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看到眼前的東西,秦雪初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在征得了對方的同意之后,她上前小心地摸了摸,感受到的不是布料的質感,也不是工藝的繁復,而是歷史的滄桑。
這一趟到余杭,她是被鐘茗直接用飛機拉過來的,享受了從未有過的專家待遇,同她之前猜想的一樣,項目組里只來了她一個人。另外同機的則是一支多達十人的醫療隊伍,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鐘茗為她做介紹時,告訴了那位與自己差不多同齡的女子,是軍醫大的教授。
只是到達余杭的那一天,同機的所有人都接到了任務出去忙,只有她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一個人無聊地呆在軍分區招待所里,手上的電視機遙控器翻來復去,最后還是在電話里丈夫的安慰下才漸漸睡著。
第二天清早,她是被敲門聲驚醒的,打開門一看,鐘茗帶著人推著一個巨大的車子走進她的房間,那個車子被金屬材質的箱子罩著,不知道里頭裝的是什么,可是秦雪初心里有種感覺,這就是叫她過來的目的。
進來之后,鐘茗一言不發地看著手下做事,他們將那個車子固定好,然后從箱子后頭扯出一根電線,將上面的插頭插到了房間里的插座上,看上去都準備妥當了,才向她點點頭,在她的眼神示意中退了出去。
剛剛睡醒的秦雪初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房間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鐘茗抬起手腕看著手表上面的時間。又過了好一會兒,就在秦雪初忍不住想要問一聲的時候,鐘茗突然放下手,上前掏出鑰匙在箱子上鼓搗了一下,幾乎與車身等高的兩扇門被她打開來,里面的情形一下子出現在秦雪初的眼前,讓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盯在了那里,再也舍不得挪開。
這是一件很長的織錦琚裙,被放在一個差不多一人高的架子上,水綠色的底色像是碧波一樣蕩漾著,領口、裙邊、腰帶、袖口......黑金交織的繡紋閃動著點點光芒,那樣古色古意的圖案充滿了張力,秦雪初的手在上面輕輕地移動著,眼神充滿了迷醉。
鐘茗沒有催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看到了心儀的東西,忘我才是正常的。秦雪初很快就回過神來,她當然知道鐘茗進來的目地,速度飛快地拿起了自己帶來的工具包,里面放著她的工作用具,當然不光是挖土的,還有一些鑒定用的簡單工具。
拿起一個高倍放大鏡,秦雪初重新進入了工作狀態,她時而上前仔細觀察某個細節,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回到桌子上用筆記下剛才的發現。當看到太高夠不著的時候,鐘茗主動為她搬來了椅子,就像是她的助理,后者卻沒有任何表示,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太完美了,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保存得這么好的實物,如果不是你親自拿過來,我肯定會以為它是贗品。”又過了好一會兒,秦雪初抬起頭,發出了一陣由衷的贊嘆。
“為什么我拿來的就不能是贗品?”對于她的邏輯,鐘茗有些奇怪。
“因為你沒有那么無聊,大老遠地用飛機把我送過來,就是為了讓我鑒別一件假貨。”秦雪初言之鑿鑿,讓鐘茗有些無語,好吧,她的確不會干那么無聊的事。
“秦老師,現在可以說說你的結論嗎?”鐘茗聰明地不與糾纏這些細節,她只是想得到一個基本的判斷。
“這是一件婚服,看形制應該是南宋時期。”秦雪初一開口就讓鐘茗吃了一驚,不是因為她判斷失誤,而是居然會這么肯定。
“先說名稱。”秦雪初看出了她的疑惑,耐心地向她解釋道:“你應該看過電視里演的古裝片,不管是哪個朝代,都是一身大紅對不對?可是實際上,幾乎歷史上的每個朝代婚服的顏色都有所不同,比如前秦時期是黑色,漢晉時期是紫色,唐朝時甚至有過黃色的記載,而到了宋朝,有個詞叫‘紅男綠女’知道吧,說的就是成親的時候,男的穿紅,女的服綠,就是你看到的這件衣服的樣子。”
在專家面前,鐘茗只剩下了聽教的份兒,她的目光隨著秦雪初的手看向了掛起來的那件衣服,很難相信這么大的一件居然會穿在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身上,那意味著下擺全都拖在地上,她不累么?鐘茗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奇怪。
“再說形制,你也可以說光是綠色不足以說明問題,那么我們來看別的部分,總得來說這是件罩袍,就是穿在最外頭的,里面還應該有中衣、內衣等等,你看上面繡的花紋,有和合二仙、鳳蠻齊鳴、燕子雙飛、鴛鴦戲水......等等全都意喻著美好的婚姻,這才是我做出判斷的依據所在。”
“為什么說是南宋的呢,這個繡法啊,我們稱它為‘纂繡’,是從唐朝時期就出現的一種繡法,主要流行于江南一帶,到了宋朝以后發展到最盛。特別是南宋時期,朝廷專門設立了一個機構來管理它,叫作‘文繡院’,可惜的是,到了元明之后不知道為什么就失傳了,我在前些時看到過,所以印象很深,今天這么一對照,二者的手法有著驚人的相似,就像是同一個人繡出來的一樣。”
說到這里的時候,秦雪初陷入了短暫的回憶當中,她有些記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了,但是自己的印象的確非常深刻,猛然一想才回憶起來,就在自己的家中,曾經有個學生送過來一件男子的長衫,上面的繡紋就是那種手法,當時她還和丈夫一樣討論過,以為是某個地方復原了古法手藝。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佐證,看這些金線,它的絞法不是這個時期曾出現過的,而是來自中東地區,比如波斯、大食等地,南宋時期的對外貿易十分發達,從泉州通往阿拉伯一帶的海路被后世稱為‘海上絲綢之路’,雙方的交流頻繁,各種商品和技術相互輸出,這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我作出判斷的原因。”
鐘茗靜靜地聽著她的解說,對于那些過于專業的名詞她不感興趣,能夠有理有據地得出結論就是此行的最大收獲,當然她所需要的還不僅僅是這樣,大致的時期沒有意義,她希望能具體到哪一年。
“南宋的哪個時期,可以再詳細一點么?”
“這樣啊,那可能就需要更精密的分析儀器了,從布料上做文章,在學校的實驗室里才能做。如果要得急,可以在這邊聯系一下,我記得浙大的吳主任說過,他們學校就有類似的檢測設備。”
“不用了,反正東西也要送回帝都的,到時候再麻煩你親自做一下,這件事情同樣要保密,包含在你上次簽署的保密協議里,等回去了我們再簽一個補充協議。”
鐘茗不想節外生枝,盡管秦雪初嘴里說的那個吳主任也參與了之前的挖掘行動,她還是本能地認為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秦雪初見她否決了自己的提議,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她此刻的關注點完全被眼前的東西給占據了。
“素手做嫁衣,花開兩并蒂。”
“什么?”聽到她的低吟,鐘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道。
“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古代女孩子,非常年輕,十四五歲那種,正是出嫁的年紀,整天在自己的繡房里,用心織著自己的嫁衣,你看看上面的每一處針腳多么細密,多么整齊,這是現代的縫紉技術達不到的,因為它需要付出無數的心血,技術反而是其次。”
鐘茗默然無語,秦雪初的想像將她帶入到了一個真實的畫面里,在那里面,那個已經失去生命的女孩子全神貫注地在繡架上穿針引線,臉上時不時地浮現出幸福的微笑還有淡淡的紅暈,初嫁時的那種喜悅、羞澀為她平添了無數魅力,鐘茗無法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美麗,
“只恐郎不喜,芳心竊相疑。”
走出房間反手將門帶上,鐘茗腳步不停地幾乎是逃跑一般地下了樓,曾幾何時她也是一個含羞帶喜的待嫁少女,憧憬著心目中最美好的愛情,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那種了無生趣的絕望,就像烏云籠罩的天空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摧毀著她的意志,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過來,目標所帶來的那個女孩,為什么會是那樣的狀態。
“鐘頭兒。”走進停車場,電話鈴聲將她從回憶里拉了出來,接通之后一聽,是自己的部下打來的。
“什么事?”鐘茗下意識地就以為目標又出現了,心里一下子緊了幾分。
“首長從北京發來電報,用的是密碼,需要你過來一下。”
雖然不是她想像的結果,但鐘茗知道,這個時候沒有直接與自己通話,而是選擇了密碼電文,說明事情很嚴重,她心里一點不敢放松,沉著臉坐上了車,轟開了油門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