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沒有秘密,北上使團遣人回來的消息,到了第七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甚至還有好事者為下一批的人員何時到京開始與人關撲,那是兩天之前的事了,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人再會為此作賭,因為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就是每過幾天都會有一批人回到京師。
從一開始的期盼、緊張到后來的觀望、猜測,慢慢地歸于了平靜,這種平靜不是說事情淡了,而是日復一日的重復事件讓人覺得精神疲勞,這就是政事堂諸位相公的切身感受,其中不包括老平章王熵,自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入過禁中,讓人不得不感嘆姜還是老的辣,人家根本一早就知道是這樣了。
“龍圖閣侍制、中書舍人、赴元和議祈請正使臣劉禹謹奏:臣奉詔出使,自德祐元年八月始,至二十七日方入城國書上呈已近旬月,仍無絲毫音訊傳來,臣別他法,唯有”
“祈請正使臣劉禹再奏:半月之期已過,元人幾經推托,不但將臣等置若罔聞,就連一應用度,都開始有所刁難,臣等不”
“臣劉禹又奏:北風漸起,臣等每于方寸之所遙望南方,思國思君之心愈烈然蹉跎終日無所事事,背恩辜義尤為汗顏”
每一次劉禹的奏書傳來,都會在政事堂打個轉,幾個相公傳閱過后送入宮里,此刻太皇太后謝氏就歪在她的寢宮里看著這些奏折,每一份到來的同時都另有一份皇城司的密奏隨在后面,謝氏將兩份同時送到的放在一起,上面所寫的幾乎沒有區別,只是武將的口吻更趨于白話一些罷了。
以她的政治智慧,只能看出事情辦得不順利,元人有意刁難,不知道是為了更好的條件還是別的什么,可是萬里之遙,縱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處,一切都只能指望那個小子。一直以來謝氏對于他都有一種不同的期望,而每一次下來都證明了這種期望并非茫然,這一回之所以最后她松了口,未必沒有這種原因在里頭,與其派個無能之輩去,還不如讓他走一遭呢。
當然,擔心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事情最終不成,國勢就不必說了,戰爭再起結果殊難預料,而那個小子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謝氏當然不希望事情最后走到那一步,她嘆了口氣,放下了手里的奏書。
“今日去王府的太醫回來沒有?”隨侍的女官一直專心地看著她批閱奏章,沒想到問的問題和這些一點關系都沒有。
“回圣人的話,只怕還要晚一些,昨日便是差一刻就到子時才返回的,門禁還是奴親自去叫開的呢。”跟著侍候了這么久,女官知道如何應付才顯得得體,事情真相如何其實并不重要,關鍵是不能有絲毫猶豫。
“昨日太醫怎么說?”謝氏的關注點當然不會是某個太醫的行程,老平章一直在臥床,身體眼見著一日不如一日,她知道挨不了多久了,可是卻絕不希望是現在,哪怕撐過這個月也行啊,到那時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那是那句話,若是將養得當,還能延緩一時,若是再如往常那般操勞,就說不準了。”
“明日起,遣太醫常駐王府,不必再回宮了,直至王平章康復為止。”
謝氏的吩咐讓女宮微微有些錯愕,之前所說的那幾句完全就是客氣話,怕圣人聽了心里不舒服才加以修飾的,可言外之意不可能聽不出來啊,別說康復了,就連拖延都是很困難的事,要不是這樣,太醫怎么會每天那么晚才回宮?
不過此時她又怎么會去同謝氏講出實情,趕緊應了一聲將事情記在心里,以便等一會兒人回來了就去宣諭。謝氏何等精明,一看她的表現就知道沒有想通,這并不是她老糊涂了,而是要借著這個由頭,安一安中外臣子們的心。
清河坊陳宅,已經接近子時了,陳宜中書房里的燈還在亮著,一個家人從府門的方向匆匆趕來,將一卷東西交給了站在書房外的管事,管事也不言語,返身就挑簾子進了屋。
“這是最后一份了吧?”迎上前去的是他的一個親信幕僚,接過那卷文書展開一角,看了個開頭就點點頭,然后轉身走到陳宜中的書桌前,將文書放到了桌上的一個角落里。
此刻,偌大的書桌上別無他物,擺放的全都是一卷一卷的文書,而這些文書的內容,竟然與宮中謝氏所看到的一模一樣,最后放到一邊的那卷文書上,抬頭就是“提舉皇城司勾當公事”的字樣,竟然也是分毫不差。
“事有蹊蹺啊。”陳宜中隨意地那起那卷文書,一目十行地掃完,就捻著清須悠然嘆道。
“東翁是說,此子別有他意?”幕僚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擺設,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元人不聞不問本也尋常,以大欺小罷了,劉子青年少氣盛,就算是拂袖而去,本相一點都不奇怪,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反而一趟趟地遣使回報,明知道這是多此一舉,你說說,他為何要這樣?”
陳宜中的臉色平淡如常,一點都沒有探究或是疑問的意思,可是他的親信卻深知,自己這位年輕得有些過份的陳相公,決不是好糊弄的,這個問題未必沒有考量的意思在里頭,他不得不謹慎再三,才試著開了口。
“此子素有薄名,某以為他有兩層意思在里頭。”說著還偷瞄了陳宜中一眼,見他的臉色不變,這才放心地繼續說下去:“其一,夸大其辭,若是議成,能顯其功勞,不成,也能顯其辛勞。”
“其二,借這些回員之口揚名京師,某聽說,最早到京的那個柳岳,逢人便說此子如何如何恩義,這些日子入城的人也是差不多,就連那些隨行護衛的殿直,無不交口稱贊,稱其‘仁義’,以公謀私,竊以為不取也。”
陳宜中含笑點點頭,讓親信喜上眉梢,不過高興的勁兒還沒過去,就見東家又搖了搖頭,讓他一時有些糊涂了,這是說自己分析得對還是不對啊?
“你說的兩點都對,但那是私義,而從公義上來說,他的用意要更深一層。運籌謀劃是你的長處,不過眼光還要是放寬一些,此子有今日,其才能為上下所公認,并非浪得虛名之輩,你呀!”
“東翁說得是,某是小肚了些,待某再想想。”親信拱手謝過,重新將視線放回到書桌上,其實上面這些奏章的擺法有一個規律,就是到達京師的先后順序,原本以為是相公為了看著方便,這個時候再看看,結合他剛才的提點,親信似有所悟。
“從這些奏書間隔得日子來看,短則一日,長也不過五、六日,使團中人數本就不多,連上護衛在內,他竟然已經遣回了大部分人,私心算是示恩的話,那公義就是提醒朝廷,事情可能難成?”
“不是難成,已經黃了,劉子青要告訴朝廷的是,元人不會同他締約,故此才遣散使團,以這種方式分散歸國,而他將會是最后一人。”陳宜中搖搖頭,以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下了結論,這個結論讓親信吃了一驚,因為如此悲觀的論調,還是第一次從他的口里說出來。
陳宜中目光灼灼,這種猜測,他相信看出來的不只一個,比如那位告病的老平章,看出來了又怎么樣,還不是裝著看不到,都在等著水落石出的那一刻,這一天還會遠么?陳宜中陡然就是一驚。
“蘇劉義到哪里了?”
“昨日來的書信,已經到了揚州,李相給予了他方便,招兵之事正徐徐展開,或許會有意外之喜。”親信的記憶力很好,不用去翻看舊文書,就能將事情一一道出。
“來不及了。”陳宜中并沒有因此而樂觀,他一邊說一邊擺擺手。
“你即刻修書,以本相的名義,叫他加快動作,不論結果如何,本月底都要帶人回京。”
“這么急?”親信聞言就是一愣。
“山雨欲來啊。”
陳宜中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事情如果真的按他所料的發展,這個月底可能就會有大變,臨安城中沒有兵馬,就會像年初那樣下詔勤王,可結果是怎樣的?他一點信心都沒有。
李庭芝沒有對蘇劉義在其領地的行為做出任何干擾,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他能懷疑李庭芝的私心,卻從來不會懷疑他的能力,否則朝廷也不會將這么重的擔子全壓在他的身上,放眼朝堂上下,若是撤了他誰能接任?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王老頭要死不死得,卻占著一個關鍵的位置,讓他行起事來縮手縮腳。好在葉少保知機,不愿意摻上一腳,否則他這個一人之下的左丞相做得還不如李庭芝那般自在,很快就會有結果了,他還年輕得很,等得起,陳宜中的心思百轉,臉上也是陰晴不定地,再沒有方才的從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