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信天險,天險橫荊關。
苻堅百萬眾,遙阻八公山。
不假筑長城,大賢在其間。
戰夫若熊虎,破敵有馀閑。
張子勇且英,少輕衛霍孱。
投軀紫髯將,千里望風顏。
勖爾效才略,功成衣錦還。
李白寫的這首詩描述的是唐朝時的壽州景況,到了宋時,原本的壽州被一分為二,位于淮水以北的那部分落入了金人之手,仍被稱為壽州,治下蔡縣。而淮南的這部分則被宋人改為了安豐軍,先是治于安豐縣,后來由于防御的需要,乾道三年治所移至更靠前一些的壽春縣,一直持續到了對面的敵人換成元人,南北兩個治所幾乎隔著淮水相對,可謂近在咫尺。
年初元人南下時,淮北方向也有所動作,董文炳領著近十萬人馬兵壓淮水北岸,將夏貴所部牢牢地牽制在淮西境內,一直到后來兵力吃緊,他奉命率軍南下支持伯顏,才讓淮西一帶免遭戰火。
壽春城新筑于嘉定十二年,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但是因為修筑得當,仍然可稱淮西第一堅城,就像楚州之于淮東,壽春也是淮西的第一道防線,一旦失守,元人就可以沿著淝水一路南下,一直到廬州才會遇到像樣的防御。
不光如此,如果壽春城破,安豐軍被奪占,那么做為淮西天然屏障的大別山脈就將被元人左右夾擊,里面所有的關隘連同守軍除了投降,就只能進山打游擊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山里面既沒有糧草也沒有軍械。
“李帥還在府中?”
壽春城外,淮水之側,僅憑肉眼就能看到對岸下蔡縣城的城墻,眼神好一點的,就連那些守城漢軍的面部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此刻,蘄州防御使、知安豐軍陳萬卻沒有那個心情去窺探敵人的動靜,他的右腿踩著江邊的一塊大石頭,左腿直直地撐住身體,毫無站像地斜靠在那里,頭也不回地問道。
“可不是嗎,都來了半個月了,小的們每次都回說你在外頭巡邊,可他就是不走,見天的到府上坐上一坐,他是正牌子大帥,小的們哪敢怠慢,看這樣子,不見到你怕是不肯罷休的。”一個親兵無奈地描述著城里的情形,連比帶劃地唯恐說不清楚。
要知道那可是朝廷欽命的淮西帥臣,這些人都是他的屬下,淮西做為邊地,帥府的權威要比別處更甚一籌,因此他這這個知軍就算不想見,也只能這樣子找個借口躲出來,而不能像別處那樣子頂回去,想一想陳萬就覺得自己窩囊。
“狗屁的正牌大帥。”陳萬暗地里咒罵了一聲,他是夏貴所部里最有實力的一個,就是夏帥在的時候對他也是禮敬有加,如今是個什么情形?一個文臣帶著幾千戰場都沒上過的鄉兵,就想接過這一軍三州之地?讓他們這些邊鎮重將俯首貼耳,做夢還差不多。
李芾的意思他很清楚,拿下自己這個刺頭,相鄰的光州、濠州就好收拾了,問題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憑什么要聽他的?眼下夏帥故去,就連遠在建康城的李大帥都著意安撫他們,這個勞什子李帥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公然對抗,也是他不愿意干的,于是他便借著巡邊的由頭躲了出來,這個理由光明正大,他手上持有李大帥親自頒下的沿邊清鄉令,就算鬧到朝廷上,也沒人能挑他的理,畢竟李大帥是以相公的身份督邊,名義上還能節制占了他府邸的那個小李帥。
這些日子以來,他算是看明白了,雖然同為文臣,這兩位李帥并沒有尿到一個壺里去,下達的命令往往背道而馳,弄得邊將們無所適從,當然大伙暗地里還是覺得手握江淮的李大帥更有前程,沒準哪天就會調入京師成為真正的相公呢?
至于李大帥的這道指令,陳萬也同樣不想執行,原因很簡單,按照指令上的要求,他需要將沿邊的幾個縣盡量往后遷,且不說百姓愿不愿意走,一旦遷出了安豐軍,這些人算誰的?他的軍餉糧襪找誰去募集。
這也是淮西的特殊之處,夏貴在的時候,廬州就是他們的直接上司,所有的物資都將在那里匯總之后再行分配,如今他不在了,習慣上這些地方就沒有義務將東西再解送到廬州去了,自家的軍隊自家養唄,這個道理誰不知道。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想同李芾打照面,秋稅已經開始征收,安豐軍雖然不是糧產大府,靠著境內淮水、淝水、渒水等幾條大河的滋潤,養活他手底下的二萬大軍還是有余的,這樣豐厚的收益都進了嘴里,怎么可能輕易吐出去?
他就不信了,這個小李帥還能放著一路的事務不管,一心一意地呆在這壽春城里等他露面?陳萬心煩意亂地四下望了望,就算做個樣子,這壽春城外的百姓還是要動一動的,萬一對面的元人真的打過來,他好歹還能憑著堅城守上一些時日。
戰事真的會來么?他心里不敢篤定,下蔡縣城同平日里看上去沒有多大變化,元人的換防時間都絲毫沒有改變,兵員、警戒措施一如從前,莫非李大帥是為了做樣子給朝廷看,這種事情以前夏貴在的時候就沒少干,他自然也是輕車熟路。
“那些泥腿子還是不肯走么?”也許是無聊之下,陳萬舉著馬鞭子遙遙一指,正是靠著城西的方向,隱約還能看到淮水堤壩下的農田上,不少的身影在田間地頭出現,為來年的春耕備肥。
“何只他們,那些村子里的大戶都是一樣,縣衙親自帶人去勸,依然毫無所動,依小的看,不如來硬的,抓了幾個為首的,余下的保準服服貼貼。”親兵腆著臉給他出著主意。
“你懂個屁,這些大戶哪個沒點路子,今天抓了明日指不定就得放,老子還要不要臉了?”陳萬拿鞭子敲了敲他的頭盔,恨鐵不成鋼地教訓著,這幫親兵忠心是夠的,就是沒腦子,盡出餿主意。
其實他的言下之意還要更深一些,壽春是什么地方,是已故夏帥的埋骨之所,現在已經要稱為‘夏郡王’了,那是能隨便硬來的么?文人講究師承輩份,武人更要論出身提攜,老帥尸骨未寒,他陳萬今日敢動一動夏氏的宗親田畝,明日就被人打擊得體無完膚!
好在夏府還有一位公子在,不需要同一幫老娘們掰扯,左右也是無事,不如去找他探探口風,順便討杯茶水吃,總比在這里吹江風強?陳萬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壽春城,搖搖頭沖身后打了一個手勢,帶人朝著系馬處走去。
壽春城軍衙里,一幫子軍校和文吏站在大堂上,面面相覷地相互打著眼色,卻是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生怕被帥案后的那位遷怒,就連一軍主使都躲了出去,他們這些小角色又能抗得住誰?
“都站在這里做什么,該做什么做什么去,有什么委決不下的,再拿來本帥瞧瞧。”
李芾的一口官話帶著濃濃的荊湖口音,讓這些以淮地人士為主的小吏們聽得很是別扭,不過大概意思是聽懂了,嫌他們站這里礙眼了,只是后面又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一路帥臣要親自打理地方事務,帶著這樣的疑問,堂下的人漸漸散去,李芾這才從帥案上抬起頭來,一絲疲憊出現在他的眼睛里。
沿邊三個州軍,他其實已經一一走到了,可是每個地方都是一樣,要么敷衍塞責一問三不知,要么就像這里,干脆躲了出去,發怒生氣是沒有用的,只會讓這些人更加得意,他便下定了決心就在這里等著,看看這位陳防御是不是真的敢丟了自己的治所同他耗著。
說來也很無趣,淮西治下一共才一軍三州,他這個制帥的鈞令甚至無法遍行廬州,原因很簡單,從上到下全都是夏貴舊部,他又沒有辦法一下全都換掉,只能采取妥協交換慢慢實行,可是宋人有時間,元人會給他這個時間嗎?
這一路巡查過來,讓他憂心仲仲的不是元人行將如何如何,而是這些個邊將懈怠之極的防務,就拿眼下的安豐軍來說,如果元人現在就動手,他敢保證這座壽春城守不住三天,因為上到守將下到士卒,根本就沒有做出任何準備。
一盤散沙啊,夏貴死后這些人就有些無所適從,自己的資歷威望都不夠,建康府的那位李帥手又伸得太長。在他的轄境,邊將竟然拿著建康府的制令來敷衍自己,可是一旦戰事打起來,他們這些人難道要等到建康那邊點頭才會出兵嗎?荒謬,荒謬之極,李芾痛恨這種局面,卻又無可奈何。
他在這里已經呆了十多天了,廬州那邊的事務本就不多,民事委于通判,軍事交給都統,反而他這個一路帥臣閑得鳥起,這同他來之前的雄心壯志已經相去甚遠了,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整合沿邊三州的力量,為元人可能的入侵做好準備。
“制帥,外頭有人求見。”正在發愣的時候,一個隨行的幕僚低聲上前向他稟告。
“帶上來。”能讓他的親信來回話,事情肯定就不那么簡單,李芾不疑有它,點點頭回應一聲。
出乎他意料的是,來的人竟然是個漁夫打扮的男子,不過從此人的站像眼神中,李芾明顯感到了一絲軍人的氣息,果然來人在堂下站定,朝他抱拳行了個軍禮。
“敢問可是陳軍使,小的奉命前來,有軍情上呈。”來人的話讓李芾一愣,隨即轉過神來。
“本官就是,你有何事只管拿上來。”
不料來人伸手掏進懷里,還沒摸出來,看著他微微一愣搖搖頭,這是很無禮的舉動,李芾卻生不出怒氣,他更好奇來人帶來的是什么樣的消息。
“閣下是李制帥吧,小的方才眼拙沒有看清,恕小的無禮,這份消息是專送陳軍使的,不過另有一份則是打算送到廬州去的,既然制帥在這里,就省去小的再跑一趟了。”
來人手里掏出來的是一個圓筒子,他將筒子旋了幾下,一下子變成了兩截,里面放著一個紙卷兒,來人拿出紙卷,直接遞給了堂前的那個幕僚,幕僚展開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變以顏色,轉身交給了李芾。
“這......這是真的?”李芾看完之后長身站起,聲音都有些變了,顫顫地脫口而出。
“是與不是小的不敢妄言,不過朝廷理應已經得報,制帥不久便會接到消息,小的還有別的地方要走,就不打擾了,先行告辭。”
一驚之下,李芾甚至忘了同他說一句什么,手里拿著那個紙卷,眼神呆呆地看著人影消失在堂下,這個消息太重要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真偽,來人說得不錯,如果朝廷已經得知,必然會有急報下達沿邊各路,他不能再呆在這里了。
“走,我們回廬州。”
李芾當機立斷,拿起自己擱在帥案上的冠帽,招呼了一句,當先走下大堂,幕僚和隨從們紛紛跟上,盡管他們不知道事情的詳情,但從制帥的反應就知道,肯定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