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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諾言

  /p無數歲月以來,石人永遠以仆從身份追隨承淵神身邊,他的生命一成不變,從未有過其他人走入。

  而這一刻,可能是因為豁然醒悟,也可能是少年一直堅持稱呼他前輩,石人驀地感覺時間猶如猛然間沖破堤壩的瀑水,它不可抑止地滾滾向前,將他整個人推入了一個嶄新而從未所知的奇異世界。

  石人忽然想到,如果主人還在的話,祂或許會讓這個孩子乖順地喚他一聲伯父,命他從此保護在這個孩子身邊,陪他慢慢長大。

  腦海中浮現的這個場景令石人呼吸間陡然亂了節奏,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著,若主人當真說起了,他究竟該如何回答才能將滿腔真心告訴他們知道。但只是轉瞬,石人就又一次記得,主人已經再見不到了。

  “前輩?”陸啟明輕聲問。

  這聲詢問讓石人從一瞬間心慟若死的失魂中掙扎出來,他怔怔看著少年似曾相識的眉眼,才漸漸在死寂中重新點起一簇活火。

  “…沒事,是我忽然想起從前的事了。”石人覺得自己還該再溫柔幾分,便把語氣放輕,斟酌著露出一個微笑。

  但少年沒有看到,或是沒有在意。石人有些失落,又再繼續。

  這是石人是第一次教人,陸啟明與他的意義更是不同的,他幾近是每句話都恨不得傾盡心思,唯恐自己不善言辭,教的話表意不清,讓人聽了心有不解。

  可惜此時這幕令石人心底軟和的情境,一半是搭建于原本即存在的、毫無情緒色彩的物景,另一半則因源于他一廂情愿的回憶與幻想,與陸啟明體會的并無關系。

  陸啟明聽得認真,卻不含絲毫情感。在陸啟明眼中,他所看得到的全然是一片性命攸關的冰冷,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不要把這些力量當作外來的東西,”石人輕扶住少年的手腕,替他分擔了大部分的壓力,好讓他留出精力去感受力量的細微之處,“您應該把它當作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把它當作自己。”

  陸啟明目光低垂,不作聲地聽著,偶爾沉默地隨著石人說的去做,就像一無所知的樣子。實則他自己卻清楚,他控制這些力量遠沒有石人想象的艱難,也與承淵神曾告知石人的存在出入。但陸啟明并不準備糾正石人的誤解。

  周圍在石人的掌控下很安穩。自少年身上浮現的詭異黑暗偶爾一次不小心般的拂過石人手臂,旋即又被一層柔和靈力隔開。少年目光微動,開始有意地向內收斂,似乎有些擔心失手傷人。

  “沒關系,我不會有事的。”石人語氣放得極緩,輕聲問道:“小主人,您心里是不希望用這種能力的,對嗎?”石人知道少年性情溫善,與承淵神是截然不同的;他也許不會喜歡這種直接向外界掠奪生命力的方式。

  果然,少年輕輕點了頭。

  石人心中一陣柔軟,忽然間理解了普通人家愛護孩子時的心情。他以往只知道主人的行事準則才是唯一的正確,而今換成了是小主人,石人竟覺得這樣也是很好的。

  “但您還是要盡量試著接受,”石人低聲勸道:“您的神魂生就是完美契合天地大道的存在,您現在覺得難以融合這些靈力,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石人想說太乙,又擔心少年心里難過,便委婉道:“是您還沒有真正認同這樣的自己。只要您不再排斥,慢慢地就能夠了。”

  陸啟明聽著石人的話,忽然問道:“我為什么會這樣?”

  石人有短暫的語塞;他是很希望少年愿意問他問題的,但這個問題卻很難回答。

  關于少年誕生的原因,石人知道的極少,只能從承淵神當年的只言片語中窺知一二。他曾聽主人說過祂想要創造一個完美而強大的生命,超脫凡人肉身與靈魂的限制,也超脫于祂自身。那時主人的修行已經到了盡頭,無論如何也再無法更進一步,石人不知道少年的誕生是否源于主人對于無限的執念。

  最后石人略顯答非所問地說道,“主人是希望您好的…您一定能擁有想要的一切,世上任何人都無法妨礙您的意愿。”

  陸啟明聞言微微笑了一下,未再接話。

  那一刻石人驚動于少年難得給他的這個笑容,分不出神去辨認里面到底有幾分真心,而當他想要再多看一眼時,少年已經閉上了眼睛。

  “我開始了。”陸啟明道。

  “小心,”石人輕輕拍了拍少年的手臂,凝神幫他照看著,又說:“沒事的。”

  陸啟明現在是要將之前能力失控時掠奪的生命力與靈力,重新歸還于這片天地。

  這件事刻不容緩。雖然這種狀態有利于他感悟自身力量,但拖得太久,身體卻無法承擔。陸啟明清楚,恐怕在封印全部破解之前,他的神魂是不可能吸收任何能量了。

  石人不知封印的事,便誤解陸啟明無法融合靈力是因為心結;但這個理由也未必全錯。至少陸啟明在向外界歸還靈力的時候,明明承受著違背神魂本能的不適,心中卻覺出一種詭異的輕松,似乎只有利用痛楚才能對抗內心的浮動。

  但愈是如此,陸啟明便將自己的呼吸調整得愈加舒緩均勻,不斷逼迫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就快了。

  猶如那開天辟地的神話一般,陽光乍然重現,湛藍天幕無邊無際地鋪展,大地寸寸蔓延,草長鶯飛,觸目所見盡是一片生機燦爛的景象,美好的近乎神圣。

  此前青衣展露的畫境已是足夠令人驚嘆的奇景,然而卻萬萬無法與真正的天地復生相提并論;這是凡人無法抗拒的美。一時間,就連季牧與喬吉都看得失了神,連腳何時重新觸到了實地都遺忘了。

  也是在這時,石人才終于注意到了不遠處這三個微不足道的凡人。他的目光在季牧臉上停駐了一瞬,旋即聚起強烈的殺意。

  就連石人也無法理解承淵竟會做到逼陸啟明承受血契的程度;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才讓石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這片靈魂碎片的偏執瘋狂,讓石人不得不承認,它根本不能與主人等同了。

  石人收回眼中厲色,再次望向陸啟明,“小主人,要我現在殺了他嗎?”

  而話音未落,石人就眼見著少年身子一晃,閉著眼睛便軟倒下去,就像內心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就頃刻失去意識了。

  再也顧不得管其他人,石人連忙伸出雙臂穩穩接住了他,發現少年的身子輕得驚人,仿佛整個人都瘦得只剩下衣服了。

  石人自責愧疚到了極點,反而不敢再想之前曾經發生在少年身上的事,心中有很長一段時間竟是全然空白的,只知道小心翼翼地先放著少年平躺下,讓他半靠在自己臂彎,確保他能順暢的呼吸。

  還不等石人再想下一步的辦法,他懷里的少年忽然摸索著抓住了他一只手腕,然后睜開了眼睛。

  “…小主人?”石人輕輕問。

  陸啟明睜著眼睛直直望向天空,光線照進他的瞳孔,顯得瞳仁顏色淺而剔透,皮膚蒼白得透明一般,整個人也像在發著光。

  而在陽光的傾照中,陰翳也隨之出現。隨微風晃動的草葉樹影,人的側臉、衣角褶皺;一切背光之處,皆為黑暗。

  石人低聲道:“小主人,您醒著嗎?”

  陸啟明靜靜躺著,好像沒有看任何東西。

  就在石人以為少年會這么沉默地漸漸睡著的時候,陸啟明忽然開口,低低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有時候…有些我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也想過,能不能有人來救救我。”

  石人心臟一顫,只覺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在胸腔中擴散開來,壓抑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以后再也不會了,”石人說,盡管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再也不會了…你,你不要怕。”

  陸啟明目光動了動,終于望向石人。或淺或濃的陰影像斜織的網,針腳細密地滲透入男子皮膚的紋理,靜得毫無聲息。

  “真的!”石人只恨不得賭咒發誓,聲音卻溫柔地不可思議,“小主人,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了…您要覺得難受,我現在就為您煉制一具新的身體,很快就好了!”

  陸啟明又微微闔上了眼睛,道:“那…承淵呢?”

  石人頓了頓,道:“它…您先恢復過來,您的事,要先瞞著它,否則…”遲疑了片刻,石人低聲問道:“我先做一個傀儡裝作您,好不好?”

  陸啟明安靜片刻,道:“我還是勝不過承淵,對嗎?”

  “…以后就可以了。”石人道。

  陸啟明點了點頭,顯得有些疲憊。半晌他又道:“如果我說我愿意忘記之前那些事,與承淵…化解仇怨,前輩覺得高興嗎?”

  石人一震,不敢置信地壓抑著喜悅,道:“您,您說什么?”

  陸啟明道:“畢竟你說過,是承淵神創造了我,對嗎?”

  “對,對,”石人按捺著心中激動連聲道,“您本就是主人的孩子啊!那個靈魂碎片是沒有與您有關的記憶的,請您一定不要錯怪主人…我也會一直保護您的!”

  陸啟明聽著,微笑道:“挺好的。”

  石人沒有想到徘徊在自己心中最最為難的事竟這樣輕易就解開了,一時驚喜交加,不由脫口道:“小主人,您、您今后能叫我伯父嗎?”

  陸啟明驀然睜開眼睛,驚訝地望向石人。

  石人從未在少年臉上看見過這樣近乎孩子氣的神情,忍不住柔聲道:“您很吃驚嗎?”

  陸啟明點頭道:“吃驚。”

  石人笑容中帶著回憶的恍惚,低聲道:“我看著主人從一個少年一路走下去,祂有時…就像我的弟弟一樣,所以…”

  “不,”陸啟明打斷道,“我不是吃驚這個。”

  他眼睛定定盯著石人,匪夷所思地問道:“前輩,難道你是失憶了嗎?”

  石人一時沒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

  陸啟明緩慢坐直身子,繼續控制著黑暗絲線扎根入石人的血肉骨骼,不疾不徐。他依舊握著石人的手腕,淡淡道:“就在不久之前,前輩就是用這雙手將我萬劍穿身,千刀萬剮,又仁慈地為我留了一口氣,好讓承淵看著我如何苦苦掙扎,看我如何被人用血契折辱,生不如死。”

  石人臉色霎時慘白,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顫,“您…”

  “所以我真的很費解,前輩究竟是如何真情實意地對我說這些話,就像那些事根本從未發生過一樣。”陸啟明近乎貪婪地抽取著石人的修為,幽幽道:“現在看見我有些用處便又過來哄騙,不覺得太晚了嗎?”

  石人感受著身體急劇變得虛弱,卻滿心想要解釋:“我真的沒有騙您,我是真的…”

  “‘伯父’…”低笑了一聲,在石人驀然明亮的眼神中,陸啟明厲聲道:“你也配?!”

  石人身子猛地一晃,幾乎支撐不住。

  被強行剝除修為與生命力無疑是極痛苦的,石人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慘然道:“您要怎樣才肯信我?”

  陸啟明冷漠地看著他,不予理會。

  石人聽不到回答,感到自己越發動彈不得,渾身僵硬著,仿佛連心臟也一并麻木了。他一直沒有反抗,只怔怔然地望著少年,心里的話也再說不出口。

  不知有過了多久,石人黯然開口道:“小主人,再…的話,我就沒有能力再保護您了。”

  “我也不需要。”陸啟明很平靜地說道:“我只需要你殺不了我,足夠了。”

  石人失語。身體已開始一陣陣地發冷,是多少年也未再嘗過虛弱感覺;但這一刻石人卻反而覺得解脫。如果就這樣死去,或許就能與主人團聚,也算是遂了他最大的心愿。

  而陸啟明卻停了下來。

  您不殺我?但這句話石人沒有問出口。他已不敢再問了。

  陸啟明結印,將從石人身上抽取的那份力量封存在自己體內,方微笑道:“前輩知道什么該瞞著吧?”

  石人對上那一束目光,忽然間明白了陸啟明的意思。

  他剩余的力量已不足以在承淵面前自保,如果石人將這件事告訴承淵,承淵反而會先殺了他。而就算石人告訴承淵,那么陸啟明也能引爆現在封存的這份力量,拖著承淵一起死。

  這是陸啟明留給他的兩個選擇——要么三個人同歸于盡,要么最終只死承淵一個。何其熟悉又何其諷刺,這正是先前承淵的做法,而現在陸啟明原數奉還。

  石人嘴唇顫了顫,似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道:“…我知道了。”

  “很好。”陸啟明笑道,“前輩也是時候回去了,不妨陪他過好最后一段日子。”

  石人微微一顫。他站起身,退后幾步,朝向陸啟明叩首,低聲道:“無論如何,我今日對小主人作下的承諾,永遠不會變。”

  陸啟明無動于衷地笑了笑。

  “我便也告訴你,我永遠不會信任一個殺過我的人。”

  他疲憊地垂下眼簾,聲音輕得如同嘆息,道:“你若當真還有一腔真心,往后就只給自己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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