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泉州,霪雨霏霏,道路雖然還不至于泥濘難行,多少也會影響轉運的效率,哪怕偶爾出現在路中的某個水坑,就會將這支純粹由民夫組成的運糧隊伍擋上個一時半刻。
類似這樣的小事,已經引不起帶隊的中年男子任何興趣了,因為目的地就在眼前,而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足以顛覆之前對于戰爭的認知,哪怕之前已經在通信中知道了實情,當信中描述的那些景象真實出現在視野中,仍然讓人難以置信。
戰爭!就在大宋朝野上下都在關注著北上使團的遭遇時,幾乎沒人還記得,境內還有一場戰事在發生著,無他,這場戰事實在過于平平無奇了,從金明出京開始算起,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可是樞府沒有收到過只言片語,沒有勝利的消息、沒有失敗的消息,就連進行到哪一步了,也毫無所得,竟然就像不曾發生過一樣,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這一切,甚至就連朝廷新任的本路路臣禮部右司郎中、福建安撫制置使、權知福州陳文龍都知之不詳,但他卻不能象朝堂諸公一樣不聞不問,因為按照戰前的規劃,圍城的大軍糧草供應主要由本地籌措,陳文龍不知道這個主要是怎么劃分的,反正自從他接掌福建路以來,就沒有收到過來自外路的一粒糧食。
整個福建路依山傍海,九成左右都是山地丘陵,可供耕種的田畝只有一成左右,這才造成了領內會以海商為主。可是海商再富不產糧食也是枉然,如果沒有這場戰事,碰上收成不好的年景,都會由別路調糧支應,今年災害不多,大致可算是個豐年,原本不需要這么做還能有些節余,可是戰事一起,十余大軍一聚集,那就像是個無底洞一般,吞噬了府庫中原本就不多的存糧。
照理來說這都是轉運使司的事,可是泉州亂起,不但原本的路臣王剛中吃了掛落,就連諸監司都一并被牽連,各司主官貶的貶、抓的抓,全路上下還能正常運轉的,竟然就只余了剛剛接任的安撫制置使司,因此所有的大小事務就一下子都壓到了陳文龍的身上。
為天子牧守一方,本就是讀書人平生所愿,些許辛苦又算得了什么,陳文龍自恃狀元之材,更是甘之如飴,只不過這些日子下來別的倒也罷了,糧食流水一般地消耗著,不知道何時是個頭,他已經盡力在籌措了,路內沒有就拿銀錢去兩浙等地買,可是府庫也是有數的,撐了三個月之后,終于忍不住扔下府中事務想要親眼來看一看這場戰事倒底進行得如何了。
“君賁,怎得你會來此?”一個年紀同他相仿的中年男子迎出來,遠遠地就叫了一聲。
“一言難盡,這里......倒真是如你信中所說,讓人大開眼界。”
陳文龍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攻城戰還能這么打的,想一想就知道,攻方在城池外頭又筑了一道城墻,還不是那種簡單的木頭寨子,而是同城池一樣的夯土為基磚石為壁,除了沒有那么寬,就連高度都超過被圍的城墻,難怪他連泉州城都看不到了,因為全都被這道墻給包了進去。
這是打算要活活困死人家嗎?陳文龍自動忽略了這個工程的造價,因為他還注意到,原本泉州城下的坊市已經蕩然無存,多半就是拆了用于建這個,至于人工,還用去別處招么?這位金督府還真是不同尋常啊。
“你說這個么?原本我等也想不通,可是金帥說了之后才明白,他說‘另可多費點時間費點金錢,也不愿意讓這些新兵白白去送死。’你是不知道,自從有了這道墻,所有的士卒無不歡欣鼓舞,無人再有懼色,人人皆言金帥仁義,就連平素的操練都不再叫苦。”
那是自然了,兵書云:慈不掌兵,愛護士卒愛護到這個份上,這些大部分都是臨時征召的新兵哪還不感激涕零,可這是拿整個福建路的供應在做人情!拿朝廷上下勒緊腰帶的供給在做人情!陳文龍的心里在滴著血,面上卻還要露出欣賞的表情,別提有多難受了。
“士氣可用。”違心地稱贊了一句之后,陳文龍左顧右盼,就看到一個年青人朝他們站立的地方走過來,來人最多二十許的年紀,生得面目俊朗,露在外頭的膚色看著有些深,可別處都是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
“新到的這批糧食點算完了,閣下可是押運之人,請看看數目,無誤的話就簽個字,某也好去入帳。”來人同他身邊的陳瓚打了個招呼,就將一個帳冊遞了過來,陳文龍看著上面一絲不茍的記錄,在心里暗暗稱許,又注意到那筆頗有功力的顏體,更是高看了幾分。
他略略看了一眼最后的那個數字,同自己出發之時點算的出入不大,這一類的糧草押運,原本就有一個正當的損耗度,其實多半都會落入私人的囊中,他此次親自來送,下面的人當然不會做什么手腳,反而起到了一個督促的作用。接過對方手中的筆,就在冊頁上的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正待要摸出私章加蓋上時,陳文龍突然聽到年青人詫異的驚呼了一聲。
“閣下就是如心先生?”陳文龍沒有馬上回答,他將自己的私章在上面蓋了一下,這才將帳子遞回去,笑笑著點點頭。
“正是,不知足下如何稱呼。”能叫出他的號,多半就是士林中人,他倒也沒有拿大。
“還是某來介紹吧,這位是葉少保之子葉二公子,目下在幕府當中任機宜文字,專管糧秣供應。”陳瓚指著年青人說道,至少陳文龍就沒必要介紹了,因為人家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號。
“葉應有,小字義之。”葉應有朝他拱拱手,態度恭敬,絲毫沒有公府衙內的傲慢。
雖然陳文龍也領著一路帥臣,可是同當朝一品的少保相比,資歷還是相差甚遠,不過頂著一個狀元的光環,倒是在讀書人中有些影響,這位葉公子能一口叫出他的號,原因多半也是如此。
“原來是賢弟。”陳文龍卻沒有安然受他一禮,而是上前一把扶住了,這個動作令一旁陳瓚都有些驚訝,葉應有更是茫然。
“弟有所不知,咸淳四年秋闈陳某應試之時,主持殿試的便是令尊葉少保,只可惜來年他便掛冠而去,未能讓某一盡弟子之義,至今引以為憾事,賢弟既是座師之子,更無須如此多禮。”他這么一解釋,兩人才恍然大悟,陳瓚了解他的為人,這種解釋肯定只是表面,內中如何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陳兄。”葉應有很爽快地改了口,他看重的當然是對方的狀元身份,至于官居何職,還真沒放在這個公府衙內的眼中。
陳文龍到這里可不是來敘舊的,簡單地寒喧過后,自然就將話題轉到了當前的戰事上來,嚴格來說這根本不叫戰事,因為迄今為止,圍城的大軍一直都在挖濠溝、筑墻壁、勤操練,就是沒有出戰哪怕一場,當然被圍的看到這種架式,更不敢動上分毫了,雙方就這么相安無事地對峙了三個月,這能稱作戰事么?
“金帥倒是在帳中,不過今天脾氣不大好,適才某出來的時候,他還在罵人呢。”葉應有得知他的來意,搖搖頭說道。
“這是為何?”
“廣南兵馬有好些州府至今未到,到的也大都是些不堪用的老弱,這等人別說上陣了,就連后方做個輔兵都不行,小弟管著糧秣這一塊,這些人最后哪里也不要,只能送到某這里來,不瞞兄說,某亦是頭疼不已。”
陳文龍一聽更是不解了,看現在大營中這個情形,人馬已然不少了,再加上這道高墻,叛賊幾乎只有一個結果,為何還要到處催兵?他可是知道這些兵是要吃糧食的,而糧食......全都在自己的肩上,于是皺著眉頭又多問了一句。
“營中已有多少兵馬?堪不堪用都算上。”
“這個么?也罷,你是本路父母,不需相瞞,到今日為止,三路兵馬已有十一萬余人,除開二萬多老弱,尚有九萬可用之兵。”葉應有略一思索就答了出來,這些兵馬的扎營、配給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人數自然了然于胸。
陳文龍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知道這里頭有近一半都是本地的畬人,光是他們就有四萬多人了,但這么一算各路禁軍也到了七萬有余,那幾乎是每個州府僅有的武裝力量了,這位金帥居然還嫌不足,要知道年初賈似道帶出京的那支兵馬,也才十三萬人!
“無論如何,既然來了,總要見上一面才好,煩請賢弟為某通稟一下。”
葉應有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在福建路這個地面上,這一文一武就是兩大巨頭,他們之間最好不要存在太大的矛盾,否則這仗是打不下去的,陳瓚另有職差就沒有陪他們,軍中的畬人太多,幾乎天天都有不省心的事情發生,他這個居中調度的人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進了大營,一股大戰將臨的緊張氣氛就油然而生,到處都是走動的兵馬,看那情形,是在進行著貼近實戰的列陣和變幻,各種兵甲仗器的相撞聲、將校們的喝罵聲不絕于耳,而到了一處大帳的附近,這種聲音就漸漸小了下來,一圈的禁軍大漢頂盔貫甲,按刀而立,讓人不自覺得肅然生敬,就連前面帶路的葉應有也變得拘謹起來,陳文龍哪里還不知道,這是金明的中軍大帳所在。
“......你們瞧瞧,三個月前,本府的將令就送到了各路各州,現如今三個月過去了,別處的兵馬都到了,你們可倒好,就連應付差事的老弱都不肯送來,是欺本府無權,罷不得你們路帥的職么?”
葉應有帶著陳文龍在大帳前站定,兩人聽著里頭傳出來的咆哮聲,頓時發現之前的形容還太保守了,這位金帥何止是脾氣不太好,簡直就是雷霆震怒,對方又不是他的屬下。雖然給他的旨意上是節制三路兵馬,可地方上也只有協調之責,并無管轄之權,福建路是禍亂之地,當然逃不掉,陳文龍這個新晉制帥的姿態也放得很低,人家廣南兩路憑什么要讓他隨意調遣?能主動才是怪事。
想到這里,陳文龍心里一驚,他大概明白了,為什么政事堂會臨機讓他接任這個帥臣,就是因為自己的本職太低,才會方便同金明配合,否則調來一個老資格,哪里肯像帳子里那樣聽訓?早就拂袖而去了,那樣一來別說平亂了,嘴皮子官司都不知道會打到哪里去。
“這是哪里來的使者?”陳文龍壓低了聲音,輕輕問道。
“廣南西路。”
中軍大帳紀律甚嚴,按律是不能喧嘩的,葉應有簡單說了四個字便住了嘴,饒是如此,兩個把守帳門口的軍校眼光撇到了他們二人的身上,雖然沒有出聲,眼神中已經飽含著警告,二人都是知機地閉上了口,再也不敢多言一句。
他們沒有料錯,金明的確是怒火中燒,這才借機發了一通脾氣,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兵馬未至,現在大營中已有十多萬兵馬,他有信心就憑眼前的實力,足以消滅被困在當中的那座城池,只不過按照事前的計劃,平叛和攻城都不是目地,這才慢吞吞地一天天挨了下來。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計劃的提出者,那個讓他極為頭疼的妹婿,竟然被朝廷派去了元人的都城充作什么使臣,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家妹子也跟了過去,最后讓他無法相信的是,這個使團居然在元人的都城被人屠戮得一干二凈,就連派去護衛的狗蛋二人都沒能逃得出來。
那人生死不明,妹子傷重南歸,這些都讓他牽腸掛肚,任何一個人出事都是他無法接受的,可是隔著萬里之遙,縱然帳下有十萬之兵他又能怎么樣?于是怒火自然而然地發到了這個不曉事的使者身上,誰叫他倒霉呢,等到大帥的火氣發得差不多了,一個親兵上前悄悄說了一句什么,金明瞪起雙眼,朝向那個低著頭瑟瑟發抖的小吏。
“回去告訴你們路帥,本府的鈞令有政事堂諸公的首肯,他若還是執意不肯發兵,那就休怪本府動本參他了,你將本府的話原樣帶到‘此戰一旦出了變故,他就是罪魁禍首’,還不快滾!”
那個使者忙不迭地應聲而去,腳步虛浮、額頭上盡是冷汗,看得陳文龍都有些心驚,不料這個金帥嚴厲至此,他倒是有些擔心,自己的話會不會也觸了人家的霉頭。
“不知陳狀元大駕到此,金某怠慢了,恕罪。”
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輪到了自己,剛剛還滿臉寒霜的金明竟然親自迎了出來,口里還不住地說著客氣之語,陳文龍頓時有些不明所以,就連反應都慢上了半拍。
“督府軍中事忙,本不應當打擾的,不過職責所在,理當前來聽候調遣。”陳文龍腦子有些亂,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狀元公客氣了,你是本地父母,一切支應還要勞你操心,本府節制不到你,談何調遣,帳中氣悶,不如隨某走走。”
說完,金明不由分說,就當先走出了大帳,葉應有朝他點點頭,示意自己去做事了,陳文龍只得快步跟上,金明的速度很快,他要完全跟上幾乎就要用跑,倒底是讀書人,平時講究的就是雍容氣度,何嘗這么吃力過?陳文龍幾乎就以為他是在耍自己。
還好沒有多遠,金明帶著他上了一個明顯是人造的小坡,看樣子,底下的土都是從前面的城墻地基中挖出來的,金明毫不在意地踩著那些黃土走了上去,陳文龍跟在后頭,已經顧不得靴子上沾滿了泥水。
空氣中還有些雨意,從他們所站的這里可以看到被圍在當中的泉州城的城樓,雖然隔得有些遠,陳文龍依舊能看到那上面的旗幟耷拉著,想必周圍的叛軍士氣也高不到哪里去,就憑大營中的人馬,能不能一鼓作氣拿下?他不禁有些疑問。
“你是否以為本府這是怯戰?”
“督府用兵嚴謹,本官是親眼所見的,怯戰應當不至于,不過既然問到了,本官想同督府說句心里話。”
陳文龍聽到他這么裸地問話,怕他誤會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斟酌著回答道,金明毫不在意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督府可知,府庫中存糧已不及三成,本官來之前多遣人前往兩浙等地購糧,能買到多少暫且不提,這么做并未長久之策,二則戰事綿延,朝堂諸公亦會心焦,眼下雖然還沒有問責之書,本官料定已不久矣。”
“狀元公這是腹心之語,金某感激不已,那某也同你說句心里話。”金明轉過頭,手指著當中的城池赫然說道。
“那些人不過是跳梁小丑,若是某有心,不需一日便可滅此朝食。”
金明的話讓陳文龍一愣,他今天所經歷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但所有的事情加起來,都不如金明方才這一句話,這分明就是說,戰事拖延是他有意為之,為什么?陳文龍知道他還有下文,也不答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
“在說出實情之前,金某想問狀元公一句,若是此敵已滅,這里的所有人當如何措置?”讓他意外的是,金明的問題跑得有此偏,讓陳文龍不由得想了一想。
“叛賊伏法,亂情已平,自然是各歸各處,督府平叛有功,朝廷絕不會吝惜爵賞,建節封侯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待他說完,金明就擺擺斷了。
“你前面說得不錯,后頭那些,非某所愿,不提也罷。”然后他拿出一個紙卷,看上去寫了不少的字,遞給了陳文龍。
“這是......啊!”
陳文龍不明所以地接過來展開一看,頓時吃驚地低呼一聲,若不是自知身在軍中,他的聲音只怕還要大些,金明毫無所覺得沉著臉,那樣的反應不出他的意料,為何要對此人說出實情,當然也是某人之前就囑咐過的。
這個紙卷上的消息,就是今天金明怒火的來源,同他不一樣的是,陳文龍的反應則是震驚,毀書斬使是個什么后果他豈能不知,將會意味著戰爭的繼續,那可是國戰啊,想到這里他抬起頭來。
“這位劉子青某亦深知,可惜了。”陳文龍點到即指,二人的關系他是知道的,當初他就曾奉命核查過。
“督府這是未雨綢繆,欲為朝廷存下一只可戰之兵?”
這么一來,金明的目地就不言而諭了,大軍聚集不易,散去卻是簡單的事,年初的時候,京師就已經空虛無比,不得不下詔勤王,可是結果讓人大失所望,響應的地方寥寥無幾,陳文龍猛然醒覺,金明除了這個用意還有借此整飭地方的含義在里頭,這樣才能解釋他今天的怒火。
“告訴你這些,就是希望你體諒某的難處,福建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一旦朝廷有事,上可進援兩浙,下可呼應兩廣,這個位子某必須留上一段時間,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虛耗了些糧食,狀元公可知否?”
“但不知需要多久?”陳文龍毫不懷疑他的用心,因為如果他有異心,想憑這十來萬人造反,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里頭大部分可是畬人,這種事自己來做還差不多。
“也就這兩個月的事了,過此若是無事,本府定會以雷霆之勢拔了泉州城,絕不教狀元公為難。”
兩個月,陳文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如果買糧順利的話,以府庫的余額支撐是沒有問題的,金明說得有道理,這件事最壞的結果就是浪費了幾個月的糧食,只要最后能安然平叛,朝堂那里是很容易交待過去的,他并沒有什么為難之處。
“既然出了這事,想必朝廷的使者也快到福州了,某與督府就此告辭吧,還望你記得今天的話,莫要拖延太久,徒增百姓負擔。”
“絕不食言。”
金明沖他一拱手朗聲答道,看著后者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的臉色也慢慢沉了下來,心里總像憋了一口氣,郁郁地散不出去,這種感覺讓他十分難受,就如同這灰蒙蒙的天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