽你的!但你不要…再抹除我的記憶!”
但下一刻,季牧的神情陡然一片中斷的空白。
他眼睫顫了顫,似是拼命地想保持清醒,但雙手終究還是失力地滑落下去。兩個呼吸后,季牧閉上眼睛,徹底失去了意識。
陸啟明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轉望向喬吉;青衣隨之返身向喬吉走去。
喬吉心知掙扎無用,抬頭深惡痛絕地盯著陸啟明,恨道:“那絕不是公子會說出的話!陸啟明!你到底想對公子做什么?”
陸啟明淡聲道,“我回答過你,是你忘了。”
青衣抬指點上喬吉眉心。又一個人倒了下來。
長風卷過細雪,掩不盡地面的鮮紅痕跡。青衣忽然感覺心中一陣寒涼,幾乎要讓人忍不住打一個冷顫;是因為這里太過于安靜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青衣,”陸啟明轉望向這片雪原上唯一站著的人,眉宇間神色放緩稍許,道:“好久不見。”
直到這時,少年才說出了本該有的第一聲問候。青衣從中找到了一絲令他安心的熟悉,一瞬間竟有落淚的沖動。
身體的掌控權在喬吉昏迷之后便已回歸了。青衣放緩步子向雪地中的少年走去,跪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樣?”
陸啟明微微一笑,回說,“還不錯。”
青衣頓了頓,試探地輕輕拉起少年的手腕,見他神情沒有排斥,才敢垂眸去看。青衣原本是想探探脈息,可當少年袖口稍稍滑下,青衣心臟便已然猛地一顫,無法再看下去。
僅僅是極少裸露在外的皮膚,就有深深淺淺數不清的傷痕,手腕瘦得連每一節的骨骼都清晰可見,更帶著明顯的被枷鎖的痕跡,已深可見骨。青衣根本不敢去想這段時間他是怎么過的。
青衣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感覺自己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發抖,咬著牙低低道:“他們怎么敢!怎么能…這樣對待你…”
陸啟明轉動手腕,指尖反扣住青衣脈門,片刻后道:“你壽元有虧,靈盟的人就是用這種方法給你灌注修為的?”
“…這又算什么!”青衣低垂著頭,雙手想用力又怕弄疼少年的傷口,只能壓抑至極地深深呼吸。他閉上眼睛,近乎乞求地道:“啟明!你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總想著別人了!你為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陸啟明抽出手臂,道:“因為很快就能結束了。”語罷,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或許略顯冷淡,他便加了一句,道:“不必擔心。”
青衣一直搖頭,卻不知自己究竟該如何說。
陸啟明微抬手指,從不遠處季牧身上引出些許生命力,再隨之轉嫁到青衣身上,片刻后收手道:“這就可以了。”
青衣緊抿著唇不做聲,良久抬頭,定定直視著少年的眼睛,“若你心里不愿傷人性命,我可以。”
陸啟明怔了怔,然后笑了。
青衣急促道:“我真的可以!”
陸啟明陷入沉默,很久道:“青衣,這里…你是不該來的。”
青衣望著他,目光漸漸黯然,強笑道:“我…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吧。”
“不,相反。”就如同之前控制著青衣去消除季牧二人的記憶一樣,陸啟明也輕輕點上青衣的眉心,道:“你只是令我心中有愧。”
…什么意思?
青衣想問,卻問不出口。他的身體忽然又一次不能動了!
“在你心里,我原來是那樣的人嗎?”陸啟明回想起剛剛青衣說的話,輕聲道:“那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黑色纖細的無形絲線滲入青衣的識海,占據他的身體,將青衣的意識緩緩逼至一個狹窄角落,動彈不得。青衣心中一陣陣地驚悸恐慌;那與對面的人無關,純粹是在自身一切失去掌控時的本能反應。
“對不起,”陸啟明低聲道,手下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過,“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青衣微微茫然地望著少年,忽然心里一痛。…你還是不相信我嗎?
“我愿意相信你,”陸啟明看懂了,道:“但我不能相信你背后的那些人。”
青衣逐漸平靜下來。他意識到這是應該的。
“當我從龍安瀾那里知道此次靈盟另有主事之人以后,我就知道那個人早晚回來找我,而我也一直在等。”陸啟明望著青衣,緩聲與他解釋道:“但我沒想到那個人是你。”
“我很需要你的身份,否則許多事就做不了。”陸啟明平靜地說道,“現在的我已經容不得任何一絲的差錯,之后的每件事該如何做,也是早已經思慮好的。所以,即便這個人是你,我也不會改變之前做過的決定。”
這樣的話…青衣靜靜想道,就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他此刻不是無法控制身體,青衣想自己一定會欣喜地笑出來。能夠毫無隱患地幫助陸啟明,難道不就是他這次前來最重要的心愿嗎?
“青衣,我不會抹消你的記憶。”陸啟明低聲說道:“待古戰場一切結束,你若怨我恨我,就隨時來吧。”
怎么會呢?青衣感覺一陣倦意襲來,意識逐漸沉入混沌。他永遠不會…
最后他聽到少年在他耳邊說。
“好好睡一覺…然后,我就把一切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