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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仇人相見

  九代的停留以及離開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楚鶴意一行人繼續在各處搜尋有關神明的秘術,依循那人留下的記錄對照譯解,卻不再提他的名字。

  已近一個月。

  自楚鶴意第一個公開嘗試古戰場的秘術并取得進境的那一刻起。就像巨斧在堤壩上猛然劈出了一道縫,洪流轟然而下,直將人們心中所謂的底線、固守沖擊得潰不成軍。

  短短一個月。

  無論是武宗還是靈盟,搜找秘術并暗自修行已是每個修行者間心照不宣的秘密。而隨著各處遺跡中被人得過即毀的痕跡越來越多,也迫使更多人不得不找到相對信任的人交換信息。相同陣營的修行者漸漸聚攏,武靈對峙之勢越發明顯。但點燃戰爭的第一簇火星仍遲遲沒有下落——這極大程度上是源于靈盟中人的有意回避。

  靈盟自存在的第一天即是依附神明而生,修煉古戰場秘術往淺處說是不敬,往重了就是背叛。故而事事避諱,內部也頗有紛爭。

  只是修行中人向往更強本是天性,古戰場中那種種神妙秘法既已擺在他們面前,神明之秘的帷幕已揭一角,這一切誘惑都像是滾油中投入的火把,再趁著風勢澆盡一望無際的枯草原,無論人用水潑用沙埋都無濟于事。這一片火遲早都要燒起來,甚至燒遍這古戰場都不會知足,還要往外面整個神域、整個世界去漫。直至狂風過境,徹底改天換面。

  到那時…

  楚鶴意動作不自覺一頓,忽然覺出一股從骨縫鉆出來的細微戰栗——與恐懼絕然無關,而是源于心底執念一般的渴望。他清楚這是一個真正的契機,一個秦門等待千余年的契機。

  但現在。楚鶴意很快重新平靜下來。他所要做的,就是繼續以楚鶴意的身份將這件事平穩而不可逆轉地推動下去。

  至于其他…

  楚鶴意望了一眼前方空空蕩蕩的盡頭。

  天高云淡,風煙漫長,一切都猶如一卷干燥而年份久遠的古畫卷,人在其中,仿佛隨時都會忽然定格在原地,自此不言不語,永遠歸于平寂。

  這樣的景見得多了,很容易就能將人心里不安分的細碎波瀾一點點碾平。楚鶴意感到自己也便從善如流地回到了從前那日復一日的生活,改名換姓,裝腔作勢,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游走人世,冷眼做一切自己該做的,心無動容。

  ——直至下一瞬間。

  謝云渡與老白走在路上。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那么他一定要回到與陸啟明分別前的那一刻,然后無論如何也不再同意龍安瀾的那個狗屁主意,說什么也要跟他一起殺出一條血路。

  可惜不能。

  那日在約定好的地方遲遲等不到人,謝云渡就知壞了。龍安瀾說帶陸啟明用水行訣,如若一切順利,怎也不會有比謝云渡兩個更慢的道理。他當時留老白守在遠處,一邊往回趕一邊在腦子里過著事情經過。

  謝云渡漸漸疑心起那時龍安瀾的行事,但又心存僥幸,以為自己一定慌得狠了,亂懷疑人。不是他太想當然,而是實在不敢相信龍安瀾會做出什么對陸啟明不好的事,畢竟她難道不是…

  先罷,這暫且不提。

  后來謝云渡與老白在陸啟明他們可能經過的路上連續找了幾個來回,那兩人卻再無痕跡;非但如此——

  偌大一個古戰場,里面塞著修行者無數,卻好像忽然間成了一塊死地、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了一般,人蹤滅絕,任由謝云渡到處狂奔亂撞,卻竟連一個可以拉住問話的路人都尋不得。

  這不可能。謝云渡知道就算自己太倒霉一直與陸啟明走岔,總也能遇上之前追殺他們的人;可他偏偏就是連那些人都見不到。

  有人困住了他。謝云渡心中隱隱想到了那個名字,但兩個字在喉嚨里滾了個來回,竟硬是不敢說出口;否則謝云渡就要忍不住苦思亂想,陸啟明到底被他做了什么,甚至…是否還活著。

  已經十四天了。

  謝云渡不敢說,不敢想,不敢停,就這么在荒天曠野里無頭蒼蠅般毫無用處地找著不可能找到的線索。若不是還有老白一直就在身邊,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瘋了。

  楚鶴意一行是他這么久以來第一次重新見到活人。

  謝云渡不得不承認,在聽見人聲的那一瞬間,他真覺得整個人終于得了一口氣——哪怕那聲音是來自算他半個仇家的這群人。

  然而謝云渡心里才剛松懈了個頭,又在下一刻不得不被迫繃緊——

  殺氣!

  ——顯然楚鶴意的感受與他完全不同。

  當楚鶴意看到謝云渡一個人毫無精神氣地從另一路晃過來的時候,怔了有兩個片刻。

  他面無表情地再三確認過對面除了一人一虎再沒其他后,又平緩了四五個呼吸。

  ——然后心中怒火轟一聲就把他整個人燒了個通透。

  陸啟明人呢?

  楚鶴意重新將目光牢牢釘在謝云渡身上,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經冷得可怕。

  當初看謝云渡趕著搶著拼命也要把陸啟明救走,楚鶴意就姑且相信他是真心的——可現在怎么陸啟明無影無蹤,他謝云渡卻一個人若無其事地在這里晃蕩?此處已是內境紛爭聚集的中心,楚鶴意知道以陸啟明的情形,就算恢復再好也斷然不會在這里冒險。

  楚鶴意一直以為自己是足夠平靜了。但現在才知道,他其實是雙臂平舉著在兩崖之間的獨木橋上行走,隨便一點風都能讓他竭力維持的表象徹底掀翻過去。

  什么冷靜自持全都見了鬼。

  楚鶴意看著謝云渡那張懵懂茫然甚至還帶著點喜色的臉,徹底忍無可忍——他可沒忘記自己對于謝云渡而言本該是囚困陸啟明的敵人,那現在謝云渡見了他,到底是在高興什么?!

  楚鶴意眼中冷厲之色一閃而過,伸手一招,便握住一把長劍,當下便用足十成十的力道直向謝云渡斬去!

  周圍人皆是一驚。他們知道楚鶴意極少親自出手,更少有連一句話都不多問、出手便要勢要見血的時候。上次相對,即便在雙方都有利益沖突那情形下,楚鶴意都是笑語相待、高抬輕放,以致不少人私下里猜測謝云渡許是與楚鶴意有舊。怎卻這一回,無緣無故地,甫一見面就動了真怒?

  ——謝云渡剛要說出的詢問便這么壓在了嘴邊。

  這么多天了,謝云渡心里本就憋著一把火,一點就著,當下想也不想就劈過去一劍還了回去,冷笑道:“好本事啊,當我怕你?”

  楚鶴意隨手拂散余波,微微瞇起眼。謝云渡的斤兩他是知道的,原本不該能那么輕松地擋下剛剛那一劍。他本意只是要擒了謝云渡拿回來仔細審問,沒想到這一試就讓他看出了幾分不對。

  “一月不見,”楚鶴意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淡淡說道:“你劍道倒是進境神速。”

  這一句正正戳進了謝云渡的痛處,連日以來的自責與焦急幾乎就要當胸炸開,又被眼下情景強壓下去。他此時也意識到楚鶴意的反應相當異樣,心中懷疑頓時瘋長,就像徘徊已久的難題突然間有了一個突破口,讓他下意識就拼命抓住——

  “啟…九代就在你手上——是不是?”謝云渡猛地往前了幾步,右手緊緊握住劍柄,怒聲道:“楚鶴意,你怎么老是跟他過不去!”

  質問出聲的那時,謝云渡很難說清自己到底什么心情;但他確實有那么一刻恨不得陸啟明真的就在楚鶴意這里——也好過杳無音信、生死不知。

  但等他這句說完,謝云渡就知道又錯了。周圍的人全是滿臉莫名,他就是再急躁,那些表情總還是能分得清的。

  謝云渡只感覺自己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整個人被凍了一凍,就忽然提不起力氣了。他劍尖不由得往下晃了晃,低聲道:“我…”

  楚鶴意卻是更加料定謝云渡必然知道什么關鍵之處,再不遲疑,足尖一點便凌空越出,劍鋒直指謝云渡,冷冷道:“誰都別跟來!”

  話音落時,劍氣已毫不留情地逼致謝云渡要害!

  如果說謝云渡剛開始還有要狠狠與他干一架的想法,但現在經了希望又失望之后,心勁兒也早已熄了。他勉強再提起些力氣架住楚鶴意的劍,扯了扯嘴角,“算我剛剛說錯話…楚鶴意,我今天不想與你打。”

  楚鶴意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手腕微一翻轉,兩柄利劍交疊間發出刺耳至極的嘶磨,冷光一閃,謝云渡已覺眉心刺痛,不假思索身子往后一仰,只能抬手又一劍接上。

  ——而隨著謝云渡被逼出的這第二劍,楚鶴意心中則又一次浮現出那種似有似無的熟悉感,這劍道的感覺…

  隨即楚鶴意又一劍就朝著謝云渡再度狠刺過去。

  “楚鶴意!”謝云渡氣叫道:“你到底發——”

  謝云渡本要罵他到底發什么瘋,但楚鶴意連將一句話說完的功夫都不留給他。

  謝云渡完全不想耗力氣在這場莫名其妙的廝殺上,一心想走,可楚鶴意遠比他原想的更難對付。他被陸啟明灌注了完整的劍道傳承,修為也提了整整一個大境界,對上楚鶴意竟也仍然無法脫身。而謝云渡又曾暗自發誓,若不是為了陸啟明的事,就絕不動用陸啟明給他的劍道,又相當是自行封印了大部分的力氣。此時左右掣肘,非但不能贏,反而落于下風。

  兩人對劍瞬息萬變、一刻也緩息不得,老白跟在一旁干著急,卻已根本插手不了他們的層次。

  不知過了多久謝云渡才總算擠出一絲空隙,忍無可忍道:“楚鶴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鶴意停了下來,目光與他相對,忽然冷冷道:“是你奪了陸啟明的劍道。”

  謝云渡驀然睜大雙眼,臉龐頃刻漲得通紅,急道:“我不——”

  楚鶴意眼睛一瞇,趁他慌神之際悍然出劍,前所未有的森寒劍勢一瞬間將周圍靈氣抽空,轟然呼嘯的颶風直將周圍山石割裂成灰白湮粉,一時間四周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謝云渡只覺自己剎那間被狠絕到極致的殺機籠罩,渾身汗毛都炸了開,無意識間長劍冬夜已隨之而起,高絕劍意爭鋒般不由控制地在虛空中昂然而生。

  然而謝云渡心中卻無哪怕一絲的自喜,他甚至于忘了眼下的情境,腦海中生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違背誓言了!他救不了他、幫不了他絲毫,現在居然連在心里發一個誓,都守不住。

  “這是陸啟明的劍道。”楚鶴意的聲音卻又緊接著鉆入了他的腦海。

  心里冷到了極致,凍結住怒火,自然便得了另一種冷靜。楚鶴意左肩被謝云渡那一劍破出長長一道血痕,卻渾不在意。他眼睛無一絲溫度地盯著面前魂不守舍的青年,聲音幽深地道,“謝云渡,你騙取他的信任,然后就奪了他的劍道、把他隨意拋下——是也不是?”

  謝云渡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嗓子幾乎急得破了音,“我沒有!那怎么可能?!我死也不會——”

  “那是什么?”楚鶴意逼視著他,右手因劇烈而壓抑的殺意微微發顫,緩聲說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現在又去了哪兒?”

  謝云渡連連后退,只覺渾身血液都往頭上沖,耳中盡是一片轟鳴。他張了張嘴,卻根本說不出話來——難道要說他一點也不愿意,是陸啟明制住他強灌給他的嗎?事已至此,他若還要說出這種混賬話,恐怕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楚鶴意冷冰冰地看著謝云渡,胸中殺意滔天,只待他一認,哪怕是暴露秦門身份,楚鶴意也要不管不顧地將此人誅殺當場!陸啟明如此信任于他,如若他膽敢有負,那么楚鶴意絕不介意越殂代皰替人報仇。

  謝云渡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只覺自己哪怕渾身上下長滿一百張嘴,也再也說不清楚;而對面人的質問又有什么錯呢?他甚至幾乎要恨上了自己。

  “我哪有他那樣好?”謝云渡看著自己手中的劍,眼眶猛地紅了一紅,又使勁憋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恍惚中說的是什么,“我又無知又無能,蠢貨一個,到頭來什么用都沒有…這劍道又怎么可能是我的!都怪我,要不是我…”

  “閉嘴吧。”他真說起來了,楚鶴意的神情卻反而漸漸轉為不耐,漠然道:“這些話你留著滾回桃山抱著你師父師兄委屈去吧,給我說作甚。”

  謝云渡的神魂便又被他這句話硬生生扯了回來。他強自平息下來,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楚鶴意已逼著他來到了這不知是哪兒的一處背山陰處,周圍枯枝樹影森冷荒涼,人不說話便是死寂,旁邊除了跟過來的白虎之外再無別人。

  謝云渡強撐著臉面重新瞪向楚鶴意,直覺此人身上殺意又莫名消失了,但那種壓抑著的怒氣卻越發難以遮掩。

  “你這人神神叨叨的,到這又準備作甚?”謝云渡冷哼一聲,道:“預備著殺人藏尸呢?”

  楚鶴意神色陰晴不定地看了他良久,收起長劍,抬手整了整微亂的衣角,忽然開口道:“我是陸啟明一邊的人。”

  謝云渡驀一怔。

  他第一反應是不信,但這句話一出,心頭那幾樁積壓已久的不解卻全都豁然有了出路,心中隨之便信了幾分——誰知他腦子里的彎彎繞繞才過了一半、還沒徹底轉回來,就覺臉頰猛地一木,竟是被楚鶴意狠狠一拳正中、打得頭都偏了過去!

  過了好半晌才覺出火辣辣的痛,謝云渡難以置信地還在想,這孫子,手還真他媽黑!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是今天被人打了又冤、冤了又打的謝云渡!

  他可不是楚鶴意這種天生的貴公子哥兒,性情形成最關鍵的前一二十年全是在街頭巷子里摸爬滾打慣了的。被楚鶴意這么一激,謝云渡這多年被他二師兄強按下去的撒野勁兒頓時死灰復燃,轟一下就上了頭——

  謝云渡當即惡狠狠一笑,脖子一梗就毫不客氣地往前撞了去,直接砰一聲給了楚鶴意一個頭槌。

  楚鶴意也確實沒料到近身戰直接被謝云渡拉到了比誰腦袋硬的層次,頭昏了一瞬,就被深諳此道的謝云渡扳著肩膀摜到了地上,下巴跟著就挨了一拳。

  “今天是老子讓著你,你還蹬鼻子上臉了!”謝云渡尤不解氣,又一拳正要接上,卻被楚鶴意用小擒拿手折住。

  “難道你還不該打?”楚鶴意直接把他反按在地上,帶著他特有的那種尖刻笑意諷刺道:“蠢貨,你倒是有自知之…”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就重新把氣憋了回去,略顯倉促往一側躲過謝云渡的腿,慣常蒼白的面頰因怒意浮現一層薄紅,叱道:“放肆!”

  “放你個頭!”謝云渡百無禁忌地直往他下三路招呼,頃刻間便搶回了贏面,冷笑道:“這可是你楚鶴意先挑起來的,這會兒又給我玩講究了——后悔也晚了!”

  楚鶴意緊緊抿著唇,毫不示弱地撲過去回揍了回去;謝云渡自然樂得見他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奉陪!

  在旁邊老白匪夷所思地盯視之下,這兩人竟就這么全然不顧風度儀態地直接在地上滾打成一團,扯都扯不開。

  ——直到兩人對掐著脖子相互瞪時良久。

  同時松開。

  楚鶴意本就不是沖動急躁的性情,而是相反。無非是因為多年壓抑情緒至今,有這幾日心中內疚太深難以開釋,這才一點就著。謝云渡只是不巧撞了這當口。

  所以一通亂打之后,他心中的那些無益情緒一瞬間降到了最低,往常里的冷靜淡然立刻重新歸位,連帶著多日紛雜的心神都隨之恢復了清明。

  只是若他還是平日的那副行頭,面無表情看人時到還有幾分發號施令的威嚴。可惜這會兒剛與謝云渡瘋子般在地上滾打半晌,而謝云渡又是個打起架來不講究的,楚鶴意凡胎難以免俗,此時的尊榮就頗有些一言難盡。這時他再用那冷靜中帶幾分傲慢的神態瞧人,看著便有分的搞笑。

  謝云渡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卻又不得不在心里暗搓搓承認,這人現在才終于有一丁點的順眼了。

  楚鶴意自然知道他笑什么——畢竟看一眼謝云渡也就知道了他自己此刻的樣子。

  但他說冷靜就是真的冷靜。

  “說一遍那日的事吧。”楚鶴意看著謝云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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