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楊行潛的擔擾有些過慮了,眼下政事堂連泉州那么大的戰事都未曾著緊,暫時哪里還顧得上孤懸海外的一個小島,就連這么久以來第一次主持中樞的左相陳宜中也早就忘在了腦后,此刻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應付眼前的事情上。
“圣人怎么說?”當胖胖的黃內侍又一次走進大堂時,他顧不得堂上還有眾人在,直接起身走了過去,看在眾人眼里就是驚詫,以宰相之尊迎一中官,心思細膩者完全可以上溯到宣和年間,那時候被稱為六賊的著名權奸中,梁師成素有‘內相’之稱,童貫更是氣焰滔天,為了逢迎他們偶爾會有這種事發生,可眼下是什么情形?
好在陳宜中知機,一下地就明白了不妥,不過他還是走到了大堂當中,站定了腳步,只以眼睛盯著來人,威儀中不失親切,這就變成了對圣人的尊重,不欺上不傲下,反而博得了眾人的暗贊。
“圣人口諭,諸位辛苦,不過老平章乃是憂憤國事而卒,當謚之以寬,方顯官家仁厚。”
黃內侍的話讓堂上一片嘩然,這已經是第三次被駁回了,居然還要放寬,幾個翰林學士面上就有些不以為然,而原本應當主持的禮部尚書陳景行一臉黯然地看了一眼堂中,又低下了頭,仿佛事不關已一般地閉上了眼養神。
陳宜中微微一愣,不過此時不得不強力壓抑心中的郁悶,現在要搞明白的是,圣人是對之前的謚法不滿,還是籍故表示對他本人的不滿?倘是前者,沒有道理連續三次駁回,因為在座的都是朝中的飽學之士,他自問沒有任何偏向,人都死了還在這上面做文章嗎?
可若是后者......陳宜中不由得警醒,除了那件事,應該沒有什么值得圣人惱怒的啊,可是那件事他自認為做得極其隱蔽,難道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他左思右想都不得要領,一時間就愣在了堂上,黃內侍見無人回應,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相公,相公。”還好對方聽到了,否則他都想要上前拉一把了,當然真做是不敢的,這里可是政事堂,會被人群毆死的。
“本相知道了,煩請告知宮里,我等即刻再議,定會讓圣人滿意。”陳宜中忍住心頭的不快,淡然說道。
“相公這話說的,不是讓圣人滿意,而是讓朝野上下滿意。”黃內侍面色平靜地朝他施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他也知道在這種地方不會有人送他,更別說小費了,還是去劉府的差事好啊,輕松自在有錢收,可惜......
聽著耳邊的嗡嗡聲,陳宜中氣悶不已,倒不完全是為了圣人的刁難,不管生前如何,人死如燈滅,沒有哪個上位者會在這上面大作文章,因為你自己也會這一天的,謚號不僅代表著一生的評價,還有后世子孫能享受的待遇,能過去的便過去吧。
“圣人的話,諸位都聽到了,今日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出一個妥善的說法出來,否則本相過不去,諸位也只能在這里陪著,來人,關門。”隨著他中氣十足的吩咐,大堂的門再次被關上,隔絕了中外的同時也將喧囂留在了里頭,讓多少耳目精神一振,等待著下一輪的博奕結果。
臨安城外的錢塘驛,元人的使者已經在這里呆了十天,他們仿佛忘記了自己之前放過的狠話,宋人也沒有在意,雙方就這么相安無事地同處著,誰也不知道最后會出現怎樣的變故。
朝中平章過世,輟朝三日,朝廷上下連各部堂官都無心理事,哪還會顧得上這個小小的驛站,沒有上官的指示,可憐這些吏員們就只能照之前的規矩執行,好吃好喝地哄著這幾個元人,生怕他們又鬧出什么事來。
為首的元人毫不在意,行事愈發大膽張狂,他這么做當然不是無心,這一趟被廉希憲等人遣來,最主要的目的只有一個,試探宋人的反應,從而摸出他們的底線,剛開始還害怕有性命之憂,一天天地過去,宋人的態度依舊恭謹,這心防也就漸漸放了下來,不但不想走了,甚至還有心情去城中游玩一番,當然實質上是為了打探消息。
“怎的封了?”來到一處店面前,元使有些詫異地發現,阿里海牙平章之前給他的這個地址竟然被宋人給封了,上面的封條顯示,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之前,而封條上面的官府名號,居然是個讓人極其陌生的......“兩浙鎮撫使司”。
不得不說宋人對于官制的隨意性讓人十分頭痛,特別是在南渡之后,光是一個州里就有兵馬鈐轄、都總管、都統制等等稱呼,很難說誰管轄誰,而其余諸如此類的鎮撫、招撫、招討、宣撫更是讓外人摸不著頭腦,一點都不符合天朝上國的嚴謹務實態度。
“去他家中瞧瞧。”一身漢人服色的元使見手下也是茫然不知,無奈地說道,事到如今他很想弄清楚,這只是一個孤立事件呢,還是宋人有意為之,一般來說就算是露了行跡,宋人也不會拿這些人怎么樣,然而自從某個小蝴蝶扇動翅膀之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就一樁接著一樁。
沿邊各地的防御突然加強得厲害,元人的探子要花費比平日里多得多的精力才可能混入城中,不光是出入時的盤查,就連城中但凡是來自北地的客商,都受到了嚴密的監視。這倒也罷了,身處大江下游的建康府,竟然已經變成了一座死城,阿里海牙驚奇地發現,派去那里的探子不下四、五撥,三個月的光景過去了,居然沒有一個人回來,整個江東路的消息全都被宋人遮弊得密不透風,讓他兩眼一摸黑,這對于即將到來的戰事是十分不利的。
因此,他和廉希憲這一趟遺人到宋人的都城來,為的就是一探究竟,如果宋人連這幾個人都不放過,那就只能說明一點,對手已經十分警覺了,他們面對的將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敵人,組織嚴密、態度強硬、毫不妥協。
然而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個判斷就算送上大都城,心志堅毅的大汗也絕不會收手,開玩笑,動員了幾個月,就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消息而罷兵息戰,這對于大汗的威信將是十分沉重的打擊,哪怕國家還面臨著兩場不大不小的叛亂。
根據他記下的地址,那個人的家中離此并不太遠,一路問過去,才剛剛進入坊門,幾個人就感覺到了不妙,守衛在外頭的并不是尋常打扮的坊丁,而是盔甲鮮明的禁軍!等到來到了那個地址的對面,元使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對面的府門上赫然貼著同樣的封條,兩條對置的鮮紅條文猶如一個大寫的“×”劃在了他的腦子里。
“走,回去。”元使毫不猶豫地轉聲吩咐,他對目前的形勢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宋人沒有反應不是他們爭執不下,而是有意為之,否則無法解釋為什么對自己送上的國書不聞不問,那么這些天來的待遇就更說明了他們這是在麻弊自己,后面有什么陰謀?只有回報給阿里海牙等人才會知曉。
就在他們離開坊市的同時,一個身影飛快地朝著另一頭奔去,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去到某個衙門,而是先到了一處大宅子,問過打開門的管事之后,沒有進府就轉身跑向了別處,連水都沒討來喝一口。
座落于御街之側,太平坊對面的榮王府,正堂的大廳門房緊閉,守衛在門口的是全都是膀大腰圓的王府侍衛,就連送茶水的侍女,都只能到了這里放下,然后趕緊退了下去,誰不知道榮大王雖然心善,可府中的規矩也是極嚴的。
“算算日子,船應該進了廣東海面,再有個幾日就到了吧。”
大堂上點著一溜的明燭,用的都是外蕃貢來的上等白蠟,別看外表毫不起眼,可是點起來無聲無味,比之讓人嗆鼻的油燈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不過價值嘛也是不菲,若非榮大王家底子厚,尋常也是用不起的,傳說宮里的圣人都是很久才會點上那么一支,哪敢像這么浪費。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看年紀不過四十許,穿著也是一身常服,可是在座的四個人中,他卻是僅次于府中主人的皇族宗親,秦王趙德芳的十一世裔脈,秀王趙與檡,不過此時他還要加上一個嗣字在前頭,當然一般來說都被人省去了。
“當是如此,也就是三、五日的路程,或許會有些耽擱,某聽得走馬那邊傳回的消息,廣州一帶風暴頻仍,不過都在外海,對近處的航船影響不大,大伙兒可以放心。”太皇太后的侄兒,掛著“兩浙鎮撫大使”銜的謝堂接口說道。
“聽說你要入樞府?”趙與檡等人的關注點顯然不在那上面,這么說只是為了挑起話頭而已,他的問話不僅讓謝堂一愣,就連原本低著頭的府中主人榮王趙與芮也抬起了眼睛。
然而謝堂心里很清楚,這個問題依舊是個話頭,他們過府來的真正目的只有一個,商議一下后劉禹時代的瓊州市舶司事宜,畢竟那里現在已經關系到了無數人的身家,這是不容有失的。
“圣人言語之間似乎有這個意思,不過某還未得到確切的消息,眼下王平章才剛剛過世,多少大事要議,一時半會的哪里輪得到這頭上。”謝堂面現苦笑,他也是身不由已啊,朝堂上的那趟渾水,其實誰都不想去碰,別人倒還罷了,他身為圣人的親族,正是用人之際,哪里還逃得掉?
趙與檡沒有再說話,謝堂話里的大事,實際上只有一件,如何面對元人的挑釁?在座的四個人,榮王身份最為尊貴是他們的頭,自己次上一等,接下來就輪到這個灸手可熱的圣人族侄了,至于一言未發的附馬都尉楊鎮,同樣不可小覷,其后仍有一大幫宗親后族。
“那小子的事,朝廷如何說法?”趙與芮放下茶盞說了一句,他見過劉禹兩面,印象還算不錯,話里話外都透著一絲可惜,這個由頭也只能他這個主人挑起。
“還能如何,追贈、厚葬而已了,可憐他連個尸骨都找不到,挖個坑埋上一套衣冠就算了事,聽聞那日,唯一的孩兒也掉了,真真叫人齒冷。”這話謝堂可以說,余者卻只能聽,不過表面上幾個人都是悲憤不已,畢竟人家送上了一條偌大的財路,這個情不得不記。
“那日的事,是誰主使的,可有內情?”
對于趙與芮的問題,謝堂搖搖頭,表面上,右相留夢炎被圣人指斥,隨后便自請去職,免冠待參,政事堂便成了一言堂,然而此后圣人不但未允,反而一再催促他回去,待遇一應如前,更有消息就連王熵的喪事都將會由他來主持,這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算了,劉府那里,你等日后都要照應些,奉儀加倍吧,下葬之時老夫會親至,你等若是不忙,應該知道如何做。”
趙與芮的話眾人開始沒明白,劉府里頭就剩了一個孀妻,又沒有后人,守節的可能性不大,宋人對于寡婦改嫁還沒有達到后世明清時的那種苛刻,會有什么需要照應的?多送些銀錢倒是不妨,可轉念一想就恍然大悟,這一切是做給那位葉少保看的,畢竟人家還掌著海司。
“瓊州之事可有什么變故?”既然話題已經挑明,余下的當然不可能讓趙與芮一人來說,出人意料的是,沒等趙與檡開口,楊鎮突然問了一句。
謝堂當然知道他這話的用意,不是指的商路本身,而是劉禹一旦不在了,那些原本的關系還靠不靠得住,主官也好,掌管水路的都統也好,甚至是舶司提舉黃鏞,可都不是他們的人!
“應該不會吧。”這種事情謝堂哪里會有把握,這時候,他哪里還聽不出,眾人關上門商議的意圖很明顯了,要不要換上自己人?
“什么不會,那可是金山銀山,最起碼主官必須是我等信得過的人。”趙與檡有此不滿,若不是此人乃圣人親侄,就憑這優柔寡斷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成為實際主事之人。
謝堂沉默了下來,不是他認為這么做不對,而是這個時候太過于急促了,有干涉朝政之嫌,當然不過是個偏遠之地的郡守,倒也不會嚴重到哪里去,更不會引起言官的注意,操作得當的話,特別是在當下。
不過這些狗屁倒灶的事,謝堂現在一點都不想去想,無論是什么樣的勾當,這樣的沉默在余者看來就是拒絕,趙與檡面上一沉,就待開口,不料被旁人使了個眼色,一下子給制止住了。
“此事待過后再說,橘堂那里新近到了個班子,據稱是從北邊過來的,與南曲頗有些不同之處,今天是不成了,等過幾日得了空,老夫遣人讓他們進府,你們幾個有空的話就都來捧捧場吧。”一般來說,老臣去世,除非有特旨,并不會禁歌舞飲宴,不過現在是個敏感的時刻,誰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以趙與芮素來的謹慎,當然就更是如此了。
這個意思是過幾天再聚?趙與檡雖然面有急色,但是榮王既然發了話,這調子也就相當于定下了,他站起身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當先告辭而去,緊接著便是楊鎮,他倒是走到謝堂的面前,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日子定了,你去的時候叫上某。”
謝堂沖他點點頭,看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堂外,這才站起身來,沖著主位上的趙與芮一拱手。
“你也莫要怪他們,既然人都去了,自家顧自家事,有些東西放在心里便好,可惜了啊。”
趙與芮毫不在意地沖他一擺手,謝堂默默地沖他一揖,錢財誰會不好,可是前人栽樹后人才能乘涼,現在樹成了人卻倒了,心里總覺得沒滋沒味的,并不是他故意要鬧別扭。
走出榮王府,前面的二人已經不知去向,他正準備朝著自己的隨從走過去,一個匆匆趕來的人影將他截住了,謝堂聽完他的稟報,面上有些陰晴不定,原本只是閑得無事在那里布了幾個子兒,沒想到真的釣了魚上來,只是沒想到那魚不但大,還很兇猛,搞不好就會反噬自身。
“他們沒有靠近就離開了?”他想了想,又多問了一句。
“正是,看方向,應該是打店面那里過來的,為首的那人當場就變了顏色,顯然沒有想到咱們會真的下手,使君,現在怎么辦?”
說來也有些好笑,他這個鎮撫使司沒有衙門,屬下也都是臨時從別處抽調的,眼前的這個人就來自于臨安府,原本是個捕頭,因為擅于追蹤被他充作了屬吏,而對于這個人來說能跟著圣人的親侄,哪有什么不愿意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會跑?”謝堂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小的估摸著有這個可能,就算不跑,也肯定會差人回去報信,要不咱們在路上想想辦法?”來人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
怎么辦?謝堂有些拿不定主意,對方是堂堂正正入城的使者,手持問罪文書,朝廷還沒有來得及答復,自己怎么可能朝他們下手?下手,他突然被這個想法嚇到了,如何就想到這上面去,難道是被最近的消息給刺激到了,連腦子都不太靈光了么。
最近的什么消息,當然就是元使帶來的那個消息了,自己人的使團在他們的都城被屠戮殆盡,已方不但不能報仇,還要好吃好喝地待他們,生怕觸怒了元人,憑什么?謝堂突然間怒火中燒,一個大膽的想法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
“不必了,你去召集人手,在城門處與本官匯合。”謝堂陰沉著臉吩咐道。
“多少人?”來人被他的表情和話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了一聲。
“有多少算多少,快去!”
謝堂怒火仲仲地朝他吼道,唬得來人忙不迭地轉身就跑,這一下動靜很大,就連王府門前的侍衛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明白這個國戚打算要干什么?尋人打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