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被淮西的機宜司探子證實,塔出是不得已才會進軍南陽府,張世杰所部無意中的策應,給了李庭芝一個非常好的進軍時機,那就是順著運河而下,去解揚州之圍。
劉禹給他的建議是以實為虛,做出大舉援救揚州的聲勢,實則以主力繞道招信軍,為的是防止元人誘敵,畢竟忽必烈不可能放任這么一支大軍在側,攻其必救,圍點打援,不是什么高級戰術,如果元人真有這種意圖,那么在大江對面的真州等地,必然會集結一定數量的軍隊,這種規模的集結,瞞不過機宜司探子的眼,切斷真州一線,也就斷了揚州圍城之敵的退路,說不定,能在忽必烈的眼皮底下,打出一個讓他肉痛的戰果,比單純地逼退敵人,要強。
畢竟揚州被圍不算太久,還能撐得住,他們可以從容調度,對于宋人來說,發動戰役的目地只有一個,那就是盡一切可能,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慢慢地改變雙方的實力對比,而不是去拼一城一地的得失。
這種思路上的差異,決定了雙方對于戰役目標的分歧,李庭芝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只有通過他的嘴說出來,才能在淮東諸將中形成統一的意見,因為他們的親人全都在揚州城,不是切膚之痛,如何能冷靜應對。
然而劉禹前來的目地并不是出謀劃策,而是建立通訊網。
“相公,淮東沒有太好的選擇,只能將鐵塔建于城內,此物一旦建成,就能與京東路及其余各地,即時通話,不必再通過各處轉接,以淮東之大,至少也需要兩到三處,可如今形勢不穩,暫時先建這一處吧。”
“你要走?”相識不算短了,李庭芝當然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不得不走啊,下一處鐵塔,將會設于建康城內,他們撐到現在,只怕已經精疲力竭,再不給一點希望,或許就要撐不住了。”
劉禹神情鄭重地說道:“建康府,是我大宋的一面旗幟,絕不容許元人攻占,它的存在,牽制了忽必烈的心志,讓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投入兵力,卻無可奈何,你們才能在外圍機動作戰,尋機殲敵。”
“可重重圍困之下,如何進得?”莫名地,李庭芝想到了襄陽城,想到了為了破圍,犧牲的那幾千民壯。
“那是我的建康,沒有什么能攔得住。”劉禹的臉上有著強烈的自信,讓人不自覺得就會相信,無論他說得有多么荒誕不經。
“聽聞相公家眷俱在城內,不如修書一封,讓某帶與尊夫人,某相信,相公的親筆,比任何事物都要振奮人心。”
李庭芝當即修書一封交與了他,接下來的幾天,劉禹與機宜司在本地的負責人劉二,一直在城中忙碌,尋找一處合適的建設地點,而城外的大營,一支又一支的兵馬從營中出陣,聲勢浩大地四野皆聞,而到了夜里,另一部分隊伍靜悄悄地向著另一個方向進發,鄭同的威果左廂成為了全軍的先鋒,他們將繞道盱眙縣,進逼真州。
等到鐵塔建成,調試完畢,劉二等人也掌握了新型短波電臺的使用,并順利地與京東路接通,這種不需要中轉的實時通話,極大地鼓舞出征戰士的心,因為他們知道,在全國各地,還有著無數與他們一樣,全力抵抗韃子侵略的志士。
運河碼頭上,劉禹送走了李庭芝,接下來他也要離開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也不例外。
七月的江南,煙雨蒙蒙,雨季并沒有完全過去,天空時不時地就會飄上一陣子,讓那些北地來的人極不適應,建康城下的大營里,每天都有病倒的,就連他們的大汗,最近也有些不舒服。
被重重大營圍在中間的那座城池,就像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在風浪頑強地掙扎著,每次以為它傾覆的時候,最后總會抬起頭。
圍著城墻的一圈投石器,每一架都有尋常的兩個那么高,這些龐然大物,一次能將兩人大小的石塊,投出數百步,砸得宋人的城墻搖搖晃晃,連城垛都快掉光了,可就是不倒,如今,用做石彈的材料已經茫然無存,要通過大江,從遙遠的山里運來,可有多大作用,只有天知道。
城墻下那條寬闊的護城河,分別被從上下游截斷,為此,十多萬強征來的宋人百姓干了近一個月,才將河道引向了城外的湖泊中,這么做斷不了城中的水源,可卻極大地降低了接近城墻的難度,干涸的河溝變成了濠溝,經過不懈的努力,終于被填平,使得那些大型的攻城器械可以直達城下,如果不是雨季的影響,宋人只怕一早就已經堅持不住了。
盡管耽誤了一些時間,所有的元人都相信,建康城的陷落,只是個時間問題,或許就在下一個攻城期。
打了這么久,終于要見到曙光了,忽必烈只覺得些許的不適全都不翼而飛,毫不妥協地拒絕了太醫院醫正等人的規勸,他想要親眼看到這座雄城,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陷落。
至于城中還有什么?誰也不會在乎,拔掉那面刺眼的旗幟,才能徹底找掉宋人的抵抗意志,為此,哪怕最后收獲一座空城,也無所謂。
“先生,你們的朝廷,當初也沒想到,它能堅持這么久吧?”
忽必烈沒有披甲,只穿了一身長袍,戴著傳統的寶冠,跟在他身邊的,除了隨侍的臣子、侍衛親軍,還有一個做士子打扮的漢人。
準確的說,是個宋人。
留夢炎是昨日才剛剛被解到這里來的,原以為元人是想拿他的腦袋,警告城中堅持的宋軍戰士,不料,這位蒙古大汗不但當即就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還一口一口先生地稱著,就連禮節上的缺失,都視而不見,頗有些禮敬之意。
“據吾聞之,城中去年積糧不下三十萬石,可供一年之用,這才過了半年,軍心未散,自然難下。”
既然人家禮敬,他也不好堅持,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感覺有些苦澀,事情的經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李庭芝冒了天下之大不諱,得罪了多少人,才截留了那么多的糧食,沒想到,全都應驗在眼前。
“李庭芝,堪稱能臣,知道么,他一連斬殺了二十三個勸降的使者,還把家小送進了建康城中,若是宋人都這樣,朕只怕在大都城中,日日都不得安枕,得提防你們過江,哪敢正眼一瞧江南模樣?”
忽必烈的話讓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種話從敵國的君主嘴里說出來,更讓人無地自容。
“先生不要害怕,朕沒有說你們,你不過是個副相,做得了多少主,說實話,戰事打成這樣子,朕還真有些好奇,是什么人讓你們一把火燒了自己的京城,把所有的百姓都趕上了逃亡之路,兩浙富庶之地,處處烽煙,就連先生的家鄉也不能避免,百姓流離失所,田地荒蕪,朝不保夕,這就是你們的朝廷,想要的結果嗎?”
留夢炎無言以對,遷都之議,首倡者是那個老狐貍,他當時臥病在床,人家只是在最后時刻,才讓他簽了個字,事情早已經成了定局,至于前因后果,就連他也不甚明了。
但這種決定,不光史上罕有,本朝更是聞所未聞,對方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朝廷走了也就走了,一把火燒了百姓的居所,把他們逼上逃亡之路,會是一個正統的朝廷該做出的事情嗎?
殘民以逞,這種行徑,與入侵的元人又有何區別,留夢炎之所以最后心灰意冷不再追隨,多少也有這樣的因素在里頭,只是沒想到,元人攻破了他的家鄉,自然也不會放過,像他這樣名聲在外的人物。
就在這時,忽必烈的聲音又傳到了耳中。
“朕相信,先生是愛民之人,江南之民,遲早會是朕的子民,朕何忍屠戮?若是先生不棄,幫助朕安撫江南,實乃活民無數之舉,舍一小節而全大義,難道不是圣人書中之言?”
留夢炎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可是一個君主,沒有用任何事物威脅,只是一遍又遍地勸說,道理對與不對估且不論,這份誠心,也足以打動一個士子的心,畢竟他還沒有老到動彈不得,心中還有著不小的抱負。
若是元人真得得了天下,成為這中原之主,為他們做事,施展平生所學,又有什么區別?
留夢炎的心中有所松動,嘴上卻還是說著推脫的話:“鄙人老朽,只怕不堪驅馳,有負陛下之望。”
“狀元之才,宰相之能,還如此謙遜,先生真乃賢人也,不知可愿屈就中書省平章政事一職?”
“臣,愿附陛下驥尾。”
留夢炎不再猶豫,像那些漢官一樣,跪倒在地,連連磕首不止。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此人在宋人士林中的名望很大,對于穩定江南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是眼前的建康城,才是附骨之蛆,不能除之而后快,始終無法甘心,這么久過去了,就算城里真有一年之糧,軍心士氣還在,只怕也磨得差不多了吧,他就不相信了,還有元人攻不下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