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這樣?”
一個不大的紙卷在幾個人的手上傳遞著,幾乎每個看到的都會驚呼出聲,反而與之關系最為緊密的楊行潛一言不發,默默地將它看完后還給了姜才。
瓊州實在太遠了,消息一站站地傳過來,等到了他們的手里,已經耽誤了兩日,在姜才的招撫使司大堂上,本地所有的頭頭腦腦齊集,都是為了這個令人難以想像的壞消息。
瓊海招撫使姜才的怒火就寫在臉上,力戰不屈、火燒館驛,應該是他們這樣的武人所為才對,回想自己這半年來的作為,除了一場不痛不癢的小戰斗,幾乎就是在這島上無所事事,郁悶加上惱怒,讓他不禁握緊了拳頭,想要朝著紅木桌面砸下去。
“請用茶。”黃二娘的聲音適時地想起來,溫柔的眼神如同一潭清水,將他心中的火焰慢慢地澆熄,而她的出現,似乎讓大堂上凝聚的空氣又重新流動起來,海司參議陳允平便輕舒了一口氣,從她的盤子里接過一盅茶,禮貌地道了聲謝。
“生死未明,那便尚有希望,某雖與劉侍制只有一面之緣,不過神交已久,相信他會吉人天相的。”所有人當中,陳允平算是借調,身份有些超然,他說話代表的是海司,這個時候最是恰當不過了。
“某與劉子青相識雖早,卻還不如諸位,不過這個位子是他向朝廷保舉的,才將某從京師拉到這等偏遠之處,他倒好一言不發就想置身事外,可有那么容易?”
作為在座中人品級最高者,兵部侍郎、提舉瓊州市舶司事黃鏞接著說道,兩人沒有太多的交情,以他的為人也說不出那些虛應的話,不過到了這里之后的所見所聞,仍然讓他對劉禹的所做所為佩服不已。
因為這里的一切,幾乎就紙上那人一力包辦起來的,出錢出力造勢推動,硬生生地將一個流放之地變成了熱鬧之所,目前雖然還談不上繁華,可是黃鏞堅信,只要這么發展下去,一定會變成大宋的吸金之所。就如同泉州一樣,不應該說比他能想的所有地方都要快,這個判斷不是違心的恭違之語,而是他到任以來幾個月的親眼所見,幾乎每一天,都在發生著變化,那種速度是京師那種地方絕不可能想像得到的。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這句話就是瓊州發展的最好寫照,堅硬的馬路朝遠處延伸著,一座座屋舍拔地而起,各種各樣的新材料新工藝讓人目不瑕接,整個土地上充滿了勃勃地生機,從最開始的招不到人,到現在的絡繹不絕,黃鏞相信用不著一年,這里就將遠超附近的廣州等處,大宋今后將只有一個瓊州。
這些都成為了此刻對那人的最好詮釋,修橋鋪路都可稱善舉,何況是生生造出一個城市,他不敢相信沒有了劉禹的瓊州,會是個什么樣子,但至少那些奇奇怪怪的材料,可就再也沒處尋了。
楊行潛冷眼看著這些人的表情,這里的所有人中就以他同劉禹的關系最為特殊,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然而對于這位當初差一點就殺了自己的東主,他的認識也是最為深刻的,那就是東家絕不可能會出事,這里頭要么就是誤會,要么就是別有隱情。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都是樂見其成的,正好可以看出一些人的真實想法,陳允平是外人不必說,黃鏞最多算是合作伙伴,正如他自己說的交情尚淺。那位姜招撫卻是東家一力相交的,他的反應正在意料之中,悲憤惋惜兼而有之,而最后一位,新任的瓊州水軍都統楊飛,一臉肅穆地愣在那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當然,現在只是一個通報而已,又不是追悼,誰也不會悲悲切切地哭喪著臉,似乎發現了大堂上靜謐下來,楊飛抬起頭,朝著眾人一拱手。
“海峽封鎖已歷三月,信風大至,到來蕃船日漸增多,舶司又遲遲未開,某那處寨子里已經停不下了,這件事倒底要如何措置,諸位可有良策?”
他是從泉州趕回來的,整個戰事中得益最大的可謂就是他了,原本不過幾條船的一個指揮使銜的都巡檢,一下子變成了坐擁數百只大船的水軍都統,比海司的規模還要大上許多,就更不用提沿海的其他水軍了。
志得意滿,就是他心里的真實寫照,而這一切是怎么來的?楊飛心里也很清楚,只可惜天不假年,竟然這么年青就被派往了北邊,如今橫遭不測,讓人不勝唏噓,不過也只是惋惜而已,雙方并沒有隸屬關系,更談不上忠心之類的。
封鎖瓊州海峽就是劉禹之前對他的要求,當時前者還是樞府中人,而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指揮使,二者的差距大得沒得邊,可以說是奉命行事,但是沒有任何文書印信做為憑證,人活著還好說,現在人不在了,萬一此事被追究起來?他怎么說得清。
這種問題,陳允平是不可能插話的,黃鏞也管不到地方,更管不到駐軍,兩人各自端起茶杯,開始細細地品茗,這種地方哪里會有什么好茶,不過是樹葉子泡水罷了,喝得多了反而有股別樣的清苦味道。
“依你的意思呢?”姜才面無表情地問道。
他的職務上有節制三地諸軍事的條文在里頭,水軍當然也屬于這個范疇,但從名義上來說,瓊州水軍都統的任命是通過沿海制置司轉下來的,據說保舉他的就是那位海司主帥葉少保,因此楊飛若是不想受到轄制,姜才拿他是沒有辦法的。
“某的意思,若還要繼續執行,招撫可否行文下來,某做起事來也好師出有名。”楊飛不加思索地回答。
“之前未得行文,你為何做了那么久,現在倒想著師出有名了。”
姜才呵呵一笑,幾句話說得楊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沒想到對方毫不客氣,以前兩人至少表面上是相安無事的,自己執禮甚恭,姜才也從不疾言厲色,今天這是怎么了?轉念一想,楊飛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這種事要說也得私下里再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又是這種時候,人家會怎么看自己,還真是得意就忘形了。
“某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知道還要做到何時,這樣封著也不是個辦法,非是推托,實是寨子里已經停不下了,咱自家的船都只能靠在外頭。”
楊飛說得也是實情,泉州一戰繳獲甚多,水軍一下子擴大了許多倍,再加上還要容納蕃船,原來的寨子就不敷使用了,看著他急得面紅耳赤,黃鏞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兩位莫急,事情確如楊都統所說,本官自臨高過來時,路過感恩柵,遠遠地看到那處水寨里已經擁擠不堪。不如這樣,臨高這邊的碼頭已近完工,那邊的港灣還空空如也,反正蕃船將來也是要停進去的,讓楊都統那里的船只都移過去,再有截下的一并送到那里,如此豈不兩便?”
楊飛聽了一臉的感激,因為有了之前的教訓,他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眼巴巴地望著姜才,希望得到他的首肯,以示自己的尊重。
“如此當然甚好。”姜才沒有為難他,剛才只是心里不憤,故而刺了他一下,見他一付小心的模樣,不禁暗嘆了一聲。
“就如侍郎所說的辦吧,何時進行你們自行商議,方才你說的時限,當時侍制是如何吩咐你的,現在依然如故,他什么時候說停了,你再什么時候解除封鎖,這么說,明白了么?楊都統。”
“多謝招撫教訓,楊某這就下去行事。”話說到這個份上,楊飛哪里還站得住,他拱拱手執了一禮,轉身朝著堂下走去。
“本官也要回臨高了,楊先生,你要不要一同走?”
黃鏞站起身,對著楊行潛叫了一聲,沒想到后者竟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時沒有回答他,等到回過神來,就連陳允平都已經辭出了府。
“你那處最緊要,那是你們侍制的心血,一天都不可耽誤。”楊行潛站起身追到大堂口,下面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沒等他回頭,姜才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來。
“某省得,方才來之前,某就去了倉庫,大致估算了一下,余下的那些還能做上一個半到兩個月,不會耽誤功夫的。”楊行潛不需要回頭了,因為姜才的人已經同他站在了一起,兩人看著大堂外的天空,烏云密布、飛鳥低旋,眼見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來。
“適才你一言未發,是否也覺得他回不來了?”
“在招撫心目中,這個‘也’字,除了楊某不知還有何人?”
楊行潛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回了姜才一句,后者看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作偽,不過文人的心思他懶得去猜,隨著人流的逐漸增多,這里固然變得熱鬧了,可也復雜了,他還是懷念單純的廝殺生涯。
“有也罷,無也罷,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只要姜才還在這個位子上,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既是如此,楊某也有一句奉勸招撫,此事一出,朝廷或將興兵備戰,招撫若想還安守此位,只怕不會那么容易了,要下大雨了,某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就此告辭吧。”
楊行潛的話讓姜才陡然一驚,他大小算是一個將才,如果元人一旦開戰,還真有可能調他去別處領兵,這種事情以前是求之不得的,可眼下劉禹生死未卜,他一旦離開了,接替者真是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