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宮廷感到不自在,是海都從未有過的體驗,哪怕當年剛剛打算起兵時,去向各個宗王企求幫助,都沒有現在這般難以開口。
因為對方不僅拐帶了他最心愛的女兒,還破壞了同察合臺汗國之間親密無間的關系,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
此時,他依然坐在主位上,左邊是察合臺汗篤哇,右首則是未來的欽察汗脫脫蒙哥,后者身邊便是那個讓他惱怒不已的宋人,此刻卻沒有半分想要為他解圍的意思。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誰也沒有想到,打破這種氣氛的,居然是篤哇,對于那個搶走了他的兒媳婦,讓兒子陰沉著臉,似乎隨時都會發作的宋人,他的興致一點也不低。
“劉先生,我的漢話說得不太好,請你見諒。”
丁應文坐在劉禹的下邊,搶先一步接過了他的話頭:“沒關系,能為大汗做通譯,是我的榮幸。”
“當然,那么請問一句,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什么?”
“那就要看你們能給我帶來什么?”劉禹伸手制止了他的發問,朝著宮門的方向一招手:“忽突侖,是我目前看到唯一有價值的,你們應該感謝她。”
海都沉著臉沒有說話,宮門外的衛兵們也不敢放人進來,少女不時地側過頭,偷偷向里面看上一眼,卻不敢真得沖進去。
“我說過,唯一讓我在這里同你們廢話的原因,就是她,如果,你們堅持不讓她進來,那就請到薩萊,去同忙哥帖木兒大汗商議吧。”
“這是正式的會議,一個女孩不應該出現。”
沒有人愿意答話,海都不得不自己開口。
“如果說,我是欽察汗代言人,那么在這里,我也需要一個代言人,請問,尊貴的大汗,這里還有誰比她更合適?”
“什么!”
當丁應文將他的話翻譯成蒙語時,在座的眾人幾乎都露出同一個表情。
海都看著這個充滿了傲氣的漢人男子,如果說之前還以為,他是想為之前的事情找補,順便打一下自己的臉,那么,此刻,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篤哇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寬阇,后者的眼睛通紅一片,手上捻成了拳頭,像是一只好斗的獵犬,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
脫脫蒙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的表演,對這個素未謀面的漢人,生出了幾分好奇,實際上,對于自家兄長以及父親不遺余力地支持兩大汗國的行為,他并沒有那么認同,因為欽察汗國所得到的利益,根本不值一提,反而由于戰爭,阻斷了與東方的商道,在他看來,完全是得不償失的。
對于他們的反應,劉禹顯得毫不在意,原本就是一步閑子,能讓忽必烈多一點麻煩也好,可他們的表現,實在太符合歷史了,簡直就是為了成就伯顏的名聲。
“你現在有多少可用的人手?”
他小聲地用漢話對丁應文說道,后者想了想,壓低聲音回答他。
“這一趟,我帶來了丁氏一族的全部馬隊,忠心可用的家丁、仆役近八百人,到了薩萊,欽察汗除了任命我做他的東方商路總管,還配給了一個千人隊的騎兵,什么樣的人都有,蒙古人、色目人、欽察人、羅斯人、還有泰西那邊的金發人,對了還有女人,就是毛孔太粗,體味太重,要多洗洗才下得去手。”
說著,他接近劉禹的耳邊,用只能兩人才聽得清的聲音,向他報告了一個消息,劉禹本以為是關于毛熊女人的,結果一聽之下,不由得睜大了眼,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就在這時,少女婷婷玉立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她先是向上首的幾人行了個禮,然后落落大方地來到劉禹的那一席,盤腿坐下。
少女眨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有些不明白這一切倒底是怎么發生的,一直強勢說一不二的父汗,竟然有種無可奈何的模樣,而那個漢人男子,在他們當中安坐如素,再也不是一個囚徒的形象。
劉禹卻沒有管她怎么想,伸手在她的面頰上輕輕撫了撫。
“疼嗎?”
少女無聲地搖搖頭,劉禹知道,她的意思不是不疼,而是不必著緊。
見他們又有秀恩愛的跡象,海都不得不“咳咳”了幾聲以做提醒,少女也知道這是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趕緊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觸摸。
“既然人到齊了,那我就說說吧。”
劉禹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撩下去指不定就會變成悲劇,于是收回目光,卻在私底下,悄悄地握住了少女的手。
“你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忽必烈的進剿,軍事方面沒有什么可說的,漢人有句話叫做‘知已知彼,百戰不殆’,意思是什么呢,充分了解自身和敵人的動向,再蠢的人也不會輸得有多慘。”
“我的人,擁有鹽、茶、酒、鐵器、瓷器這幾樣物資的專銷權,不受數量和地域的限制,為了拿到它,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客氣地說,這里頭還有忽必烈的一份子,當然,他的那一份,我們會直接交到察必的手上,再加上打通從這里一直到大都的各種關節,因此,我們必須保證有足夠的利潤,這一點,想必幾位大汗,都心知肚明吧。”
“打仗打得就是物資,你們需要什么?”劉禹扳著指頭,一樣一樣給他們算。
“戰士要用鐵刀來殺敵,要用鐵甲來保護自己,要用蹄鐵來加強馬匹,要用鐵箭來射死敵人,要用烈酒來獎勵勇士,要用鹽份來補充身體,要用奶茶來填補饑餓,要用瓷器來盛水裝飯,這些事物,都是你必須要用的,或許你們有自己的產出,可是維持這么大的戰事,是不夠的,對嗎?”
“我的人可以為你們提供,前提就是你們要保證他們的利益,第一,在幾個大的城鎮劃出專門的土地,用于建立貨棧,它們將擁有不受侵犯的特權,任何人包括你們的手下,都不允許以任何方式,在沒有得到我或是我的代理人同意的情況下,進入這些地區,為此你們幾位大汗要共同盟誓擔保,同意嗎?”
丁應文將這些話翻譯過去的時候,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汗,他完全沒有想到,劉禹會表現出如此地強勢,因為從商這么多年,每到一處,都是低聲下氣地交好那些有權勢的人,就連城門的小兵也會打點到位,否則這么遠的路,怎么可能走得過來,一紙專賣的特令,可不是真得就能通行無阻的,真到了偏遠的所在,忽必烈的名頭都不好使,更何況是察必。
眼下就是這樣的情況,蒙古四大汗國,這里就坐著兩個當權者,加上一個準王儲,他們的話,決定著這個世界上已知近三分之一地區的命運,可是在劉禹的嘴里,不過是些普通的客戶罷了。
他的要求,就連少女都覺得有些過份,真要答應下來,豈不是成了國中之國?
海都與篤哇對視了一眼,都有一種想要掀桌子的感覺,可是掀了之后怎么辦?
如果這些條件,是丁姓漢人提出來的,哪怕他身上帶著欽察汗的使命,兩人都會試一試強壓或者別的什么辦法,可是劉禹一早就給了他們極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寧折不彎。
在沒有公開身份之前,人家就敢強頂他們,絲毫不怕死亡的威脅,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拿什么去壓服他?更何況,脫脫蒙哥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未嘗沒有撐腰的意思在里頭。
說到底,他們之前只有一個寬泛的聯盟名義,并不是真得結成了一體。
“不如先生請把其他的條件一并說出來,我們再來商議如何?”
不得已,這個背鍋者,只能落到與劉禹有過一面之緣的脫不花身上,他一開口,就讓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不是我不近情理,你們在這里浪費口水,伯顏可不會閑著給我們時間,答不答應就是一句話,如果連這么簡單的要求都要爭執,還不如一拍兩散的好,因為你們根本就不可能打得贏他。”
劉禹冷冷說道:“當年的成吉思汗,為什么最終能一統大漠,橫掃天下,就是因為在他之前,蒙古人是一片散沙,如今你們這些人,自稱是他的子孫,卻連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還要談什么恢復宗權?”
“可真要照你的要求,如果作奸犯科的人逃進了那里,豈不是無法進去捉拿?”
“對,那些地區,我們會有自己的軍隊和法律,你們可以提出要求,由雙方協商解決,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允許進去拿人,當然了,每年可以按照一定的比例付給租金,做為你們一項長期而穩定的收入,我把它叫做自由貿易區,簡稱‘租界’。”
經他一解釋,脫不花立刻就明白了劉禹的用意,簡單來說,有點像是宋人的邊境互市,在雙方的邊境線上劃出一塊地區,允許商人進去交易,雙方共同維持秩序,并收取稅金。
而劉禹要求得要嚴苛得多,他們不能獲得稅收,只能收取土地租金,至于這個比例是多少,將有賴于雙方的商議。
脫不花的腦子轉得很快,一下子就想通了這其中的好處,一塊不受任何勢力威脅的自由之地,必然將是商人趨之若鶩的圣地,他都可以想見,到時候從者如云,駝隊紛紛沓來的繁華景象。
對于汗國來說,雖然損失了一些稅金,卻得到了更多的物資,作為東西方交匯之處的海押立,一定能成為兩個世界的商業樞紐,這比打贏一場戰事,要重要得多。
這個宋人,簡直是上天派來幫助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