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叫什么?”
劉禹又問了一遍,他不是沒有聽清楚,而是想要確認一下。
被他問到的是一個年青人,看著應該不過二十出頭,穿著一身青袍,戴著尋常小帽,身長修挺,面如冠玉。
“在下姓趙名孟頫,忝任楚州司戶參軍之職,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趙孟頫盡管有些不明所以,還是認認真真地答道,因為對方雖然看著面生,可帥府的親兵卻沒有阻攔也就罷了,陪同而來的,居然是新晉的循州防御使、威果左廂都指揮使、知泰州鄭同,江淮軍中,誰不知道這位鄭屠子,誰的帳都不買,卻極得李相公看重。
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左右不過某個大人物的親誼,可看鄭同的態度,竟然甘為執蹬,這是李相公都不曾享過的待遇,他這個小小的一州參軍事,哪里敢怠慢?
孰不知,劉禹的驚訝更甚,眼前這人之所以出名,除了一手能賣出好價的字畫,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是投降的宋人當中,極為特殊的一類,那就是他姓趙。
如假包換的太祖血脈,極得忽必烈看重,可以說榮寵一生,比在故國的際遇好上太多了。
如果不是在這里偶然碰到了,他根本沒有想到,此人還在淮地,被陌生人這么不住眼地打量,饒是趙孟頫涵養不錯,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在下是哪里說得不對么?”
“那倒沒有。”劉禹也反應過來,這么看人家有些不禮貌,說不定會當成有什么特殊癖好。
“但不知足下之前在何處為官?”
趙孟頫雖然有些奇怪,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過江前,在真州任參軍,我軍退入淮左,在下也跟著先到了揚州,后來又來到楚州,在劉防御府中做個小吏。”
“難怪。”劉禹做出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樣。
“某說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原來你是苗觀察的舊屬。”
“閣下與苗觀察有舊?”
“老友了,建康城下相識,比李相公還要早些。”
聽他這么一說,趙孟頫突然想起了一個廣為流傳的傳奇人物,在江淮軍中,屬于神龍見首不見尾,卻被人口口相傳,難道說就是眼前這位?
“敢問貴駕可是姓劉?”
“劉禹,正是某家。”劉禹知道他猜出了一二,也不隱瞞。
趙孟頫一下子激動起來,一個大禮揖到了底。
“請恕趙某眼拙,竟然識不得撫帥真容。”
“哪里哪里,盛名之下,其實難付。”劉禹含笑扶了他一把,被名人崇拜的虛榮,還是很受用的,誰讓咱是個俗人呢。
“撫帥客氣了,相公每每言及撫帥,常有驚人之語,卻又時時能中要害,見識之遠,心智之高、布局之深,遠非我等能及,今日得見,幸何如哉?”
饒是劉禹臉皮厚如城墻,這么直白地吹棒,也有些承受不住,難怪歷史上在元人那里混得風生水起,這嘴上功夫的確不是蓋的啊。
因為進府之前,守衛的親兵就告訴他們李庭芝不在,因此他也并不著急,就在階下同這位書法大家聊著天,這番做派看在鄭同的眼中,又是一番解讀,對一個小小的司戶參軍都能折節下交,還真是老上司的做風。
劉禹問了問他家中的情況,果不其然,由于元人入侵浙西,截斷了大江航道,除了鎮江府、常州等少數州府,其余的都已經淪陷了,他的家鄉湖州,更是首當其沖,家人一早就逃往了京師,如今只怕已經到了廣州城下。
“數千里之遙,家父家母年事均已高,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下來,某卻不能床前盡孝,真是枉為人子。”
“忠孝自古難以兩全,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家小可在淮地,要不要一并送過去,本官倒是可以想想法子。”劉禹總覺得自己的安慰有些古怪。
“家小?這便是某之不孝,家中原本訂下一門親事,年前本應完婚,可當時在下身處江北,正值州中疏散百姓,須臾不可離開,這一拖,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緣分。”
趙孟頫惆悵不已,劉禹沒料到還有這么一番變故,想必那位管娘子,此時也在逃亡的路上了,相隔萬里,的確很難再有相遇之時,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子青!”身后響起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劉禹回身一看,李庭芝的身影已經進了轅門。
“相公安好?”他趕緊上前,兩人在一步之內站定,互相打量著對方。
“好,都好。”
李庭芝的笑容看著十分真切,面容卻又銷瘦了幾分,好在神采不錯,沒有當日那般病怏怏的模樣。
“你來了,就好。”
劉禹只覺得眼中一熱,趕緊展顏笑道:“相公安,則江淮安。”
“你我都要保重,活到韃子被逐出大宋的那一天。”
“一定會的。”
兩人把臂一同走進大堂,趙孟頫趕緊退到一旁,眼見著一大群人跟在后頭,每一個都是獨當一面的重臣,人家卻同他一個小小的參軍在這里聊了那么久,不禁暗暗稱奇。
“子昂,你與那劉帥有舊?“冷不防,被人一問,他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的上官楚州守劉興祖。
“方才相識,不過早有耳聞。”
劉興祖“嗯”了一聲,拔腳準備跟進去,又停下來:“你是來回報流民安置的吧,不妨一起進去,說不得相公還要問到這一塊兒。”
他自然不會有什么意見,跟在自家主官后頭,找了一個偏僻的位置,大堂上人頭攢動,卻沒有多少私語之聲,可見李庭芝治軍之嚴。
“客套話不說了,你來得正好,幫某參詳參詳。”
李庭芝沒有坐到帥案后頭去,而是命人在當中的一張圓桌上鋪上地圖,看樣子,他們這么做已經成了定例,連桌子都是一開始就擺好的。
“塔出在徐州停留了兩個多月,既沒有進逼淮水,也沒有進入京東路的動作,你覺得他在做什么?”
“他在觀望。”劉禹指著徐州的位置說道:“這里既沒有物資又沒有人口,只剩了一座空城,他帶著四萬大軍,駐于京東、河南兩地交界之處,是想等待京東路的結果。“
劉禹從京東路過來,對那里的形勢自然無比熟悉,當下侃侃而談,將阿塔海大軍頓兵濟南城下,數月不得寸進,就連手上僅有的機動力量,一支完整的蒙古騎軍萬人隊,都被消滅于臨淄一帶,徹底斷了分兵略地,進犯京東路縱深地帶的念想。
在這樣的情況下,塔出再停留徐州已經意義不大,可他的動向,卻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據探子來報,塔出并沒有直下淮水一線,而是沿著黃河故道一路西進,看樣子,是打算要橫穿自己的河南轄地,那么問題來了,他的目地是又是什么?
想到這里,劉禹和李庭芝同時抬起頭,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某種意圖,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塊兒。
張世杰。
這個消失了好幾個月的名字,再一次進入了眾人的視野中。
他的所部五萬余人,自汴梁出發,一路經由尉氏縣攻入重鎮許州,在那里等待李部大軍不至,才知道對方是打算回師徐州,而此時再返回原路已經有所不及。
于是,張世杰干脆率軍南下,攻占了襄城縣,做出一付進逼南陽府,威脅襄陽這個元人主要運輸樞鈕的架式,由于他們來勢洶洶,使得南陽府境內一日數驚,元人不得不將重兵集中在那一帶,以防運輸線被切斷。
把姿態做足之后,他再一次變線,從襄城出發,疾行軍一天一夜,出其不意地拿下了郾城縣,然后沿汝水一路南下,攻入了元人的汝寧府,直到占領府治所在的汝陽縣城,敵人才如夢初醒,這就是塔出所部被調動的原因。
河南行中書省是元人的糧倉,由于地處黃、淮之間,大小河流水網密布,有著得天獨厚的農田資源,自古就是華夏文明的中心,經過了上千年的開發,已經成為江北最重要的糧產區。
張世杰在這里的一切行動,都是以打擊元人的后勤為目地,官倉、大戶,那些就連元人都難以征集到的人家,被他們毫不留情地全數收入囊中,等到再一次出發,已經擁有了大量馱馬,極大地增加了全軍的機動性。
就這樣,三個月以來,他們在河南行省的中心地帶,不斷地做著變線,讓敵人摸不清意圖,這一次更是選擇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向。
跨過汝水,從新蔡縣城一路東進,占領了位于穎水一側的重鎮穎州,這里就是原來塔出南下的出發地,由此也打開了回到淮地的大門。
一轉眼,穎州城已經在身后,五萬大軍水陸并進,順流而下,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渴望還鄉的淮西子弟,無不面露激動之色。
在他們的中間,無論是一軍主帥的張世杰,還是奉詔而來的禮部侍郎王應麟,都是面色沉重。
因為他們很清楚,前路不會再像河南那樣空虛,將會有數不清的敵人,擋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