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五百料的大海船,緩緩地停在瓊州港碼頭,從踏板上下來的百姓們,扶老攜幼,依次踩上棧橋,下頭早有身穿皂色衣物、頭戴四角方帽、插著雉羽的公人在維持秩序。
一位穿戴普通的老者被一個老仆扶著走下來,跟在人流里,詫異地四下里打量著,嘴里喃喃地說了一句。
“這便是瓊州?”
“老先生是第一次來到吧。”不想邊上就有人聽到了,看模樣像是個行商,老仆警惕地看了對方一眼,剛要說什么,卻被老者拉了一把。
“正是,素有耳聞,便想著來見識見識。”
“聽口音,像是兩浙人氏,可是隨駕來的?”這就有些刨根問底的意思了,老者依然毫不著惱,笑瞇瞇地點點頭。
“好眼力,確是如此,元人在后頭追得緊,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對方還是很有眼力價的,逃難都能說出花來,他們這主仆的行李非常簡單,只有老仆身上背的一個包裹,又兼身上風塵仆仆,說是逃難毫不稀奇。
“唉,某也不瞞先生,來到這瓊州,就算是對了。”
看樣子,男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引起了老者的興趣:“怎么說?”
“看老先生的風范,應該是個胸有錦繡的,如今這瓊州啊,就缺你這種人,輕省些的,去學堂里教書,一天下來就是幾百個分子,若是想要做官,去衙門里投書,只要有才,就能管得事,說不定日后某還要求著你照應一二呢。”
此言一出,老者還未說什么,一旁的老仆怒了,戟指著男子,喝道:“你這好生”
“哎,不得無禮。”老者趕緊上前攔住,朝那男子賠了個笑:“下人粗鄙,請見諒,但不知,要去哪里投你說的那個書?”
男子被唬了一跳,一直都想不到自己哪里說錯了話,只是老者的態度實在謙和,他才慢慢伸手朝前頭一指。
“碼頭上有官府的人登記,若是想要在這里落戶,需得報上戶籍,若只是路過,也需要按個手印,無論是做工還是做事,這一遭都是免不了的。”
指點了對方一句,男子就再也沒有開口,老者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沒有再搭什么話,人流在很快地縮短,不久就輪到了他們主仆。
“老先生,長住還是過路,可要尋事做?”
“先呆上一段日子,看看再說,可使得?”
一個書吏打扮的男子動作迅速地拿出一張紙,輕聲細語地解釋道:“沒問題,想呆多久都成,只是如果想要行事方便,須得報上名諱,戶籍,這些就算是你的帳戶了,日后賺到了工分,或是想要做什么生意,都是唯一的憑證,因此,還請如實登記,以免麻煩。”
“外路的也可以?”
“可以。”
“隨便報上一個,也可以?不必去查知真偽么。”老者頗有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
“可以,只要報上了,就無法再改,除非你要棄了本名。”書吏似乎見怪不怪,毫不感到厭煩。
“老夫陳鎮之,瑞安府永嘉縣館頭鄉人氏,這是家仆陳大。”
書吏一邊聽他說,一邊飛快地在紙上記下,然后又拿了支細長的標子,在一塊黑色的板子上劃了幾下,就在這時,老者突然發現,身前的桌子上,突然亮起了光,一個四四方方的框子里,顯示出他剛才所報出的名諱、籍貫等資料。
“老先生,請平視這個圓球。”書吏拿起一截管子,管子的頭上是一個黑黑的圓球,球心處亮亮地反著光。
老者依言目視球體,沒等他看明白,只見那球心亮了一下,然后自己的畫像就出現在桌子上的那個方框里。
“老先生,請伸出手,將十個手指,依次在這里按一下。”
老者照他所說,在一個圓圓的小框里,將每個手指的指面都按了一下,奇怪的是,沒有印泥,只這么一按,桌面上的方框里就會顯示出一個細致到極處的指模,宛如親手所劃一般。
劃完了指模,登記就算是結束了,跟著他的老仆也同樣做了一遍,然后就被書吏放了過去。
“老先生,夜里如果要住宿,可以去尋衙門,會有臨時的帳篷發放,若是想見工,后頭有招工的人,若只是想要到處轉一轉,多看看四處的招牌,會提醒哪些是禁忌之處,沒有提醒的,都可以去,就算誤闖了,只要說清楚,也不會有相干。”
“多謝指教。”
對于書吏的耐心,老者很有好感,臨別之時,特意道了聲謝,便饒有興致地走上了碼頭,果然,后面的一排都是招收作工者的旗幡,各種各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來一來,看一看啊,咱這處,最適合有把子力氣的,只要肯干,一天做到兩百分都不是事兒,兩百分,那可就是五斤粟米,夠一家子吃嚼好幾日了。”
“州里重點工程,臨宜公路三號線籌備了,工期三個月,包吃包住,工分照舊,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啊,有經驗的老工優先。”
“有沒有識文斷字的,州立第一百三十一號學堂,招收夫子,只限男性,口齒伶俐、不結巴就成,待遇優厚、名額有限啊。”
“投軍報國的這邊看來啊,虎賁右廂第五軍招收效用,不必刺字,合格后家屬享受軍屬待遇,這位壯士,看你天庭飽滿,地殼方圓,定是心存高遠的忠義之士,不如過來談一談,有關世界和平的問題,怎樣?”
老者與老仆駐足了一會兒,不住口地拒絕著各種各樣的熱情邀約,就好像置身于京師鬧市一般,眼下的情形,這種場面不是一天兩天了。
最后被纏得沒了法子,兩人只能落荒而逃,這一逃不要緊,他們立刻發現了更多的奇異之處。
腳下踩著一種硬如石塊的路面,寬達二十余步,比之京師那種時時要灑水的夯土路面,不知道堅實多少,就那樣的路,以舉國之力,也只能修出一條御道來,可光是他們眼前所看到的,就已經四通八達,延伸到了遠方。
難道這就是那些招工者所說的“公路”?
路的兩旁,是一排排高大茂盛的樹木,在五月底的瓊州,能擋住陽光的直射,這樣的林蔭路,非皇宮大內,或是豪富之家不敢有,因為花石搬運、移栽都是要錢的,而這些樹木,一看就是移至山里,所費之工不知道幾何?
更讓老者注意的是,在這兩邊的樹林中,每隔上幾十步遠,豎著一種造型漂亮的高大柱子,以他的眼光,竟然看不出是什么制成,而在這些柱子的頂端,無一例外都盛開著一朵碗口大小的荷花,被一片巨大的綠色荷葉托起,就連形態都是一模一樣。
“少保,咱們往哪里去?不如,先去尋二郎他們吧。”站了良久,老仆不得不開口提醒道。
葉夢鼎搖搖頭:“先四下里走走看。”
說完,便如同一個好奇的游客般,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沿著這種路面向前走去,老仆無奈地嘆了口氣,趕緊拔腳跟上。
他是跟著海司的船隊,在廣州下的船,原本以為縱然圣駕走得慢一些,各級官署早就應該到了,可沒想到,先到的全都是各州府的難民,廣東一路,一下子涌入這么多難民,路、府、州、縣各處都忙得不可開交,左右也是無事,便起了到瓊州一走的心思。
因為船隊已經離開了,他們主仆二人便循了陸路,為了避免太過張揚,連衛隊都留在了對面,只身渡海而來。
這一來,就趕在了船隊的前頭,也讓他們大開眼界。
休息了一天的劉禹,是在倉庫的門口被胡幼黃截住的,一天的功夫當然不會積壓多少公文,可有些事情還真得他拍板。
“昨日,下官領著人將學堂送來的試卷又復查了一遍,結果沒有什么錯漏,這放榜之期,撫帥有何指示,還請明言。”
放榜?
劉禹有些沒回過味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小學期中考試而已,從中挑出有天份的,再進行下一步的深入教學,成績不行的,跟著后面的班繼續學習,哪里就扯得上放榜了。
可是胡幼黃是什么出身,新科探花,在他看來,如果只是一家書院的內部測試,自然無足輕重,可這一回,涉及到了路內上百間學堂,三十萬余學子,比之一州的“解試”還要隆重,那就是全路的“省試”啊,出來的叫什么?舉子,那是有資格參加“貢舉”的準進士,如何能輕省得?
當然了,如今國家有事,下一科什么舉行,在哪里舉行都是個未知數,可對于一個士子來說,科舉就是關系一生的大事,無論這位不著調的撫帥有什么樣的心思,也必須要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是什么?
“原來是這件事啊。”見他表情嚴肅,劉禹也不得不收起笑容。
“都怪本官沒有說清楚,既然結果出來了,取成績的前一百名,年齡在十三歲以上的,男女都要,各取一百人吧,集中起來,尋一處大一點的屋子,除了他們,還有學堂的夫子,有志于進一步深造的,都可以來。”
胡幼黃一下子就懵了,這算是什么法子,說是以成績為準,卻又限制了年齡,還不分男女,集中起來做什么?
沒等他想明白,劉禹又像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地方要夠大,還要亮堂,記得城中劇院只建了一層就停工了,找人收拾收拾,應該勉強可以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