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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迷亂

  事情當然沒有那么簡單,兩個大宋最高權力的實際掌握者私底下會面,若是傳到宮里,任何一個成年皇帝都不會容忍,那將意味著相權大張,而皇權相對來說就會低落。

  說來也怪,南渡之后,相權一直穩穩壓著皇權,從紹興年間的那位臭名昭著的秦相公,到開禧、嘉定年間的韓侂胄,再到之后的史彌遠,最近的賈似道,權相是一個接一個,幾乎要成為傳統了。這在之前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要知道就算是被罵成了六賊之首的蔡京,其權力都遠遠不及以上的任何一位,相反那段時期是大宋皇權最為高漲之時,所有的政事幾乎由徽宗皇帝一言而決,可是結果呢?誕生了華夏有史以來最為著名的恥辱,就連后世犧牲了幾千萬人的抗倭戰爭都無法與之相比。

  因此,留夢炎即使相信了他的判斷,私心中還是存著幾分提防的,不說幾天發生的那件事,兩人實際上也只能是處于針鋒相對的狀態。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讓朝野上下放心,畢竟賈似道才剛剛去位,誰也不想再生出一個來,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朝局再起波瀾。

  陳宜中沒有走,反而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番這個沒有多少花開的后花園,然后優哉游哉地自己找了一個座位喝起茶來。留夢炎雖然有些不解,卻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在這里浪費時間,那就是還有事情要談,至于是什么事,聰明如他也猜不出來,否則左相那個位置就該是自己的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微微有些挫敗感,一直以來,留夢炎都感覺自己才應該是人生贏家,讓人敬仰和羨慕。別的不說,一個狀元光環就能將競爭者的范圍縮小到兩位數之內,五十五歲不到的右相,原本也應該是極為年輕的,可是同眼前的這個人一比,感覺就像新婚之夜發生自己的新娘不是處女一般難受,偏偏他還一直在你眼前晃著。

  陳宜中倒底在等什么?留夢炎的面上雖然不顯,心里面已經有些急促了,放在靠椅扶把上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敲動著,將他的真實心情明明白白地展現出來,只是坐在對面的陳宜中用不易察覺的眼神掃過之后,仍是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一時間氣氛顯得既尷尬又詭異。

  就在留夢炎感覺自己的耐心有些快要到頭的時候,陳宜中突然放下茶盞站起身,朝著他一呶嘴,然后背過身去,負著手賞起花來。可憐平時聰明絕頂的狀元相公,今天被對手弄得不僅亂了方寸,就連智商就降了好幾個層次,要細想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靠椅上直起身扭頭一看,一個下人遠遠地向自己這邊招著手。

  “出了什么事?”這是派出府去打探消息的家人,留夢炎將叫過來,劈頭就問,語氣中有著壓不住的火氣,就連他本人都毫無所覺。

  “這......”來人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那個背影,把心一橫,走上前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留夢炎一聽之下盡管有些驚訝,卻硬生生地壓了下來,揮揮手將來人叫退。

  難道他做作了半天,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留夢炎不由得有些疑惑,恰好在這里,陳宜中轉過身來,一撩下擺,在那張凳子上施施然地坐下,動作干凈而灑脫,讓他的心頭火止不住地往外冒。

  “留相莫急,我說開頭,你來說結尾。”為了避免刺激他,陳宜中沒有再叫他的字。

  “昨日正午時分,榮王府宴客,來賓只有三人,嗣秀王、楊附馬還有就是那位謝使君。”陳宜中一開口,留夢炎就明白了,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吃了大約半個時辰,四人隨后便關上了大門密談,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過一個時辰之后就各自出府了,走在最后頭的,正是謝堂謝升道。”

之后的事情不用他說留夢炎也知道了,因為如果沒有那個小子突然歸來這件事,那么原本昨日的‘臨安新聞頭條’就應該是謝堂的,明目張膽地帶著人沖進錢塘驛,將身攜國書前來問罪的使者一舉捉拿,之后還動了刑,如此勁爆轟動的消息還不足以登上頭條?只能怪他運氣不好,碰上了人氣逆天的劉子青。一  “某說完了,留相請。”陳宜中端起方才那杯茶,裝模作樣地吹了一口氣,看得留夢炎哭笑不得,那茶從他上手之時就沒有續過水,里頭別說溫度了,就連還有沒有都是個問題。

  “適才下人來報,謝升道主動進宮,多半就是自陳此事,奇怪的是,圣人似乎并未發大多火,出來之時,他樣貌完整,表情正常,同之前完全不一樣。”

  陳宜中拿著茶杯的手猛得一滯,他在這里白費這么久的時間,等的就是這個消息,當然回去自己肯定也能得報,甚至有可能會更詳細,但是他不可能再一次微服登門,那樣就顯得太過刻意了,平白被人輕視了去,所以另可讓留夢炎亂猜,他也要一次將事情談完。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圣人居然沒有發火?兩個相公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以圣人的性子絕不會主動挑起這種事端,那么就剩了一種可能,兩個人幾乎同時抬頭,眼神在空中一撞,各自又閃開了。

  “榮王為何要插手此事?”留夢炎的疑問也正是陳宜中所想知道的,一直以來這個榮大王都安份守已,可稱為宗室楷模,朝野上下無不尊重有加,難道是天將大亂人生異心?兩人又同時搖搖頭,現在才來爭已經太晚了。

  若是先帝度廟無子,最多也就是再從榮府繼承一個,但也絕不會考慮他本人,不光是因為年齡的問題,自古只有子繼父職,從未有過父繼子位的,那樣豈不是亂了倫常?這個道理,三歲孩童都懂,歷事三朝的一國親王又怎么會不明白。

  不能怪他們多想,身為宰執,心里最著緊的便是江山社稷的安穩,具體來說就是皇位的穩固。這不是杞人憂天,當今官家才五歲,是大宋朝有史以來最小的繼位者,這個年紀說句不好聽的,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個未知數,所以他們這些宰執實際上就是托孤之臣,眼睛更要看得比別人更遠更深。

  這么一想,兩個聰明人都走了彎路,他們當然不知道那只是謝堂的一時沖動,可是你要讓一個宰相把問題想簡單點,那就太難為他們了,兩人思來想去都找不出任何可信的理由,于是只能暫且先放下,因為這件事只是個開始。

  “若是如此,元人豈肯善罷干休?”

  “眼下城中群情激昂,這么做未必就是壞事,只要人沒死,最后怎么都能緩和,這個某倒是不擔心。”對于留夢炎的疑問,陳宜中有自己的見解。

  目前來說,使者被送到了大理寺,明面上他們同城中的奸細有所溝連,謝堂手里的供詞不管是怎么得來的,多少也能算是一個說辭。放到國家層面上,幾個人的死活真得算不得什么,就像宋人使者被殺,將來也會是談判時的一個條件,但也僅僅是條件而已。

  留夢炎明白他的意思,只怕接下來,才會是他掀開底牌的時候。說實話,眼前的這個人讓留夢炎十分忌憚,論學問,自己是科舉出身的天下魁首,他不過才是個太學生,年紀還比自己小上十歲,可是此人的經歷卻讓人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青出于藍、后來居上。

  人家是靠著彈劾權臣丁大全一舉成名的學生領袖,一轉眼就能阿附另一位權臣賈似道,非常聽話地指哪打哪,留夢炎自愧不如。

  眼看著風向不對了,立刻就能反戈一擊,成為了倒賈先鋒,他同樣自愧不如,最精彩的事跡當然是直接將一位手握禁軍的殿帥騙到家里殺害,留夢炎那是想都不敢想,因此,像今天這種微服進府私會之類的事,他根本就沒覺得有多出格,反而感覺這才是陳宜中做得出來的。

  “圣人的心思,現在越來越難以琢磨了。”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對面突然傳來悠悠的嘆息聲,讓他不由得一怔。

  “留相,平章過世之時,你是在場的,想必知道遺章中都寫了些什么。”留夢炎的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心說來了。

  那份遺表其實是王熵過世之前就寫就的,可是那天得到消息吐血昏迷之后,曾經有一個很短暫的清醒期,老平章又掙扎著坐起來,在后頭添上了一段,而那一段才應該是陳宜中關注的重點,可是這一切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遺表寫就之后,人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自己就將它送進了宮里,照理來說不可能會有旁人知道內容,因為后面發生了許多事,圣人根本就沒有將其下發討論,難道陳宜中已經大膽至此了?‘內外勾結’四個字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留夢炎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來。

  “某不曾看過,也打聽不出來。”陳宜中擺擺手。

  “那你是何意?”留夢炎絲毫不敢放松。

  “這樣吧,某在這上面寫兩個字,如果猜對了,再將原因說出來,若是不對,留相就當是游戲之語,你不曾透露過,某也不曾提到過,如何?”

  留夢炎沉默地點點頭,這樣的條件他當然會答應,陳宜中沒有用筆,直接用手指在茶盞里蘸了蘸,然后在茶幾上寫了兩個字。其實這樣的寫法,等到字寫完了,水跡也差不多干了,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形,可是留夢炎是何等人物,光是看他的運筆起落,就知道那兩個字是什么,驚駭之下差點就站了起來。

  “你......當真是猜的?”留夢炎根本不信。

  “這么說某猜對了。”陳宜中沒有答他,喃喃自語地說道,留夢炎驚奇地發現,前者根本沒有一絲奸計得逞的喜悅,而是透出了一種深深地落寞,他沒有必要裝成這樣啊,這樣的感覺讓留夢炎再次疑惑了。

  “時候不早了,某也叨擾多時,就此告辭吧,你不必相送,某也沒有來過。”陳宜中將之前脫下的帶帽罩衫慢慢地穿戴系好,等到一切停當了,他轉過身來,整個頭臉都被包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昨日你出宮之后,圣人在宮里見了一個人,此人身份毫不出奇,不過是帥府之下的一個參謀。”走過留夢炎的身邊,陳宜中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得清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這個人身上帶著一份奏章,里頭說的就是某方才寫的那兩個字,而這份奏章的作者,便是同他的女婿一樣,將這京師攪得群情洶涌的那位少保。”

  說罷,看都沒看跌坐在靠椅上的留夢炎,就自顧自地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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