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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喬裝

  臨安城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樣醒來,昨天發生的事情不過就是給了百姓們又一個熱議的話題,喧囂過后遍地雞毛。

  可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這種熱鬧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這就是住在天子腳下的好處,帝都是這樣,七百多年前的臨安府不外如是。

  待職在家的右相留夢炎的府第離御街很近,雖然自己不便出門,可這城里發生的一切,又怎能瞞過他的耳目。這是每個相公必須做的功課,否則一旦有什么變故,天子垂詢之時你一無所知,政事堂議事之時你毫無準備,那種后果是怎樣的,別人可能不清楚,留夢炎卻是真實地經歷了一回,讓他至今想起來都汗留浹背。

  呆在這個位子上,最可怕的不是無能,而是無知,政敵的攻擊無處不在,就是睡著之時也得睜開半只眼,他都忘了是哪個前輩曾經教過他的。可是怎么也沒想到,對方會趁著平章新喪之時發動,猝不及防之下立刻就著了道,弄得現在進退兩難。

  留府的后花園里,留夢炎一身便裝躺在靠椅上,睜著眼睛仰望著天空,一夜難眠,原本想在這里略略休憩片刻,可是進入十月了,縱然江南秋遲,還有些殘菊吐蕊、芙蓉似錦,又怎敵得過滿目瘡痍的凋零景象,失神之下依然是睡不著。

  這樣的情形最近一次發生在何時?以他超凡脫俗的記憶力,也有些模糊了,是金榜題名、殿試之后被先先帝欽點為狀元?還是決定賣身投靠那位一手遮天的賈平章?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遭逢大變之后的反應不是針鋒相對,而是萌生了退意,可他今年還不到五十五歲,正是一個執政者最為黃金的年齡,讓人如何能甘心?

  “相公,相公?”聽到下人的呼喚,留夢炎沒有動彈,只是將視線斜斜地掃了過去,便嚇得來人低了頭,他卻將眼睛閉上了,靜等著來人開口。

  “府外有人投貼,稱是相公故人,欲求一見。”沒過一會兒,下人就猶豫著開了口。

  原來是這種破事,坐到他這個位子,每年上府來打秋風的數不勝數,同年、同窗、同鄉甚至還有拐彎抹角攀親的,若是碰上他心情大好,還有可能領來見上一面,溫言撫慰幾句,傳出去也能在士林之中刷刷聲望,可是現在么?留夢炎連眼睛都不想抬,更不會開口說話,如果府里的人連這個意思都理解不了,那還留下來做什么。

  “還有何事?”

  沒有聽到腳步離去的聲音,留夢炎倒是有些奇怪了,難道自己在這府里說話也不好使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卻讓來人更為惶恐了。

  “相......相公,非是小的啰嗦,那人說,他有一計可解相公之厄。”最后那幾個字,下人是湊近了低聲說得,留夢炎猛然睜開了眼。

  老子會有什么厄?有這么一瞬間,他的怒氣勃發,似乎想將這些天的郁悶一發吐出來,這是自己的府第,縱然有些失態,又有哪個不開眼地會傳出去?可是轉念一想,這可是大清晨,再是蠢的人,想要在這個時候來求見,都應當知道被趕出去的可能性更大,能讓自己的下人不惜冒著責罵的風險來通報,那代價可是不菲的,宰相門前七品官么,留夢炎的眼神一下子銳利起來。

  “他塞給你多少錢?”

“不瞞相公,一......一百緡。”留夢炎深吸了一口氣,留府的豪闊就連禁中都知道,這個數字雖然有點大,還不至于將他嚇住。問題是,此人若是不缺錢,上門來就肯定別有目地,難道他說的真不是虛言,一時間留夢炎倒是生出了幾分好奇,反正現在也是閑著,就當聽個樂子唄。一  只不過他的好奇心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刻,在看到被領進府的那個人身影的一瞬間,留夢炎就坐直了身體,眼神中的錯愕一閃而逝。他朝著四下里一揮手,原本在周圍侍候的幾個侍婢,連同附近的一些護衛,都悄然退了下去,等到那個人走近之時,整個涼亭附近就只剩了他們二人。

  “國事已然懈怠至此了么?”這一次留夢炎出人意料地搶先開了口,來人的身形一滯,不過很快就放松下來,將身上的連體罩袍一股腦地脫下,左右一看,直接搭在了涼亭的欄桿上,一轉身笑著同留夢炎拱了拱手。

  此人竟然是朝廷當下的文班之首,特進、左丞相、知樞密院事陳宜中!

  “久聞留相府中尚有秋菊未謝,冒昧登門,特來一賞耳。”陳宜中點到即止,然后臉上的笑容就帶上了一絲苦澀,“至于國事,留相以為,如今朝廷上下,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神神叨叨,留夢炎雖然沒有接他的茬,可是腦子里已經不由自主被他的問題給帶動了,平章過世、元人問罪、還有就是發生在昨天的那件轟動全城的奇事?看著眼前這位同自己一樣身著常服的執政相公,留夢炎似有所悟,不管他微服進府的目地是什么,昨天夜里肯定和自己一樣,一夜未睡。

  “那件事是某差人做的。”陳宜中沒有自問自答,而突然說了一句聽起來有些莫名奇妙的話,可是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聽在留夢炎的耳中,卻是如雷貫耳,他吃驚地站了起來,手上不由自主地指向了他。

  “你......你說什么?”

  陳宜中面容平靜地點點頭,絲毫不在乎對方的無禮,他心里很清楚,對方一早就認定了,這個樣子多半是裝出來的,他來之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哪怕是再過份一些的話都無所謂,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種事情瞞不過人,他也沒打算瞞過誰,問題在于,沒有證據,誰又能拿他怎么樣?就像現在,哪怕親口承認了,又如何。

  留夢炎什么也沒有說,既然坐到了執政,所考慮的就不能是一條直線,陳宜中為什么會這樣做,拿下自己便能獨相?顯然不可能,要知道圣人命他主持老平章祭事的親筆諭旨,就放在不遠處的茶幾上,他原本還有些疑惑,如今一想就明白了,圣人一早就知道與已無關!

  推而廣之,陳宜中前來的目地就不言而喻了,留夢炎很想大笑出聲,可一對上那雙平靜的眼睛,心中沒由來的緊了一下,有恃無恐,陳宜中的臉上分明寫著這四個字,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到嘴的話也咽了下去,應該苦笑的不是對方,而是他自己。

  “你沒想到他還活著?”

  “活不活著,某都會去做。”陳宜中搖搖頭。

  “若說此事某并非針對留相,你可能不會信,但是當初設計之時,某心下的確是作此想的。”對于陳宜中的話,留夢炎一個字都不信,他冷冷地盯著對方的臉,想看看貌似誠懇的嘴里還能說出什么話來。

  “留相進宮之時說與圣人的那番話,某深以為然。”不顧對方眼里的驚詫,陳宜中繼續說道:“自從分掌樞府以來,各處軍備之廢馳,某皆了然于胸,有些留相可能清楚,而有些......某只能四個字來形容,觸目驚心。”

  留夢炎沒有說話,他管著財政,每一文軍費都要從他手上過,陳宜中說的是什么自然一清二楚,這也是一直以來他極力倡和的原因所在,而對方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事情做下了卻將贓栽到他的頭上,打得還是為國為民的旗號,真當自己好算計么。

  “某方才說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什么,留相不答,但心中所想只怕與某是一樣的,今日過府,一來是為了陪罪,二來,也是懇請留相看在國勢動蕩,強敵在伺的份上,不計前嫌,與某同舟共濟。”

  留夢炎依舊沒有說話,臉上卻是陰晴不定,陳宜中感到威脅了!這是他的直覺,這份威脅肯定不是來自于自己,且不說自己身為右相位還在他之下,就是年紀也要大上十歲,致仕只會在他之前,那么誰才會威脅到這位四十余歲的文班之首呢?

  最近一直有傳言,圣人想要補充執政之位,人選就是那位熱衷于財物的侄兒,會是那人么?留夢炎在心里搖搖頭,不歷州郡無以至臺閣,為了補上這道缺,圣人甚至專門為其設立了一個兩浙鎮撫使司,明眼人都知道,那不過是走走過場有名無實而已,此人也不是的話,留夢炎猛然一驚,他突然想到了。

  年不過三十,已經身居四品,萬里赴敵、冒死歸來、圣人親迎、滿城歡呼......再加上妻兒俱亡,這是滿分還要加同情分,一步登天的節奏啊。到了現在任是誰都明白,此子的入閣拜相只是個時間問題了,而如果元人一旦真的開戰,以此人的能力,只要再打幾個勝仗,這個速度還要加快,極有可能刷新本朝宰執年齡的新記錄。

  “不是他。”陳宜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此子聲勢之大,昨日里某是親眼所見,只是過猶不及,需要擔心的不光是你我,就是圣人過后也會想明白。”

  留夢炎默然無語,他是旁觀者,反而看得不如當局者清,再一次證明了這個整整小自己十歲的人位居自己之上,不完全是因為他的狠辣和決斷,余下的不用陳宜中提醒他也明白了,不是此子,但又同此子有關,自然只能是那位若即若離,卻又影響極大的葉少保了。

  “與權,你聽到了什么,一并說出來吧。”直到現在,留夢炎才有了與他談一談的心思,言語間也客氣了幾分。

  “漢輔,不瞞你說,某是徹夜未眠。”陳宜中放松了下來,竟然對同方一樣直呼他的字,以小呼大,這其實是有些無禮的,可是留夢炎知道對方這是在提醒自己,誰的位子更高一些,當然也有些籍故親近的意思,他只能當沒聽懂。

  “他的娘子昨日自盡了,太醫在他家中守了一夜,仍然沒有消息透出來,只怕是兇多吉少。”陳宜中的話題讓留夢炎有些無語,這件事他也知道,可是喪妻而已,又不用守制,葉府若是有心再嫁一個過來也不是什么大事,誰叫人家女兒多呢?

  “若是要達成你我心中所想,此子便不能出現在朝堂之上。”

  陳宜中不再兜圈子,直接了當地將事情揭開來,而這一點恰恰與留夢炎的猜想不謀而合,事情發展到現在,怎么做已經由不得他們了,元人逼迫甚急,不管是真想動兵還是威脅恫嚇,朝廷都必須要做出讓步,首先就要有個姿態,如何對待此子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昨日的情形你也說了,拿什么去阻止他?”不知不覺間,留夢炎已經同他站在了一起,陳宜中不為人所知地撇了撇嘴,抬起頭時,臉上換成了誠懇之色。

  “自辯。”

  聽到對方輕聲吐出來的兩個字,留夢炎不由得為他的狠辣吸了一口氣,這一招直中要害,此子怎么說都是錯,因為他們二人一旦聯手,就能控制言官。原本的消息是整個使團除了先期遣返的,全都遇難了,可是你卻偏偏一個人跑了回來,拿什么證明其中沒有隱情?甚至于還能加上一頂通敵的帽子,這可真是太狠了。

  臨安城里同他們二人一樣難以入眠的人還有許多,可是位于禁中的慈元殿卻不在此列。太皇太后謝氏年歲已高,就算心理上熬得起,生理上也坐不住了,因此她反而要比平日里睡得還要早些,等到了早上,盡管整個大內都禁了雞鳴,仍然擋不住早早醒來,而這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太醫可有回報。”梳洗的時候,謝氏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放在她面前的是一面金色底座的雙面玻璃鏡,就是那個目前生死不知的小女孩送進宮里來的,至于更拉風的等身高落地鏡,則被她收入了庫中,無他太過奢侈了,她害怕宮中有樣學樣,就會難以管束。

  不出意料,人到中年的貼身女官在她身后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被清晰地展示在鏡子里,謝氏明知道會是這個答案,可就是忍不住想要問一句,因為如果有好消息,根本不用她開口,就會有人搶著來報,她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人一旦老了就會懶于裝飾,身為最高統治者的謝氏也不例外,簡單地梳了個流云髻,連釵子都沒插上幾根,謝氏就擺擺手制止了女官的動作。幾十年下來,這樣的早晨她已經習慣了,就算最美麗的時候,也難有人看上一眼,贊上一句,年紀不大的時候還有些好強的心思,現在已經貴為一國之首,反而淡了那些心思,高處不勝寒哪。

  “今日命她們去太后殿里請安,我這里就不必來了,官家也是,囑咐他們一句,課業不得荒廢,每日都要拿與我看。”

  女官毫不驚異地應聲而去,這個時辰,后妃們應該等在殿外了,圣人今天有心事不想見人,她昨夜就有心理準備,讓人掛心的還不只是方才所提的一件,最近發生的那些,幾乎每件事都不太順,難怪讓人憂心不已。

  “有誰不肯走?”女官很快就返回內室,讓謝氏奇怪的是,她的表情不同尋常,似乎欲言又止。

  “是大郎,他說有要事非要面見圣人。”女官吞吞吐吐地說道,她是謝氏從娘家帶回宮的,在這里從不到十歲長到現在,習慣上還是稱謝家人的族稱,謝氏也從來不以為忤。

  看她的模樣,謝氏就明白了她在擔心什么,自家這個侄兒進宮來基本上不會有什么好事,這一回來得如此之早,只怕是又有什么麻煩要自己幫著去擦,謝氏無語地嘆了口氣,兩人的眼神中都有些無奈。

  “皇城司的奏報幾時會送來?”既然不會是好事,謝氏也就樂得讓他多等等,轉念間她想起來,如果城中有什么事,這些探子應該會報上來,先看一看有個心理準備也好。

  “昨日的一早就送來了,奴想著一會兒便拿過來的。”女官看了看圣人的臉色,那些報告其實她已經看過了,正因為如此,她才知道謝堂過來是為了什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然而這一切又怎么可能瞞得過謝氏的眼睛。

  “說吧,出了什么事。”謝氏盡量讓自己的口吻平靜一些,女官還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緊接著她的臉色就變了。

  “這廝如此大膽!”

  “呯!”得一聲,一個官窯青瓷花瓶就變成了一堆碎片,饒是謝氏有所準備,依然被女官所說的話驚到了,她的臉色鐵青一片,手腳也微微有些顫抖,女官趕緊上前為她撫著后背,以防氣急攻心生出個什么好歹來。

  “叫那個殺才進來。”謝氏氣了一會兒,稍稍平靜之后,吩咐了一句,事情已然做下了,她倒想聽聽謝堂會怎么說。

  謝堂的臉上有些慌亂,卻不是害怕,而是擔心姑姑的身體,當時的確是一時沖動,不過做也做了,又加上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他倒也沒有多后悔。

  “說吧,這一回是什么理由。”走入大殿的謝氏已經恢復了平靜,至少從謝堂的眼中看不出多生氣,不過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執了一禮,做出一個正式奏對的架式。

  “臣謝堂啟奏圣人,昨日,臣的屬下來報,言及有人私通城中奸細,為恐其人走脫,故臣集結人手出城予以捉拿,行至錢塘驛方知他們是元人的使者。臣曉之以理,命他們交出奸細,怎奈元人囂張之極,竟欲沖陣而出,臣不得已,唯有先行羈押,經連夜突審,得到口供數份,其對所犯罪行皆供認不諱,滋事體大,臣不敢擅專,故從速入宮來報與圣人。”

  還算是想得周全,謝氏聽完他一席話,出人意料地沒有發火,事情她已經得知了,火也發過了,看著侄兒一本正經的樣子,心里反而莫名地有些安慰,性子是頑劣了些,心思更是粗漏,可是這份忠誠,是任何人也比不了的。

  “你倒是好算計!”謝氏將臉一扳,冷冷地說道:“三木之下,有何不可得,可是元人會同你講這些嗎?他們只會知道,我們公然抓了他們的使者,還動了刑,謝堂,你預備拿這些紙去說服元人,讓他們不動刀兵,老身便服了你。”

  “臣知罪。”謝堂一揖到地,面上卻沒有任何謝罪的意思,“臣是有錯,可是圣人不要忘了,他們公然抓捕咱們的使者在先。”

  “你......”這下謝氏是真生氣了,她可以容忍謝堂編個理由來搪塞過去,卻不能讓他將這個意思說出來,更不能放到朝堂上去,原本還指望將他補入執政當中,可是這樣的性子,怎么同那些老狐貍去斗?謝氏突然之間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超過了元人使者被捉的驚駭。

  “圣人若是不準,臣這就將他們放了。”謝堂倒也干脆,反正那小子活著回來了,少殺幾個小嘍啰什么打緊的。

  “胡鬧!”謝氏被他氣得笑了,有些無奈地說道:“你將人轉到大理寺,一應卷宗都交過去,再也不要插手,有人問起就說是手下擅自而為,明白么?”

  氣歸氣,屁股還是要擦的,看著謝堂猶自不解地走出去,她是真的心累了,國事如此,家事也是如此,從上到下就沒有一個省心的,怎不叫她灰心。

  “圣人!”還沒回過神來,貼身女官就一臉驚喜地跑了進來,她回過頭去,任其在耳邊說了一番話,謝氏一聽完就不由得張大了嘴。

  “真的?”她早就做好了接受最壞的結果,沒想到突然會是這樣,一時間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太醫再三確診無誤,人已經醒了,神志清楚,身體有些虛弱,但是基本上無恙。奇怪的是,體內毫無異常,那些被她吞下去的金子,竟然不翼而飛,就連老太醫也是不明所以,因此耽誤了一些時辰,方才報上來。”

  “阿彌陀佛。”

  謝氏是真心為他們高興,說來也怪,這么多煩心的事里頭,偏偏這對小夫妻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帶來驚喜,每每在她灰心之余送上驚喜,這難道便是傳說中的“貴人”?謝氏不由得雙手合什,感謝上蒼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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