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承淵重新開始插手古戰場內境修行者局勢的時候,他全然不知也絕未想到,同時有另一個自己,正陷于從未有過的水深火熱之中。m.。
實則承淵這一縷分魂初恢復意識時,有一些時間忘了此時身處的情境,也忘了自己只不過是本體的一縷微不足道的分魂。
他隨之體會的身體的極度沉重與不適,那是他多少年未曾感受過的傷重虛弱,甚至比上次陸啟明念誦弒神訣更…
到此處時思緒戛然一滯,記憶迅速回籠;承淵分魂猛然睜開眼睛。很快,烙印自靈魂深處的強烈感應令他不得不第一時間望向身邊——
季牧正在近處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季牧臉上從來沒有現出過這樣和善的表情,試探的眼神中甚至帶著點不自知的討好,就像擔心會嚇著這個剛醒來的人一樣。他道:“你醒啦?”
在還未來及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之前,承淵分魂已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是。”
一個字出口,承淵面色陡變。他根本就懶得理會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可是季牧剛一對他問出口,哪怕是這么一個毫無意義的愚蠢問題,他也下意識地如實回答出聲,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承淵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極度的震驚和巨大的恥辱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海炸起;他的心臟霎那被無邊殺意的狂潮席卷,恨不得立刻就將季牧挫骨揚灰——
然而就在承淵心中升起這個念頭的同一刻,靈魂撕裂般的劇痛鋪天蓋地的降臨,一瞬間就徹底擊散了他的意識。無法言喻的痛苦令他目光驟然渙散,短時間里根本難以再次集起注意力思考,更妄論將“殺死季牧”這件事付諸實處。
這是主仆血契自有的懲戒;但這季牧不過區區一個凡人,就算能在他虛弱之際刻下血契,也絕不可能約束至此。承淵對自己的手段自然最清楚不過,略一感知,就知道這分明是當時血契成功時、外界的本體多添的一份力!
想明白這一出,哪怕是承淵,此刻也難免因這一番自作自受的荒謬而惱恨得發瘋。
他竭盡全力才將心中殺念按捺下稍許,盡可能不去看季牧,極力去想可能解決困局的方法。可壞就壞在當初出手加固血契關聯的本就是承淵自己,若是陸啟明反倒簡…
剎那間,這個名字讓承淵終于徹底清醒過來。他蜷動了一下手指,覺出意識與動作有細微的延遲;這竟是陸啟明的身體。
居然敢讓他接管身體?承淵不由懷疑;或者是陸啟明的神魂也出了什么問題?
承淵欲要試探一二,卻聽心神深處驀地傳出一聲冷笑,只能作罷,臉色愈顯陰沉。
看如今情形,陸啟明顯然是要拿他頂缸,可現在已不是“伺機以待”的事了,只憑這一道分魂,承淵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季牧今日則有著出奇的耐心。
還是同樣的面孔;而此時少年低垂著眼簾一語不發,蒼白的臉頰神情冷漠依舊,卻讓季牧怎么看怎么順眼,等多久都不嫌煩。
見少年終于肯再次睜開眼睛,季牧立時露出自己能表現的最柔和的笑容,輕聲問道:“你這是…想通了嗎?”
季牧自以為和善,但在承淵看來,卻全然是不同戴天的侮辱。其實承淵本已無奈準備緩緩圖之,而只聽了季牧這一句話,他的所有忍耐就又一次被心中瘋狂的殺意攪散成了湮粉。
承淵做慣了主宰他人的角色,縱使是年少落魄時也自認高人一等,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這等奇恥大辱。無視血契懲戒對靈魂的傷害,承淵用盡全部力氣朝季牧撲過去,直接向他的脖頸狠狠扼去!
然而對于這一幕,就算是一直小心看護著季牧的喬吉,都沒有表露出絲毫的緊張警惕。
因為毫無必要。
與其說少年是撲殺過去,不如說是跌倒在季牧面前;而那雙挾著殺意伸出去的手,連指尖都尚未碰到季牧的臉頰,就不得不回轉去艱難地支撐身體。
若承淵是本體在此,那么他只需輕一動念,季牧就立時要化作亡魂一縷。但現在,他卻遠遠高估了這具身體剩余的力氣。
陸啟明這具身體,兩次瀕臨涅槃都接連被承淵強行打斷,最后一次又是當胸一刃幾乎把鳳凰真血抽取殆盡,能勉強救醒過來就已是極限,更妄論再去親手殺人,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承淵伏在地上狼狽地喘息,戾氣與靈魂中天翻地覆的劇痛交撞在一起,直染得眼前一片血紅。短短幾個呼吸間他已汗出如漿,面色慘白,卻一直睜著眼死死盯著季牧。只有想到無論自己與陸啟明誰贏到最后,季牧都一定要死,承淵才能強忍著沒有徹底失去理智。
“看來這就是答案了。”季牧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眼底深處卻藏著戲謔,“那你現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承淵咬牙冷笑,森然道:“如何把你…抽筋剝皮,碎尸萬段!”
說這句話時,少年眉心那一道紅痕原本已漸漸愈合,此刻卻再次因劇烈的掙扎而破裂透出新的血液,順著他的鼻梁劃下一道筆直的殷紅血跡,嗒一聲,滴落在地上。
季牧愉悅之極地笑出聲來,道:“原來你也會說這種話啊。”
他就是喜歡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被逼得儀態盡失,喜歡看苦苦掙扎卻無濟于事,喜歡看當初對他生殺予奪的這個人,如今卻孱弱至此,連傷害他的念頭都不允許再有。
季牧目不轉睛地觀賞著這一幕,眼神熾熱到近乎貪婪。他只覺得自己活過的這些年,沒有任一刻的滿足感能與此時媲美。
“我…”承淵恨極,卻說不出下面的話。
他自醒來后已有數次試圖澄清身份,若本體知道中招的實是自己,絕對會親自將季牧和陸啟明統統解決。可惜這具身體畢竟是陸啟明的,承淵每每想說,就會被他立刻壓制,根本有口難言!
“陸啟明!”承淵在心中厲聲狂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直氣得眼前發黑,一陣陣冷汗心跳;這具身體實在太虛弱了。
而下一刻,他忽然一個念頭劃過——他若伺機用最后力量震斷這具身體的心脈,就算這縷分魂消散,陸啟明也一并能死,事情不就全都解決了?
“不許自盡!”
正當這時,靈魂深處的血契烙印陡然間生出無法抗拒的束縛,讓承淵頓時渾身僵硬——卻是季牧方才見他神情忽轉冷靜,察覺到不對,又早防著他用這種方式自我解脫,所以立刻出聲打斷。
“做什么傻事,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季牧反而笑嘻嘻地勸著他,道:“你若也整日像姑娘家一樣尋死覓活地,倒要讓我看輕了。”
承淵雙目通紅地盯著季牧那張臉,胸口悶痛到了極處,恨上加恨,終是捱不住驀地噴出一口血來!他何曾有這般憋屈的時候?!
季牧頂著這一道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臉上笑容反倒更盛。他好脾氣地將少年扶坐起來,穩穩當當地擺好,又勸:“你何必這樣生氣?等再過幾日你就會知道,我對自己的人還是很好的。”
說罷,季牧朝一旁候著的喬吉一招手;喬吉會意,點頭后轉身去了承淵看不到的一處石壁之后。
承淵此刻無法調動精神力,自是感知不到他在做什么。不過喬吉也并未離開很久,不多時便又返身回來,手里卻端著一只小盅。
承淵以己度人,料想季牧不會真的好心給他端碗湯喝,定然又是什么折騰人的玩意,心中愈加惱恨,但也知道自己今日這一虧是吃定了,只能逼自己盡可能平靜下來,忍過一時再另做打算。
“這才對,”季牧從喬吉手中接過小盅,湊近了些,笑道:“若論咱們兩個之間的恩怨,可是你幾次三番主動招惹我,我卻每次救你性命。我平生唯獨兩次做這以德報怨的事,偏偏都應在了你身上,你好歹應該給我些好臉色吧?”
承淵皺了皺眉頭。傷勢并沒有影響這具身體天生的靈覺,他早就聞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血腥味。
當初陸啟明的身體傷重瀕死,季牧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給救回來的,承淵一直想不通。所以當看到季牧抬起蓋子,露出里面的那枚妖丹后,承淵著實怔了一怔,竟然這么簡單。畢竟他原本那個世界可沒有這種妖靈精怪的種族,竟給完全忽略了。
季牧卻誤解了他那一停頓的意思。
“不愿意?”季牧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長,“那你以為…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承淵垂眸看著那枚猶帶血跡的妖丹,眼底情緒詭異,沒有說話。
他低著頭,季牧雖看不清少年的神色,但這種沉默無疑取悅了他。
“妖丹么,我之前納戒里倒是存了三四枚,都是過去不知什么時候殺的,可惜完全不夠你用。”季牧眨眨眼,唇角勾著無辜的笑容,道:“幸好這次來古戰場的倒也不缺妖族。你昏睡的這些天,我便讓喬吉去幫你殺了好些,你不妨來猜猜到底有多少個?”
“陸啟明,你聽清楚了么?”承淵在心中與陸啟明冷笑道,“若不是你貪生怕死,那些個妖族的小修者也不會白白沒了性命!你們不都自詡圣人么,我不信你現在連阻止他們殺人的能力都沒有;還是…你就是故意坐視,本來就想用這種法子茍活?”
陸啟明自始至終沒有回應。
而季牧也終于發現他神情不對——他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季牧有些遲疑,道:“你若實在不想猜,那我不問便是了。”
“不,”承淵低笑道:“你殺得好。”
季牧瞪大眼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否則,”承淵恨聲笑道:“陸啟明又怎會承認他那點偽善有多么可笑!”
季牧聞言微驚,卻也沒往別處想,只當他是惱得狠了說起胡話,一時也不敢太故意刺激他,連說話的聲音都不由放輕了。
季牧往小盅里倒了些先前煉制的靈液,運力將妖丹化開,一番拾掇之后賣相好看許多,也看不出里面原本是什么東西。
“你就當藥喝了吧,”季牧好言好語地勸著,“這可真是在救你命,你得分清輕重緩急。”
只是他雖嘴上說得和善,做起來卻絲毫不客氣,扳住承淵的下巴便直接往里灌,帶著一臉看熱鬧的惡意笑容。
承淵猝不及防被他按住灌了一口,還未來及發怒,便覺胸口猛然一股氣逆沖而上;他下意識想按捺,然而無處不在的血腥氣卻不間斷刺激著他的神經。承淵臉色青白地僵坐片刻,再忍不住倒在一旁開始劇烈地干嘔。
“不至于反應這么大吧?”季牧拿著小盅的手趕忙往后面避了避,省得被他打翻,又笑:“不管怎么說,這種法子還是很有效的,至少你現在已經有力氣折騰了不是?你怕是不知道你自己之前的樣子——我差點就以為你已經死透了呢。”
承淵雙臂艱難地支著地,渾身虛脫般難受,而心中卻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因為他知道這根本就是陸啟明的反應!
“你不是要逃避么?”承淵冷笑著與陸啟明道,“你要是受不了,何不把這具身體徹底交給我?什么也感覺不到,便也不用這么硬撐著了。”
承淵就是故意這么說,因為他知道陸啟明絕對不敢。他倒是希望陸啟明能昏了頭自愿斬斷與這具身體的聯系,那到時候做什么可就全都由著他了。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承淵笑容更加諷刺,就要抬手主動去接那只小盅;陸啟明既然害他至此,承淵自然不會放過任何讓他不好過的機會!
只可惜他的意圖幾乎同時就被陸啟明察覺,稍一阻撓動作就變了味,反而像是要反抗一樣。承淵立刻就被候在一旁的喬吉牢牢制住,連開口分辨都不能。
“你還是太干凈了。”季牧居高臨下的看著少年蒼白的臉,他原已換了干凈的衣服,卻在醒來后這短短片刻時間,又盡數被冷汗浸透。
季牧的笑容更加柔和,嘆氣道:“我知道你這種人。生來好命,事事順遂,總是被保護照顧得很好,從來沒遇見過什么難事,所以不知道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才會信奉什么‘士可殺不可辱’,要么就是道德啊、底線啊那一套虛的…其實只要能活下來,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你們只靠吞噬同類就能救命,換我還求之不得呢。”
季牧單手攝住少年的下巴,對上他難堪至極的眼神,笑意更深,“你以后一定會感謝我的。”
整整一日不得安生。
承淵最是清楚季牧這種人,他表現的越是無害,想出的主意就越陰損。事實也正是如此,卻絕對不是承淵所希望的。這一天季牧都在用各種手段在他身上試驗血契的效力,而陸啟明又時刻約束著他的一言一行,承淵憎恨得發瘋卻只能硬生生受著,到了最后,就算是承淵都被折騰得沒了脾氣,直到這具身體不支昏迷,他才得以被季牧意猶未盡地放過。
“陸啟明!”剛一回到識海空間,承淵就忍無可忍地咆哮出聲。他盯著前方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嘶聲吼道:“你終于不裝死了?!”
陸啟明看著承淵歇斯底里,神情卻淡漠地近于陰郁,問:“看到這些,你可滿意了?”
他的眼神里沒有哪怕一絲承淵所臆想的幸災樂禍,就像十二月末的寒冰,山摧草折,將承淵胸腔中一腔怨憤凍結在原地,陡然間無一句可說。
這一場荒謬可笑的鬧劇上演至此兩敗俱傷,難道不都是承淵自己一手炮制的么?
通身的疲憊壓倒恨念,語氣不由得便帶上了倦怠的低沉。承淵微微闔了闔眼,淡道:“你是有膽量,敢這么李代桃僵,等外面本體過來看到,我倒想看你如何收場。”
“等什么,”陸啟明不無諷刺地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嗎?”
承淵一頓,沉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種意思。”
陸啟明抬手往承淵眉心一指,承淵旋即感覺有一層什么東西忽然間從眼前散去,猛然抬頭,竟正看到外界本體帶著滿意神色轉身離開時的情景!而不等承淵有任何反應,陸啟明再次一點,承淵卻又什么都看不見了。
“你居然能…”承淵心中再難抑止地升起一股恐慌,若是一直這樣下去,他豈不是要被永遠囚困在此?
陸啟明低低笑了一聲,語氣聽不出確切的情緒:“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我那位了不起的師父,還是教我過些有用的東西的…只是連他也沒意識到而已。”
“不說那些了。”陸啟明抬了抬眼,打量著被封印死死束縛著的承淵,難得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
他道:“做個交換。你給我破解這些封印的方法,我就幫你應付外面的季牧。”
承淵聞言險些直接破口大罵,恨極道:“那本來就該是你!”
“那你就明天繼續吧。”陸啟明不以為意地笑笑,道:“你應當清楚,以你的性情,只看這一天的熱鬧想必是不夠的。所以時間還很多,我可以等。”
承淵難以理喻地看著他,尖聲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身體!在他們所有人眼里,尊嚴掃地的可都是你陸啟明不是我!你就能忍得下去?”
“那又如何?”陸啟明平淡道:“只需我自己知道不是,那便夠了。”
承淵猛然喘了兩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必立刻回答我,”陸啟明沒有在原處等他的意思,身形迅速淡去,“這些天你慢慢想吧。”
“等等!”
而脫口而出的同時承淵就已心生懊惱,他竟忘了這里是陸啟明的識海空間,意識本就無所不在,何嘗有離開之說?
但話既已出口,承淵咬牙再三,終還是道:“再加一個條件。”
陸啟明道:“說。”
“若你脫困,第一件事——”承淵臉上浮現出交疊著痛苦的瘋狂殺意,一字字道:“先殺季牧!”
陸啟明勾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