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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山芋

  解決了一個燙手的山芋,陳允平沒有多少輕松的表情,在他的后衙還有一個更燙手的,雖然頭痛,卻不得不去面對。

  李十一要做事,借用了他的廂房,他也沒有心思再呆在前頭,等他們一離開,自己也站起身,繞過走廊和天井,朝后頭走去。

  州衙的建筑形式,與別處有些不同,是一幢縮進型的鏤空大樓,縮進的意思就是衙前有著很寬闊的場地,有點像后世的停車場所,當然目前只能空起來,倒是平白增加了幾許官府的威嚴。

  而大樓四面開門,中間留出天井,既是采光的需要,也有休閑的意思,在陳允平看來,這個天井,就是平常人家的花園,隔開前后衙,這么理解倒也沒有大錯。

  后衙如今成為了待客之用,當然了,既然是官府出面,這個客必須要有一定的身份,比如某個資格夠老,官居一品的老狐貍。

  陳允平來到其中一間最大的居室前,正準備敲門,就聽到里面傳出來人聲。

  “......今日,他在一間大屋子里召集了許多人手,四下里站滿了官兵,小的開始還以為是什么要緊的集會,私底下一打聽,才知道是講學。”

  “喔?他還會講學,可知講了些什么。”

  “這個卻不甚明白,小的問了一個送子進學的百姓,他只說是撫帥親自授課,可授得是什么,只怕無人知曉,這會子,還沒有結束呢。”

  “倒是有些意思。”那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能夠以一路之尊,親授學子,便有可取之處,此子,總能出人意料,你今日還去了何處?”

  “小的還去葉府的居處看了看,都是住的帳篷,或三五人,或七八人,占去了城東好大一片地,十三姐兒的居處也在那一帶,只是守衛森嚴,無法接近,府里認得小的的人太多,為怕暴露行跡,小的扮作農夫,找了些百姓攀談,倒是聽說了一些事。”

  “據百姓們說,十三姐兒他們的屋子還在建著,咱們府里也在一塊兒,離此不遠的一座山上。”許是他說得有些吞吐,被催促了一下。

  “這屋子,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無甚不妥,只是位置上差了一籌,聽聞這個位子,還是府里去求來的,小的去那山上轉了轉,有好些屋子都在開工,不過只有咱們的幾近完成,只余了外墻和一些角落。”

  “不必說,劉府自然是最高處了,原本那里給的哪一家?”

  談話到這里就嘎然而止了,也不知道老陳頭是沒打聽到呢,還是說話的聲音太小,陳允平稍稍等了一會兒,伸手敲響房門。

  被叫進去之后,老陳頭很知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了他們兩人在里頭。

  “君衡,你來得正好,劉子青今日講什么,你應該知曉吧。”

  對他,葉夢鼎沒有一點客氣,仍像在海司一樣直來直去,這樣的待遇,反而讓陳允平更加習慣,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這都是應該的。

  “下官本想去聽聽的,因為一樁案子,給耽擱了,好在這課不只一堂,日后還有機會,他講的名為‘新學’,主要是算學和物理兩種,算學好懂,這物理一科,下官也不甚明白,不如改日去旁聽?”

  新學?葉夢鼎沉吟了片刻,因為情況不明,倒是無法給出什么判斷。

  “你說的案子,是否就是昨日那件命案?這么快就有頭緒了。”

  陳允平點點頭:“就是那件案子,兇手已經招供了,是元人派來的一個細作所為。”

  “這么快?”葉夢鼎驚訝不已,昨天的整個過程,他都是親眼所見,他們做事的手法,與平常的官府辦案區別不大,除了一點,那些蒙住了頭臉的黑衣人。

  陳允平的意外不比他少多少,李十一神速地鎖定了嫌疑人,結果把人一招來,還沒有怎么著,人家就自行招供了,這顯然比什么證據都更有說服力,那么問題來了。

  當初,他是憑什么認定此人的?要知道,兩人之間相隔一個縣,平素又從無瓜葛,說是同鄉,一個在州治衡陽,一個卻是常寧,看上去天差地別,可結果就是那么無語。

  他只能歸之于,這個帶著神秘色彩的組織,有著一套自己的辦法,他們只對撫帥負責,沒有向自己交待的義務。

  “此事并非下官的首尾,而是那位李主事之功,實不相瞞,事情到了現在,下官依然不明甚解,或許少保可以從撫帥那里,打聽一二。”

  葉夢鼎何許人也,一看就知道他并非言不由衷,也不是敷衍塞責,而是真不知道,至于后面的意思,就多少帶著一種試探了。

  老狐貍才不接這茬呢,一旦露在了明面上,有些事情就必須要提出來,最后能得出什么樣的答案,他一點把握都沒有,那樣的話還不如不見。

  順著這個話題,他又問了一些關于機宜司的事情,雖然內里的詳情陳允平說不出,但僅從表面上看,倒是有幾分皇城司的影子,這樣的組織,有宋一朝,和內廷的宦官一樣,都是為文人集團所警惕的,劉禹建立它的目地,或許從一開始就不那么單純?

  當然,眼下探究這個毫無意義,如果他們的效果和手段真得像破案這么神,正是目前的瓊州所需要的力量,而且從陳允平的介紹里,劉禹未必沒有制衡之意,只要兩權各有統屬,就從制度上杜絕了一手遮天的行徑。

  可是制度本就是人訂的,再好的制度經過時間的摧折,最后變得面目全非,甚至背離本意的事,史書上又何曾少過,想到這里,葉夢鼎自失得一笑,眼下想太多,可不就是杞人憂天?

  不得不說,積威之下,陰影猶在,對著他,陳允平感到了極大的壓力,不得不竭力尋找話題,避免太過尷尬。

  “適才下官過來,聽到了少保與貴仆的問話,葉府那塊地的來龍去脈,下官倒是知道一些,原本的地方要大上許多,不過矮了些,府中管事便找了郡夫人,重新換過,便是如今那一塊。”

  聽他這么一解釋,葉夢鼎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家人嫌位置不好,鬧到了十三姐兒那里,最后以對方的妥協為結果,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你的家小俱都來了么?”

  陳允平不知道他的用意,“嗯”了一聲,他家是四明大族,早在泉州之役時,就已經派人接了過來,等到局勢不對,福建路出現逃難的百姓,便干脆全族都移到了廣東境內,過海來的族人并不少,但并沒有整體遷移,因為這里的制度使然,一個大家族要徹底拆分,這個決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再說了圣駕還在,多少都抱有一絲希望。

  “那你的府第,也建在那山上?”

  此言一出,陳允平頓時明白了,他拱拱手答道:“不瞞少保,撫帥確是批了塊地,讓下官建屋子,只是家中人口不多,一時也沒顧得上,眼下州中各處都需要人手,自家的屋子,遲些再建也是無妨。”

  這就有些意思了,葉夢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陳允平并不是他的嫡系,而是上任海司留下來的人,因此在劉禹請求他轉任廣西路時,自己給予了支持,如今再看看,這個任命便顯得有些不尋常。

  目前在瓊州,掌握民政的一個是知州事陳允平,另一個則是通判胡幼黃,無一例外都與葉府沒有關系,葉家二郎的下落,他也打聽過,在臨高市舶司謀了個差事,也就是說,這塊小小的化外之地,竟然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被經營成了鐵桶一般!

  事情已經昭然若揭了,可他卻說不出什么,因為,只有兩相對比之下,才能顯出這里的可貴。

  他是從廣州過來的,那里除了改了個名字,和尋常的大宋官府沒有任何兩樣,同樣面對數百萬的難民,能做到這般秩序井然?餓不死人都是個奢望,至于安居樂業,更是無羈之談!

  突然間,葉夢鼎有些意味蕭索,可還是問了一個關心的問題。

  “據老夫觀之,這里的田畝都已經變成了宅地、道路,你們的糧食從何而來?”

  陳允平暗暗松了口氣,正色答道:“對于百姓來說,就是用作工換吃食,一日辛苦下來,一百到兩百分一個人,如果家中兩個勞力,還有結余,孩童入學,官府會包下早中兩餐,又省了不少口食,這是其一。”

  “其二,官府早在大半年之前,就著力前往南洋各國籌糧,每日里,都有糧船自海上來,上個月,光是輸入府中的糧食,就不下百萬石,如此,若可稍減存糧不足。”

  他說得仔細,葉夢鼎聽得認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把事情做到前面,是他的長處,可一粒米不種,皆出自海外,萬一事有不諧,豈不是麻煩?”

  陳允平點點頭:“何只麻煩,撫帥常說‘無糧不穩’,因此才會提前存糧,可國家之間,非是一朝一夕的事,今日交好明日可能就會翻臉,只有掌握自己的手中,才是最為妥當的。”

  “所以你們不惜跨越重洋,遠征三佛齊?”

  “然也,那里地廣人稀,土地肥沃,足可以養活萬萬人,自大唐起就有遺民至此,已歷數百年,早已是華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祖先遺澤豈能輕棄。”

  葉夢鼎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確定此人沒有被某人附了身。

  “你這話,出自他的授意?”

  “是,也不是。”陳允平搖搖頭:“撫帥說過,瓊州只是一個樣板,廣大的南洋地區,也不過是個盆子,只有跳出去,才能看得更遠,華夏有巨大的人口優勢,不應當只是盯著上面那一片,田地,天下皆有,刀耕火種,是我華夏子民之長,為何要讓與他人?”

  好大的口氣!葉夢鼎不禁愕然,此時的陳允平,再沒有一點方才的謹小慎微,全身上下似乎都籠罩著一層光環。

  自己的國家已經處于滅亡的邊緣,還在想著開疆拓土,這不是瘋狂又是什么,可看對方的表情,一付理所當然的模樣,讓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總感覺到有什么不對?

  在那個小子的影響下,這里從上到下,都已經完全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大宋,這個感覺讓葉夢鼎渾身一顫,差點就沒站穩。

  “少保。”陳允平趕緊一把扶住:“可是累著了,要不要去醫院瞧瞧,州中的郎中都是坐診,平日里忙得很,一時只怕叫不到人。”

  葉夢鼎擺擺手:“老夫無事。”

  “君衡。”

  “下官在呢。”陳允平的語氣依然恭敬如常。

  “若是,若是廣東路無法救濟,你這里能接納多少難民?”

  葉夢鼎的話,讓他再次嘆了口氣,對方不愧是宦海老馬,只一瞬間,就明白了形勢,因此,才會用上了商量的口吻,而不是命令,因為如今的瓊州,只怕連詔令都可以無視了。

  “多多益善,不瞞少保,如今凌牙門已經在手,以那里為中轉,只待本島戰事結束,縱然大宋所有的百姓都過來,州里也應付得下。”

  陳允平的語氣平平淡淡,可那種自信,或者說是自傲,卻是呼之欲出,親眼所見,他當然相信對方不是虛言,無論如何,總算是解決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事情有了結果,葉夢鼎也不再多言,起身就打算出門。

  陳允平吃了一驚:“少保欲見撫帥?不如下官去將他請來,你就在此安坐便是。”

  沒想到,葉夢鼎搖搖頭:“不見了,老夫需得立時趕回廣州,有些事情,做在前頭,比到時候手忙腳亂強,不然會出大亂子的。”

  說著,他稍稍頓了一下:“你我就當不曾見過,還要勞煩君衡,尋一條船,越快越好。”

  看著老人有些佝僂的身影,陳允平的心里生出一股酸楚,他何嘗不知道,廣東路接受不了那么多難民,最終只能送到這里來,而瓊州也為此做好了準備,除去在本地安置一些,大部分,其實都是為了南洋預留的,開拓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沒有背井離鄉的勇氣,何來千年不變之領土?

  老人說得沒有錯,不見比見要好,沒有挑破那層紙,雙方就還有一層情意在里頭,日后有個什么事情,可以商量著辦,只是他也相信,這一切,瞞不過機宜司的眼,撫帥遲遲沒有反應,只怕與老人的心思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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