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干勁足,被列為全州一號工程的黎母山水庫,又一次投入了熱火朝天的建設當中,十多萬軍民,上萬名保障人員,還有相同數目的后勤、運輸人員,匯成涓涓細流,為之努力著,奮斗著,為這一事關全州民生的偉大工程,獻出自己的力量。”
“隨著臨宜公路三號線的開工,相應的住樓建設也將提上日程,請所有排到臨高縣和宜倫縣的市民,帶上你們的家人,按照編號去指定的地點報道,官府將會統一安排開始的時間,這么多天的等待,終于有了可以預見的結果,好日子就在眼前,我謹代表全州的百姓,向你們表示祝賀。”
“歷時五天的全路學堂摸底測試,于昨天落下帷幕,經過夫子們不懈的努力,所有的成績都已經統計完畢,取得優異的學子們,將會有一個新的安排,請在家中等待通知,同樣向你們表示祝賀。”
“時政新聞,據路邊社消息,入侵我國的偽元軍隊,已經推進至福建路,我廣大軍民經過英勇奮戰,將他們擋在福州一線,戰況如何,后續還會有報道,但是所有的侵略者,最終將淹滅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大宋必勝!”
“今日播報到此結束,下面請欣賞,新編大戲《西廂記》,由恒社社首關先生等大家演出。”
葉夢鼎站在一個燈柱下,聽著從頭頂傳來的喇叭聲,他沒有管過后宅,自然不知道,這個嬌滴滴的女聲,就是出自自家的一個侍女之口,當然現在只能算陪嫁。
天已經黑了,四周卻被各色燈光照得分明,宛如京師的上元節,各種燈籠掛滿了大街小巷,可那也遠遠比不上,此刻的明亮。每隔十余步的燈柱,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就亮了,而從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似乎一直就沒有停過。
此刻讓他驚異的,既不是滿目的燈光,整齊的街道,方方正正的樓宇,這些東西雖然罕見,但總是能夠想見的,對于葉夢鼎來說,那種毫無花樣可言的五層樓房,還遠遠入不了見慣奢侈的他的眼。
真正讓他動容的,是喇叭里這些看似直白的句子,以及里面透出來的東西。
圣人總說“教化人心”,百姓不識字,騑四驪六的文章做得再是花團錦簇,又有什么用,官府出一封通告,要下到鄉、村,只能由那些粗識的胥吏,敲鑼打鼓地去宣揚,其中意思會不會差出十萬八千里,只有天知道。
可是在這里,任何事情,都會由頭頂上的大喇叭放出來,語言直白但絕不粗俗,潛移默化之下,百姓們還不是聽到什么是什么,再說了,里面全都是與他們息息相關的東西,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們會對這片土地產生什么樣的感情,還用得著說嗎?
此刻,就連他一個初到貴地的外鄉人,都忍不住駐足而聽,久久不愿離去。
自己,還是小看了那位女婿啊。
從早上下船到現在,他一路走走看看,所經歷的震撼已經有些麻木了,人人有工做,人人有書讀,這種近似“大同”的理想化社會,竟然就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官府不再是高高在上,走了這么久,他既沒有看到一個欺壓百姓的,也沒有被人突然叫住問話,正如碼頭上那位書吏所言,凡是沒有禁止的,都可以暢通無阻,除了那什么“勞動服務社”里盡是熟人,沒法子去,就連醫院都上上下下轉了一遍。
看病居然不用錢,那可是連三代之治都寫不出來的,簡直近乎于神話了。
葉夢鼎不是正經科舉出身,還沒有迂腐到認為這些東西都是“奇技淫巧”,同好女婿相處久了,見識也非一般百姓可言,只要這些東西切實關乎民生,他才不在乎是怎么來的呢。
隨著“伊伊呀呀”的牙板聲響,大戲開演了,百姓們立刻結束了議論,聚精會神地開始聽戲,只聽了一個前場念白,葉夢鼎就知道了它出自何處,元稹畢竟是前朝大家,他的文章又怎么可能沒讀過。
“老先生昨日定是聽過了吧,不瞞你說,老漢昨日去得早,站了個前排,這大戲呀,還是在廣場看,更有看頭。”
正準備走開的時候,一個聲音將他叫住了,葉夢鼎一看,是坐在柱子下的一個老漢,穿著一身短打,精神矍鑠,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聽你這口音,是譚州人氏?”既然人家都開了口,他也就樂得聊一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時時去找人閑聊,而老陳頭雖是個忠仆,搭訕這方面卻是不行,走了一天,還是第一次碰到主動向他開口的。
“是啊,老先生卻不似荊南人,莫非去過?”
“少時游學,去岳麓書院盤恒過數月。”葉夢鼎原本只是猜了一下,他在荊南任過推官,可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幾個地方的口間細微之處,不一定就能對上號,好在運氣不錯,一猜就中。
“哎,如今沒有岳麓書院了,聽廣播里說,韃子占領了譚州,將書院一把火給燒了,歐陽老山長全家上百口人,都遇了難,多和善的一個人,就是見著俺們這些田舍漢,都客氣有加,天殺的狗韃子,禽獸不如咧。”
葉夢鼎默然不語地聽著他在那里咬牙切齒,元人占了一個空空如也的譚州城,未必沒有發泄之意,這樣一來,那些沒跑的,跑不掉的就遭了殃,如果京師當日不是撤得快,只怕下場也同這間書院差不多,痛恨歸痛恨,他卻無法與老漢一樣罵出來。
“如今到了這里,也算安穩了,不知道你平時做什么營生?官府怕是沒有那么多田可分吧。”等到對方住了口,他便將話題岔開,轉而問起自己關心的事情。
老漢不疑有它,欣然答道:“伺候莊稼,不是俺夸口,十里八鄉的,也是一把好手,年紀雖然大了些,還沒老到下不得地,如今這里呀,啥人都要,就是不要田舍漢,也難怪,地方就這么點子,要是都種了田,咱們住哪兒啊。”
“好在家里有頭健牛,平日里幫著官府拉貨,走上幾趟,不比一個大工掙得少哩。”
葉夢鼎見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好奇地問道:“官府征用你家的牛,還有錢拿?”
“老先生,這你卻不知道了吧,在俺們這里,沒有征用一說,愿意去就去,一趟算是幾十個分子,走得勤一天也有不少,不愿意的,官府可以出錢買下你的牛,也是按著市價,不會少一文的。”
“那若是又不愿意去,又不愿意賣呢?”老陳頭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插了一句。
老漢像是看白癡般的看了他一眼:“又沒有田種,養著一頭牛,一天里吃嚼草料就得多少了,難不成殺了吃肉?還不如賣了哩。”
耕牛是不能殺的,這一條寫進了大宋的律例里,不能吃又不能用,當然只能賣或是租了,老陳頭一下子被噎得沒了言語,葉夢鼎倒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家有余糧必能興旺,你這把年紀都有掙頭,家中想必還算寬裕吧。”
“俺家那大小子分在鄰縣,樓子還沒建成,家里就一個婆娘,帶著一個孫女,等孫女過兩年成了親,才算得寬裕哩。”
葉夢鼎明白了,這位老漢家中,屬于口子不多、負擔不重、又有余力的中間階層,他們在瓊州的這數百萬人當中占了大多數,也是得益最多的一種人,只看他那種夸夸其談的表情,就知道鄰里多半是羨慕、嫉妒、兼而有之,難得抓到自己一個外鄉人,還不可勁兒地吹上一吹。
這樣的得意,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在其他的百姓身上,他同樣發現了一些不同,無論家中境況如何,同那些逃難的兩浙、福建百姓相比,這里的百姓臉上都有一種名為“憧憬”的東西,而在別處,他只看到了惶恐。
安居樂業,百姓們的這點要求,如今成了一個絕大的難題,他用這樣的方式來瓊州,就是想要親眼看一看,兒子書信中說的,倒底是不是真的。
真相,比他想像的還要好,這里的一切都已經上了軌道,百姓甚至有閑暇聽戲,不管是有屋子住,還是等待排期的,都秩序井然地遵守著規矩,這便是他們眼中的希望。
“阿耶,阿耶。”沒等他繼續問下去,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原本坐在馬扎上的老漢一下子站了起來。
葉夢鼎轉頭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樓房的方向跑過來,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頭上扎著雙環髻,身上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褲,卻不是襖裙或是半臂。
讓他稱奇的是,小女孩一看出身就是農家,行事自然不會講求太多,可她到了自己面前,卻很自然地先蹲身行了一禮,然后才同老漢說話。
“阿婆叫你回去,說是樓子里出了兇案,官府那邊來了人,凡是住在咱們樓子里的,都要去接受問話。”
“什么?”
她的聲音不大,卻十分尖細,聽戲的百姓們一下子就炸了,一般來說,能聚在一個柱子下頭的,多半都是同一幢樓里的人,乍一聽到自家樓里出了事,哪里還坐得住,家中可還有婆娘小子呢。
“妞妞,說清楚,可知是哪家出了事?”老漢心里卻不慌,既然是老婆子叫孫女來喊人,也就是說兩人都沒事,先問清楚了,也免得引起恐慌。
“三樓右邊第二間的陳三。”果然,小女孩口齒清楚地說了出來,大伙兒頓時就是一片噓聲。
“原來是他,指不定又是同誰起了爭執。”
“就是,他孤家寡人一個,又沒人沒財,誰會動他。”
老漢得了準信,心里有了數,一揮手,頗有些領頭人的意思。
“既然出了事,大伙兒都聽官府的,先回去看看,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說完,還轉過身同葉夢鼎告了個罪:“老先生,對不住了,小老兒有事,須得失陪一下。”
“無妨,左右也是無事,老夫也想看看,不如同去吧。”
老陳頭一把沒拉住,葉夢鼎就已經跟在了那伙百姓的后面,亂哄哄的朝著不遠處的一幢樓房走去。
他跺了跺腳,不得不趕緊跟上,以免兇徒還未落網,發生什么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