渒水源出大別山南麓,幾乎縱貫整個安豐軍境內,最終流入淮水,若是算上幾乎同出一地最后匯入大江的皖水,這條線差不多就是溝通江淮的最佳通道,可惜被高大的山脈給阻隔了。
安豐軍一共下轄四縣,沿邊三縣霍丘、安豐、壽春構成邊防要塞,倚著大別山的六安縣就成了大后方,從軍治所在的壽春城通往六安縣城的官道上,時不時地就能看到一些百姓牽著自家的耕牛,拖著一個破爛不堪的木板車,上面載著行路不便的老幼,以及舍不得丟棄的家當,慢騰騰地從官道上駛過去,發出極節奏的‘吱呀’之聲,偶爾還會夾著孩童打鬧以及大人喝罵的雜音。
“速度太慢了。”李十一騎著一匹北地駿馬,在路旁默默地打量這一切,根據他的心算,一個時辰之內,從這條道路上過去的百姓還不足百戶,沿邊三個縣足有五萬多戶,這么走什么時候才能撤干凈?他不禁搖搖頭嘆了口氣。
他是三天前帶著人返回宋境的,直接從淮水對面的穎州渡的河,順便觀察了一下沿邊的防御,結果當然是十分失望,淮西這一帶幾乎沒有設防,因為他們看到對面的元人同樣也是如此,可是哪里知道,元人的大軍就集結在后面,離此不過兩三日的路程。
失望歸失望,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他這個區區一個從九品承信郎來操心,他之所以會在這里出現,除了這條路線是最近的返程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而這件事也是侍制很早就著意囑咐過的。
“掌柜的,人回來了。”一進入宋境他們就換上了禁軍服色,可是手下還是習慣以北地的稱呼來叫他,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常用的稱呼,‘都頭’之類的官稱反而很久沒有聽過了。
李十一回頭看了看,那是從壽春過來的方向,一個黝黑的漢子騎了匹快馬,朝著這邊飛馳過來,一直到他的跟前才減速停下。
“咱們不用去廬州了,在城里某就碰到了那個李制帥,消息一并通知了他,看他的模樣,應該有所觸動,說不準此刻已經回去了。”這人就是之前出現在壽春城軍衙里的那個男子,他呼呼地喘著大氣,將事情一一說出。
“陳萬呢?”李十一對于廬州方面的事似乎并沒有放在心上,聽了也只是點點頭,他更關心的是那個桀驁不馴的邊將會有什么反應。
“那廝。”男子在馬上吐了一口口水,搖搖頭繼續說道:“某在城內外遍尋不見,后來塞錢買通了一個他的一個親兵,才被告知跑到城外的一個莊子上去了,老子緊趕慢趕地跑過去,人也沒見著,還被他的手下一通訊問......”
“少扯廢話,到底遞過去沒有?”李十一聽他啰嗦了半天不得要領,忍不住出言打斷了他的話,要不是這人同自己出身一樣,早就一頓訓斥上去了。
“這就說到了。”男子毫不在意地白了他一眼,才將實情道出:“后來莊子里出來一個管事的,說是那廝在同夏府主人密談,一時半會抽不出空,某不得已,又恐誤了咱們的行程,就將消息讓他轉交進去,后來他出來告知,那廝已經知道了。”
“夏府,哪個夏府?”李十一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話里所指。
“不就是上回被咱們......”男子沒有說完,只是隱蔽地比了一個手勢,李十一這才記起來,原來是他家,這人的府上是本地最大的地主,自然能影響到百姓的去留,陳萬此行多半就是想去說服他們,可是對于結果李十一并不看好,因為誰也不會放棄這么大的產業,只是因為一個警告,然而如果戰事一旦來臨,再想要走就來不及了。
這一家子的事情他哪顧得上,同樣的困惑還在前面呢,從這里過去到六安縣還有將近一個時辰的路,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左右事情已經通知到了,聽不聽不是他能決定的,李十一在馬上招呼一聲,帶著手下撥轉馬頭,朝著六安縣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距離六安縣城三十余里的一處村落,依山傍水,龍穴山環抱四周,渒水橫流而過,一派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景象,山腳下一處新制的墓地,墓前的磚石甬道前立著一個高大的石坊門,坊門上題著“忠紹千秋”四個字。
“拿香來。”
離著甬道還有十幾步的距離,李十一就率先停下了馬,將坐騎系在道旁的一棵柏樹上,接過手下的一個包裹,里頭是一捆捆的沉香,拿出來解開綁在上面的草繩,李十一將這些香一一分發下去,然后帶著人朝坊門走去。
“太傅,屬下帶著弟兄們來看你了,你老在天有靈的話,就保佑這些百姓不受韃子的欺凌吧,跟著某,拜!”李十一和手下來到墓前,排成了一個品字形,他當先點燃了手里的香火,單膝著地,先行了一個軍禮,然后再一齊站起,開始行祭禮。
“諸位有心了,某代家母謝過。”聽到動靜出廬的汪麟回了他們一個孝子之禮。
“屬下李十一見過大郎。”
墓中的主人自然就是病逝于建康城中的汪立信,李十一他們專程到此,并不是為了給他上柱香。元人南侵在即,安豐軍首當其沖,在見識了邊將的守備之后,他對此地的陷落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了,侍制在很早以前就專門向他交待過,一旦消息被證實,他必須確保汪府一家人的安全撤離,這是劉禹的責任,當然更是他的責任。
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汪麟,后者卻面現難色,原來這半年來,汪老夫人一直臥病在床,全靠著藥水吊著,現在這種情形,別說上路了,就是站立都是件很困難的事。更讓汪麟為難的是,老夫人就算身體康健,也肯定不會棄夫而走,她不走,汪府滿門就都不可能走,最后的結果就是汪麟只能拒絕他們的一番好意。
“可否通稟一聲,讓某見一見老夫人?”李十一想了想,提出了一個要求,侍制當時下的是死命令,意思就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對汪府的人當然不能用強,可如果到了萬不得一的時候,他是絕不會放棄的。
汪麟點點頭帶著他進了不遠的村子,因為是外來戶的關系,汪氏在這個村子里不算多,除了汪立信一家子就再無他人,不過由于他身前的職位,汪府是整個六安縣門第最高的,就是安豐全軍來說,也不過僅次于被追封郡王的夏府而已。
原本以為母親病重之下不會見生人的,可是當汪麟說起他是父親舊部,奉了劉禹之命前來拜祭時,汪老夫人出人意料地答應了見他一面,還命人為自己梳妝了一番,以便不那么失禮。
“屬下李十一,見過老夫人,夫人萬安。”李十一規規矩矩地執了一禮。
汪老夫人當然不會認得他,不過還是很親切地讓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李十一同時打量了對方,哪怕他不懂醫術,也能看出,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已經命不久矣,心里不由得有些凄然。
“你說是禹哥兒遣你們來的,他現在何處?”
其實劉禹這位夫人只有數面之緣,一是在出京之時汪府的家宴上見過,二就是建康城中作為地主迎接過她的到來,不過對于那個丈夫口里的年青俊才,老夫人還是有很深的印象的,因此才會破例見了他的手下。
“回老夫人,我們侍制被朝廷派為使者,前往元人那里議和,不料為奸人所害,目前生死不明,屬下等就是奉了他的指令前來拜見老夫人,想請老夫人帶著家人離開此地。”
“元人要打過來了?”被他帶來的消息所驚到,老夫人在嘆息之余,馬上就悟出了他來見自己的原因。
“不敢瞞老夫人,的確是如此。”李十一點點頭應道。
“老身走不動了,大郎又走不了,你們想必很為難吧。”這話一出口,就驚得汪麟伏身下拜。
“兒子要守著母親,哪里也不會去,韃子若是打來,玉石俱焚罷了,絕不會辱沒了家門。”
“傻兒,汪家沒了后,你讓老身有何顏面見你父親于地下?”老夫人摸著他的發髻,搖搖頭制止了他的說話,“你們都退下吧,老身要同這位李哥兒說說話。”
見母親這樣說,汪麟雖然心有不甘,也只能站起身帶著服侍的丫環婆子退了下去,李十一見房里只余了他一個人,趕緊上前扶住了老人,以免她坐立不穩。
“過些天你就帶他們上路,禹哥兒是如何安排的,老身許你一應行事,就連大郎也不例外,天可憐見,好歹要為汪家留個后吧。”李十一聽她的話,大吃一驚,這很明顯已經萌生了死志。
“屬下已經想過了,用軟轎抬著老夫人走,到了舒城就可上船直通大江,建康府有位名醫,是當日為汪太傅瞧過病的,一定能保老夫人無恙。”誰料話一出口,老夫人就連連搖頭。
“自己病自己知,拖上十天半個月又能如何,就在這里陪著他吧,墳塋都不用另開,其實你們不來我也有此打算,難得禹哥兒有情,他是個仁義的孩子,老天一定會保佑他不會有事的。”
李十一沒想到一個將死之人,反過來還安慰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不過細想之下,還是讓他找到了一個理由。
“不為別人,雉姐兒可一直念著老夫人呢,她已經訂了親,只等老夫人過去了,喜席之上好歹有個長輩,她常說這輩子命好,得遇老夫人視若已出,若是看不到你還不知會傷心成什么樣。”
“那個孩子。”老夫人一想到女孩就面露笑容,可惜自己回不去了,她心里很清楚,最好的結果就是到了建康時被人抬下船,然后安葬在城外的某一處,那樣的話,還不如不走呢。
“老身累了,讓大郎帶你們去歇息吧,記住今天我的話,這家里的人就交給你們了。”
李十一無奈地行了禮退出門去,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不能在這里耽誤太多時間,可是侍制的囑托和老夫人的話讓他不得不聽,一直到汪家為他們安排的別院里,都心神不定地難以入睡,最后還是連日趕路的疲累才進入了夢鄉。
“出什么事了?”
第二天,他是被外面的聲音吵醒的,一推開門,外面就傳來陣陣地哭聲,李十一本來有些煩躁,順嘴問了一句,等到反應過來這是什么地方時,昨天的一幕出現在腦海中,他心里“咯噔”就是一下。
“老夫人......自縊了。”一個手下低著頭,在耳邊輕輕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