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茲事體大,你們一時無法決斷,那就慢慢想吧,我先退下了,有什么決定,咱們再說。”
說罷,也不管他們如何答話,劉禹站起身,拖著忽突侖的手,當先走出了宮廷,丁應文慢了一步,先是向幾個人告了個罪,隨后也馬上跟了過去。
他這么一離開,宮廷的氣氛就好像輕松了許多,海都沒有去問自己的臣子,而是看著脫脫蒙哥,他實在是有太多的疑問想問出口了,一直礙于那個漢人在場,而不好說。
“你的兄長,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脫脫蒙哥笑了笑:“海都,在剛才那個漢人說話之前,我與你有著同樣的疑問,而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難道你還沒有想通嗎?”
“請賜教。”對上他,海都就沒那么抵觸了,雖然前者的年紀比他們小上許多。
“欽察汗國,有著廣大的土地,從東邊跑到西邊,一個月的功夫都跑不下來,而這么大的國土,光靠我們蒙古人,是不夠的,從我的阿瓦別兒哥開始,就將領地內的包稅權,授予了那些色目人和羅斯人,一個比你的國土還要大上許多的公國,只能收到幾千第納爾的稅,而那個漢人,如果有一天,我能繼承汗位,或者會考慮任命他為汗國的大維西爾,相信他一定能讓汗國的收入,遠超以往。”
“有錢才有一切,沒有人,西方有著無數的雜種可以雇傭,讓他們為我們打仗,不用再讓蒙古人流血,至于武器、馬匹,還會是問題嗎?”
“他剛才說了這么多,就是在告訴你們,勝利是可以買到的,只看你能不能付出足夠的代價。”
海都當然不是蠢材,之所以剛才沒有第一時間想明白,是因為當局者迷,被他這么一解釋,頓時就清醒過來,忽必烈與他們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后者幾乎擁有無窮的人力、物力、財力,他們縱然能取得某場勝利,也不會對大局產生任何影響,所以,人家才會放著西北陷入烽火而不顧,全力去征服一個廣闊的國家,那里的一切,正好能成為他們的補充,無論是人力、物力還是財力。
雙方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們自己都對勝利不抱希望,純粹是抱著給忽必烈添惡心,希望能將他氣死的心態,隔上幾年就蹦跶一回,當然最后成功地惡心死了對方,某種意義上也算成功。
“所以你的建議是接受他的條件?”
脫脫蒙哥搖搖頭:“這是你需要考慮的決定,用不著別人來建議,你們和忽必烈,我們和旭烈兀打了這么多年,最終又得到了什么?那個漢人有一點說得很對,蒙古人之所以強大,是因為成吉思汗把我們聚集在了一起,現在,他的子孫互相殘殺,白白給了敵人機會,我們的父輩,連續不斷地西征,讓那些野蠻人聞風喪膽,顫抖著跪伏在腳下,親吻我們的靴子,這才是他的子孫,應該做的事。”
這番話讓海都明白了他的立場,如果說忙哥帖木兒只是表現出了某種跡象,這位汗位的繼承者,已經明確打算,在他執掌汗國之后,會與伊爾汗和解,一意西向,去征服更偏遠的西方。
對方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提醒自己,該為以后著想了,打仗需要錢,他需要,欽察人也需要,沒有白白送給他的義務。
“篤哇,你怎么看?”
“有點可惜,你知道的,我一直把忽突侖當成自己的孩子,寬阇一定會傷心很久。”
海都根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番話,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說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太任性,才辜負了對方。
“我會給予寬阇豐厚的補償,感謝你,我的兄弟。”
篤哇故作無意地擺擺手,表明自己會緊跟海都的步子,海都心里有了決定,對脫不花說道。
“你去和他們談,我只要知道,這么做,我能得到多少。”
“樂意為你效勞,我的大汗。”
脫不花心領神會,恭身答道。
離開宮廷,劉禹拉著忽突侖的手,一直就沒松開過,丁應文跟在后頭,詫異地看著這對男女,心中有著太多的疑問。
在這個城中,他沒有住處可去,丁應文剛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安置,最后只能去忽突侖的那間宅院。
“嘎吉!”被放回來的侍女一看到忽突侖的樣子,便急急地撲上來,劉禹放開她的手,吩咐了一句。
“趕緊找些冰塊來,給你的嘎吉敷在臉上,會消腫得快一些,記住不能太久,明天換成熱巾,再敷幾次,最多兩三天就能消下去。”
情急之下,侍女也不顧不得他言語間的不客氣,飛快地將忽突侖拉走了,劉禹這才有空打量了一番丁應文,與大半年前相比,他明顯地黑了許多,不過人顯得很精神,眼睛炯炯有神。
“辛苦你了。”
丁應文笑笑說道:“是挺累的,某自幼便隨家父行商,自詡走得路不算少了,可是和這一趟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行程萬里,到過的地方連想像都想像不到,真想去西方看一看,那些截然不同的異域風情,才算不枉此生。”
“你能這么想就好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劉禹很高興他的變化,這也就意味著,他是真心想做事,而不是為了某種威脅。
“某現在需要盡快將消息傳回去,有沒有什么好的法子。”
“大都?”丁應文沉吟了片刻:“快馬先到元人的邊境,可以用上他們的傳驛,換馬不換人,一天最多也就六百里,傳回去怎么也得個把月。”
“太遲了,還有沒有更快的。”
“倒不是無法可想,你還記得當時在大都城,那個脫不花養過一群鴿子么?”
丁應文一說,他馬上記起來,當時還是李十一幫著脫不花去的,或許是這個時代,最為快捷的通信手段了,雖然有些原始,但總比無計可施地強。
失去了穿越到后世的便利,他還沒有習慣動輒數以月計的時間概念,那簡直是在浪費生命,可是一想到之前的際遇,劉禹還是不敢冒險一試,身陷牢籠事小,東西已經露了形跡,再被抓到只怕就是切片研究的下場,他可不想落到那般田地。
盡管還有自己牽掛的親人,以及即將快要出世的孩子。
怎么辦,從國境線的最西端或許已經是國外,斜穿整個華夏的領土,到達南島,中途全是元人的天下,何嘗不是另一種冒險,眼下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位一早就派出去的老相識了。
“他們若是答應,多半會是讓那個脫不花來談,到時候,你同他接觸一下,我只要求一點,劃出來的地方只能由我們做主,至于里面的經營,你做主便是。”
“某明白了,信鴿的事,一并向他提出,想必他不會不答應。”
丁應文心領神會,劉禹的表現給了他極大的信心,當初在大都城那么惡劣的情況下,都能安然無恙地逃出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多嘴問一句,你是如何勾搭上忽突侖的,她可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海都的心頭愛。”
“你也認得她?”
“談不上認識,她想找人學漢話,某就教了幾日,后來要往西去,便中斷了,她很聰明,只短短數月,便能聽與說,只是不怎么會寫。”
原來少女的漢話是他教的,難怪她認得丁家的標志,還說會帶自己找到。
“一言難盡,總之是機緣巧合。”他簡單說了一下與忽突侖相識的過程,聽得丁應文連連咋舌不已。
“某看海都似有和解之意,不如你將她收了,咱們在這里也有一個可靠的幫手。”丁應文玩笑似的提議,正中劉禹的下懷。
“所以,某打算讓她來負責這一切,你盡力助她,一個蒙古人站在前臺,會省卻不少麻煩。”
劉禹將自己的計劃合盤托出,提前在西北布局是有必要的,他要一塊完全能作主的土地,不僅是為了建立一個商業區,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目地,就是安全的穿越點,當然這是需要保密的。
這一帶,在后世屬于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境內,與華夏的西部邊境相隔很近,但卻是兩個國家,他不用擔心會被通緝,只是身上沒有護照和其他證明身份的東西,也不好貿然過去,至少需要有所準備。
哈薩克斯坦的官方語言,除了本民族的哈語之外,還有俄語,因為他曾經是毛熊的加盟共和國之一,八百年前的俄語,能讓后世的人聽懂么?
“老丁,你的麾下,是不是有許多羅斯人?”
“兩三百吧,都是那種身高體壯的野蠻人,不識字,只要給他們酒喝,什么都敢做,只是脾氣很壞,軍紀差,不好相處。”丁應文顯然對他們的印象很差。
“有沒有那種會漢話的羅斯人?”
丁應文一怔,不解地問道:“做通譯么?”
“非也,某想找人來教羅斯語,最好能懂一點漢話。”
丁應文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說話間也變得吞吞吐吐:“這個么,倒還真有一個,就是......”
劉禹奇怪地問道:“就是什么?”
丁應文沒有說話,讓他稍等片刻,自己騎馬出了門,等得有些無聊的劉禹走入屋子里,看著那個侍女,拿著一個冷毛巾,正在為忽突侖敷臉。
“我來吧。”
他接過綿巾,在一個銅盆里浸了浸,雖然不是冰水,但是有一股刺人的寒意,像是從很深的井里打上來的。
“疼嗎?”
忽突侖搖搖頭,拉著他的手:“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但是怎么也沒想到,就連父汗都要看你的眼色,子青,我害怕。”
“怕我離開?”
“怕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少女歪著頭,用完好的半邊臉頰,在他的手臂上輕輕地蹭了蹭。
“傻瓜。”
劉禹按了按她的腦袋,有些不忍地說道:“我的確會離開,但是在此之前,會安排好一切,不要擔心,你的父汗,不會再逼你嫁給你不喜歡的人。”
“還有多久?”少女并不在意自己的處境。
“那要取決于我得花多長時間才能學會羅斯語。”
少女的神色黯淡下來,語氣低沉地說道:“你的妻子,是真的嗎?”
“當然,我此去就是為了找到她。”
兩人沒有再說話,劉禹專心地幫她敷臉,直到丁應文再度轉來。
“按照你的要求,我把人找來了,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
劉禹和忽突侖同時回過頭,兩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后,那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女,膚色接近慘白,長著一張完全歐化的面孔,臉上有一些淺淺的雀斑,穿著一件樣式很復古的西式長裙。
竟然是一個金發碧眼的。
毛妹。
丁應文指著劉禹向她說道:“他就是你的新主人,你今后要聽他的話,明白嗎?”
“遵命,我的主人。”
金發少女一開口竟然是漢話,當然,就是后世那種老外的語調。
“現在告訴你的新主人,你的名字。”
金發少女走上前,在劉禹的面前站定,兩只手拉著裙擺的兩端,雙腿交錯,行了一個宮廷式的禮節。
“我叫安娜,安娜.雅羅斯拉維奇,主人。”
“安娜,很好,從今天開始,你要教我羅斯語,作為回報,我可以教你漢話,或是別的什么報酬。”隔著大概三步遠,劉禹都能聞到一股味道,難怪丁應文會那么說,眼下,香水還是極奢侈的東西,就連宮廷中都很難見到。
“謝謝你的慷慨,不過不用了,我屬于丁先生,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原來如此,劉禹給了丁應文一個老司機的眼神,后者趕緊將他拉到一旁,解釋道:“她是弗拉基米爾大公的女兒,原本被她父親送給了欽察汗,大汗沒有看上她,轉手就賜給了我,只好收下了,為了交流方便,就教了她漢話,她學得很快,你要找個既會說羅斯話又會漢話的人,一時間哪里會有,也就是她將就湊合吧。”
“明白,我只是學羅斯話,人還是你的,天哪,你口味太重了,這都下得去手。”
丁應文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別看她還不到二十歲,在床上索求無度,某都有些吃不住勁,你要是喜歡,盡管拿去用便是。”
“去你的。”
劉禹給了他一捶,兩人發出賤賤的笑聲,另一邊的兩個少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安娜向著忽突侖聳聳肩,一臉的懵逼。
脫不花在當天就找來了,具體的事宜,劉禹自然交與了丁應文,他每天都只管與安娜和忽突侖一塊兒,進行羅斯話速成教學,偶爾也會同忽突侖學學蒙語,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
直到有一天,他在紙上畫上了第一百二十個圈圈的時候,心頭突然間一顫。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去四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