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力量融入意識的那一瞬,陸啟明看見了不可思議之物。
時空盡頭有一雙像極了母親的眼睛;他知道不是,而心中卻生出了同樣的柔軟感覺。有人在遠方不斷呼喊著他的姓名,使陸啟明不得不一再想起那個已決意被他放棄的自己。
這是…
疑問在心頭剛起,陸啟明便在記憶深處司危的傳承中得到了答案。
是秦門的祈福祭祀。
不及多想,陸啟明在第一時間遮掩精神力波動的同時,抬頭向虛空中第五重封印望去。
承淵分魂立刻意識到了他要做的事,試圖出手阻礙卻根本來不及。那祭祀本為陸啟明而成,相互之間的聯系即使是承淵本體也無可阻斷,何況是本就被陸啟明壓制的一縷分魂。
金紅鳳影甫一融入陸啟明周身,即在下一刻重新自他掌心展翼化顯,便如穿透過了他的身體一般;卻如臂指使,全部力量皆聽從唯一意志指引,呼嘯著直沖封印薄弱處而去!
第五層封印破了。
承淵分魂在同一時間停了動作。無論他對技巧的操控再如何精妙,在眼下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都已不再有用。
然而到了此刻,承受著隨之而來更重封鎖的同時,承淵分魂反而出奇地安靜下來。他視線緊貼在陸啟明身上,眼神現出略顯詭異的專注,嘴角再次拉起笑意。
“你笑什么?”陸啟明問。
他開口時的語氣很平淡,神色也很冷,但這種冷卻更像是一種驟然從高處落地后的思緒中斷,使得他有某一瞬間顯得茫然。
這本不是此刻該有的情緒。
“明知故問。”分魂露出了趣味極深的目光,嘆氣道:“陸啟明,你也時常會覺得厭煩吧——總是被人以‘為你好’的名義拖累。”
陸啟明目光幽深的看著他,竟沒有立刻反駁。
伴隨著鳳凰虛影那一剎的將臨,識海空間內強弱已分,外界鳳玉衡亦已重歸了神智。同源的生命力只短暫一瞬的補救,就足以將陸啟明肉身的生機再延續一段時間。然而承淵分魂的神態卻反而更放松了幾分。
“你若解開這里最重要的封印,或許真的有危及我的可能,但那就意味著你這個意識的毀滅。無論最終活下來的是什么,那都不再是你——陸啟明。”莫名地,承淵分魂忽然又一次說起了此前已說過的話。
陸啟明無動于衷地一笑,道:“只要能殺了你。”
“是,沒錯,很難得的決心,之前那時還真有些唬到我了。”分魂緩緩笑問:“但現在,還是一樣嗎?”
沒有回答。
“你動搖了。”承淵的聲音在識海空間中一字字響著,令人無從回避,“雖然我感知不到,但你剛剛是聽到了吧。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請求是讓‘陸啟明’活著。就因為這些所謂祈福,你已經動搖了。”
陸啟明回以冷笑,道:“你好像忘了你自己的處境。”
承淵分魂毫不在乎這句聽上去就蒼白無力的威脅,神情間反是更添了幾分隱晦著的興奮。
“不斷喚你的名字,讓你心生眷戀,多給你一分僥幸之力卻又遠不足夠定勝負…算到頭來全都沒有任何實質的幫助,卻白白動搖了你破釜沉舟的決心。”
承淵微微笑著,語氣遺憾,“你與我之間,多一分力少一分力都沒什么意義,你真正能憑借的,也不過是那一份決心而已,可惜…”
識海空間與外界萬物共存的真實空間不同,一旦對話陷入停滯,世界便是純粹的無聲。陸啟明就這樣停留在寂靜中許久,好像在聽,又好像出神地凝望外界。
“本來你真的有可能翻盤的。”明明是相同的音色,而每句話在承淵口中卻總是帶著難以言說的蠱惑。他最終說道:“但是現在,陸啟明,你完了。”
陸啟明終于再次回望向他,卻透出些微令承淵看不懂的神色。
“完了?”陸啟明問。
“你難道還不愿承認嗎?”承淵分魂笑道,“你看…”
“我是說你,”陸啟明道,“這就完了?”
分魂不由一頓,遲疑著收了笑意,道:“你…”
陸啟明問,“言語亂我心神之后,不該還有一步趁機偷襲么?”
他分明問得平淡,分魂卻從中聽出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登時大怒:“你耍我?”
“我可沒有你那份閑心,只不過是排除隱患。”陸啟明抬手一指,道,“既然做不了什么了,那你就繼續老實待著吧。”
這次等待承淵分魂的已不再是無關痛癢的壓制。之前斷開的弒神訣封印鋪天蓋地朝他席卷而來,竟與分魂緊緊連接在了一起。
一剎那,撕心裂肺的劇痛電光般貫穿了他,帶著弒神訣那種獨有的令他厭惡至極的氣息,承淵分魂本能地便要設法掙脫,電光火石之間卻驀然想到之前陸啟明不斷模仿復制他法訣的情景,臨時忍痛停住。若是讓陸啟明找到方法繼續破除封印下去,那對外界本體而言才是更大的危險。
但他陸啟明又怎會做得出這種嚴刑拷問之事?他不是太乙教出來的…
而就在接觸到少年看過來的目光的瞬間,承淵分魂的思緒有短暫的中斷。
那束目光淡漠而又冰冷,不帶任何情感,仿佛正在看的根本不是一個活物。承淵從來沒有在陸啟明臉上見到過這樣的神情,有某一瞬間他甚至懷疑眼前站的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人。
正因為這一突如其來的異樣感,分魂忍受著靈魂割裂的折磨,卻反常地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質問咽了回去。
“覺得疼嗎?”陸啟明問道,“忍不了的話,就自己設法把這道封印解開。”
猜測被他親口證實,承淵分魂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去,心中的驚愕幾乎壓倒了一切,“你居然…”
“這么久了,”陸啟明收回目光,重新向外界望去,隨口說道:“你好像一直都對我有些誤解…不過,想來也沒有澄清的必要。”
弱勢的處境總能逼迫人快速擯除無關的情緒。承淵分魂冷靜下來,道:“我既已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這也不過是做無用功罷了。你就算現在抹殺了我,我失去的也無非是這一縷分魂。或者你以為在你死之前,你還來得及逼問得出什么?”
“不會,”陸啟明平淡道,“之后天長地久,你總有忍不了的時候。”
“你到底在做什么夢?”分魂實在忍不住譏諷道:“就算那一刀還沒讓你死透,你還以為能等來其他人來救你?”
陸啟明忽而一笑,望著他,說道,“沒錯。”
分魂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瘋子。
“看看你自己,”承淵分魂指向陸啟明的神魂內核,道,“你本來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卻因偽善與錯信而淪落到這個下場,這樣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或者…你真的還在期待著鳳玉衡給你帶來什么‘奇跡’?”
外面的世界也正如識海空間一樣陷入死寂。
陸啟明目光平靜,無聲看著鳳玉衡將顫抖的手緩緩伸向魂燈與玉瓶,以及斜倚在山壁上那張帶笑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近旁,承淵分魂唇角勾起的也是如出一轍的笑意,仿佛那里才是令他無比激動喜悅之地,以至于他已全然忘了此時身受的痛苦。他問陸啟明道:“你看,鳳玉衡根本沒有選擇你…你現在又是什么感覺?”
陸啟明終于再次將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良久嘆了口氣,聲音微不可聞。
他道:“有時我真的很難相信,承淵…那個曾經世上最強大的神明,真的就是你這個樣子?”
“怎么?”承淵分魂再次從那張相同面孔上看到了太乙的影子,這令他厭憎之極,“難道就要是太乙那樣?陸啟明,你還真是對他惟命是從、念念不忘啊。”
陸啟明沒有再回答。
“還記得我說有人來救嗎?”他忽然道。
看著自山洞外急步走近的那一人,承淵分魂在弒神訣中愈顯狼狽,卻譏誚一笑,“你說季牧么?”
“不,”陸啟明道,“你。”
還未待分魂想明陸啟明的意思,隨之而來的血契獨有的精神力波動已尖銳地沖入這片識海空間。
承淵分魂陡然有種極端不祥的預感,這令他忍不住厲喝出聲:“你到底要干什么?!”
陸啟明面無表情地束縛住那道分魂的虛弱掙扎,逼迫他毫無防御地暴露于血契印記之下。
“借你一用。”陸啟明回答道。
季牧突然醒了。
無論何時何地,季牧從不會睡得這么沉。某一瞬間當潛意識中的警覺不安終于壓過界限,他驀地睜開眼睛翻身而起。在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沒有什么異樣之后,季牧立刻往囚禁陸啟明的石窟深處走去。
路上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同樣昏沉倒地的喬吉,季牧沒有去理。
空氣中還留著令他高度警惕的靈力殘余,異常活躍的火元力與靈族特有的氣息令季牧第一時間判斷了來人身份。若是在沒有熟悉陸啟明之前他或許還會心存疑慮,但現在,季牧很肯定那是另一個鳳族。
鳳玉衡…
季牧暗自咀嚼著這個名字,眉頭緊縮。他實在不認為如果讓鳳族人知道陸啟明被他如此對待,居然還能忍下不殺他。季牧直覺這一切反常之下隱藏著他所未知的危險之物,但短暫一時之間,他來不及繼續細想。
深冬的嚴寒空氣中沉淀著比以往更濃重的血腥味,再敏銳的感知都捕捉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季牧踏著凝固的血跡疾步走近,視線越過山石遮擋,一眼掃到地面一動不動的少年身體,臉色更加沉了幾分。他俯下身探了探陸啟明頸側動脈,觸手冰涼。深吸一口氣,季牧強壓著心中煩躁,盯著他胸膛那道深極的刀口看了幾息,還是忍不住重重一掌擊上石壁。
他這些天為了維持陸啟明生機不知耗了多少心神、費了多少靈藥,現在全都白費了!陸啟明即是鳳族又是九代,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鳳玉衡是失心瘋了么?!
季牧目光陰森地盯著少年雙目緊閉的臉,神色陰晴不定。
而季牧卻不知道,在此刻看似空蕩無人的空間之中,卻另有兩束目光無聲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其一是他背后等待著收取戰利品的承淵,另一則來自浮游于物質之外的識海空間。
當季牧的視線也移至陸啟明眉心時——那一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正在與人對視的感覺——他說不清那是不是錯覺,那已足以讓他毫不猶豫地抬手——
再一次嘗試血契。
之前的每一次,季牧都覺得陸啟明的識海就像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堅定得仿佛與凡胎全然無關,令任何人永遠都無功而返。到了此時季牧才第一次感受到,他精神力的強弱還是與肉身相系的。
前所未有的空門大開,以至于令季牧都要斷定陸啟明真的已連靈魂都消散了;直到下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那一道虛弱的靈魂波動,細微卻無比熟悉。
還活著!
剎那間季牧心臟狂跳。
他壓抑著多少年未曾有過的患得患失,幾近是屏住呼吸地、以力所能至最快的速度——與那個虛弱的靈魂強行建立血契聯系!
沒有反抗…
季牧瞳孔微縮,陷入極短一瞬的不敢置信——真的成功了?!
霎時,先前才不得不熄滅的貪婪再也無可抑止地在季牧心中瘋漲,他開始極盡所能地在腦海瘋狂搜找可能救活陸啟明的方法…
電光火石之間,季牧動作一頓——對了,鳳族與妖族相近,豈不是也能用那種方法?!
再來不及多考慮,季牧立刻從納戒中翻出幾枚妖丹,拿起一個便直接向陸啟明口中填服下去;然后才有時間去仔細試探他丹田狀況,一顆心緩緩放下了大半。幸好內丹沒有損傷,還保留著這個身體僅剩的溫度。
季牧知道妖族體質與人族不同,無論受了多重的傷勢,只要還存一口氣,就能靠吞噬同類的妖丹救命。雖然鳳族地位超然,流傳于外的緊要信息極少,但想必保命的能力應該比妖族只強不弱。
應該…能成吧?
季牧雙手緊緊扣著少年腕脈,眼睛一眨不眨,緊張而又期待地等待著結果。
在季牧看不到的角落,承淵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完了這整個過程。
良久,他臉上逐漸浮現出復雜之極的神色,那是糅雜著憤怒、排斥與痛快的詭異表情。
“身為曾經的神,竟淪落到被一個凡人刻上血契…”
承淵喘了口氣,在原地略顯急躁的來回走了幾步。
他知道于情于理——無論是為了維護他自身尊嚴考慮,還是出于謹慎,他都應該立刻殺了季牧這個冒犯自己的凡人,然后等著陸啟明肉身死去后盡快收取靈魂,徹底了解此事。
但或許是今夜的戲接二連三、精彩太多,興頭起來了就怎么也按捺不住。承淵忍了又忍,最后還是難以自抑地露出了一個興奮的笑容。
沒辦法。雖然外表與自己一模一樣,但承淵總是能在陸啟明身上看到太乙的影子——他一言一行,都實在是太像太乙了!
這種相似令承淵滿心難耐,令他無比迫切地想知道陸啟明醒來后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又將作何反應。
承淵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對哪件事生出這等強烈的好奇心了。
在他尚猶豫不決的時候,身體已先一步替他做了決定——
承淵抬指畫出了一道訣——幫季牧穩固了那道血契;這樣,即便陸啟明恢復意識,除非他的精神力能強過自己,否則就絕不可能掙脫。
再等等。承淵想。等到看過陸啟明反應之后立刻就動手,絕不再推遲了。
至于季牧…
承淵居高臨下地掃了季牧一眼,皺了皺眉又移開,像碰到了什么令他厭惡的骯臟東西。接著他目光落回到陸啟明身上,方才一笑。
“放心,”承淵自語道,“到時候,我保證會認真替你報仇的。”
陸啟明的識海空間終于回歸了長久且純粹的寂靜。
失去意識后,承淵分魂暫時散去形狀,化為了一團似有似無的潔白光影——顏色比承淵欺騙鳳玉衡時變幻出的那團更顯純凈,竟然近乎圣潔。那是他靈魂的本源模樣。
陸啟明垂眸,靜靜地凝望著它,不禁想到世上的一切,哪怕是這所謂的本來面目,都充滿了極具諷刺意味的欺騙性。
想到這里便頓住,回神。
陸啟明不由微微搖頭,為這樣毫無意義的感慨感到好笑,然后忽然意識到自己確是有些累了。
承淵離開了——一個很容易猜到的結果,沒有什么好驚訝的。
看著被血契印記纏鎖的承淵分魂,陸啟明唇角譏諷。
他此時倒有幾分理解承淵的心情了。就像承淵好奇著他的反應一樣,陸啟明現在也十分期待——等承淵在知道被血契的其實是他自己之后,又當如何。
唯一不同的是,他將永不再犯承淵的錯誤。
陸啟明閉上眼睛再睜開,已收斂起一切不相干的情緒。
命運最細微脆弱、一觸就碎的那個齒輪,至此時,終是安穩嵌合,開始了下一輪的轉動。就像他重新擁有的,繼續向前的時間。
注視著那個一無所知漫步走遠的背影,陸啟明終于感到自己的心神漸漸歸于平靜;那種平靜之下燃燒著烈火,一望無際盡是紅蓮盛開之地。
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了。陸啟明無聲念道。
這是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