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余辜!”
鐘茗揉著自己的肩膀,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抬起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局長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離開的,整間辦公室就剩了她一個人,按照規定她只能在這里閱讀所有的檔案,不能記錄更不能拍照,一旦出了泄密事件,局長將做為擔保者負連帶責任。
送進來的材料被幾個金屬箱子裝著,堆滿了她的周圍,二十年前的這件案子涉及的人物之多,持續時間之長,都反映在了堆得超過她坐身的材料上面。沒有時間一一去看,鐘茗只能縮小范圍,將重點設定到主犯以及他的妻子身上。
事實雖然發生在二十年前,可原因卻要追溯到更早一些的八十年代中期,那個時候,華夏最大的外部威脅來自于北邊強鄰,同為社會主義陣營的兩個國家互相指責對方是修正主義,嘴仗從宣傳部門打到軍事部門,漫長的北方邊境線,數百萬大軍虎視耽耽地盯著對方,當時幾乎所有的情報部門都在猜測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間。
華夏當時正處于改革開放的初期,國內正朝著以經濟建設為心進行轉型,從這一點上來說,對方的指責也是有道理的。而與此相反的是,隨著七十年代華美關系的逐步改善,特別是雙方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系之后,出自冷戰思維的考慮,美國認為這是一個將華夏拉入自己陣營的機會,因此從八十年代初期開始,雙方展開了一系列的合作,那是華美歷史上的蜜月期,在西方媒體上,甚至將華夏稱為北約的“準締約國”。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帝都的許多科研機構,特別是與軍事科技有關的機構,都有了來自大洋彼岸的身影。國防618工程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立項的,主旨是為了解決軍事高端材料研究方面的空白,蘇紅梅做為華夏自己培養的材料專家,領導了其中一個重點實驗室,也就是檔案中提到的311實驗室的工作,并于兩年后取得了重大進展,這個進展是什么?檔案上沒有提到,但鐘茗卻很清楚,因為她目前的工作,就是圍繞這個展開的。
到了九十年代初,由于之前的一場風波,華美關系迅速交惡,所有的合作以雙方都措手不及的方式驟然結束。而這一切并沒有影響到蘇紅梅的地位,此刻她已經被破格提拔成了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這一年才剛滿三十歲,同年她經人介紹與后來的案件主犯相識并很快結婚,并于第二年育下一女,就是現在的蘇微,那時候她的名字叫于曉薇。
于東升,出身于紅色家庭,從軍隊轉業之后,就一直從事情報工作,到了八十年代國家正式成立安全部門的時候,他成為了建部的元老,先后擔任部長秘書、助理、外事局副主任、北美情報司司長,在他叛逃之前,推薦他擔任副部長的材料已經送到了上級的案頭,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前途無量的安全部門高官竟然拋下了一切投入了大洋彼岸,那一年蘇微才三歲。
作為一個參與了安全部門初創的元老,他掌握的信息是致命的,他的叛逃帶給國家的損失更是難以估量。僅在當月,北美情報網上的人員損失就高達八成,其中大部分人甚至與他住在一個院子里,由于情報工作的特殊性,這里面還有不少對真正的夫妻,他們的雙雙犧牲導致了一大批孤兒的誕生,甚至有些人只要再過幾個月就能成為父母,全都被他的背叛行為葬送了。
如果只是這樣,那此人可謂“罪大惡極”,之所以在要后面多加了四個字的考語,則是出于另外一項重大損失,這個損失是什么?鐘茗沒有看到相關的只言片語,但是從她不經意地聽到局長和教官他們談話,了解到這件事關系到總理生前的一項布置。
在華夏國內,總理其實不光是一個職務的名稱,更多的時候,在不加上‘國務院’的前綴時。它是一個特指,專門作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紅色華夏情報工作的締造者,受人尊敬的那位先驅的敬稱,特別是在軍事部門。
不能用筆,也沒有紙可用,鐘茗不得不在腦子勾勒出人物之前的關系,作為主犯的妻子,蘇紅梅立刻就被隔離審查,審查的重點則是她是否參與了這次叛逃,其次是她所掌握的秘密對于她的那個丈夫是否泄密,泄密的范圍有多大,審查材料很多,其中有多達八十多頁是她的自述,而每一頁上的東西都是完全一樣的,鐘茗知道這是一種審訊手段,為的是找出被審訊人心理上的破綻。
最后停下來的原因不是蘇紅梅交待出了什么,而是她從廁所的一個狹小的窗戶中跳了下去,由于樓下全都是武裝人員,她的行為肯定不會是想逃走。鐘茗嘆了口氣,她不是認為這個女人可憐,而是因為被趕來的醫務人員救起后,才發現蘇紅梅已經懷孕了,那個孩子從此以后就只能躺在病床上,這能算報應么?為什么受到懲罰的不是始作甬者。
鐘茗的情緒只偏離了一會兒就回到了正題上,她研究這么久的原因只有一個,蘇紅梅倒底有沒有向那個叛逃者提供研究上的成果?要知道這個成果的發現,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是令世人矚目的,為此總參甚至專門成立了一個部門,就是她所在的這個局。
毫無頭緒!在經過了四、五個小時的尋找、整理、歸納和推測之后,她依然只能得到這么個結論,只有在確定蘇紅梅沒有參與這個案件,才能推斷出她的存在不會威脅到目標的安全,因為她熟知其中的內情,盡管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掌握著多么大的一個秘密。
如果是個尋常人,鐘茗根本就不會費這種功夫,按照她的權限,可以自己做主讓這種潛在的威脅立刻消失。但是自從主動接觸蘇微之后,特別是看到了目標同她之間存在的那份感情,鐘茗希望能夠找到對她們有利的東西,不至于最后要陷入更加難以處理的后果上去。
“咚咚。”的敲門聲讓她猛然抬頭,右手下意識地按到了槍套上,不過那里是空的,在進這間屋子前就交給了外面衛兵。
“請進。”鐘茗沒有起身去開門,因為她知道門是從外面反鎖的,如果她要出去,還要主動敲門才行。
“知道你一直在忙,就沒有來打擾你,不過首長走的時候吩咐過,必須要督促你吃東西,這是命令,所以請你配合。”進來的是一個同她一樣穿著校官服的男軍官,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說話的口吻很嚴肅,臉上卻帶著笑。
鐘茗無所謂地站起來,沙發周圍全都被材料堆滿了,男軍官直接將餐車推到了局長的辦公桌前,那上面顯然經過了處理,原本放置的材料、書籍、電話機都被清理干凈,正好可以拿來當餐桌用。
“鐘茗。”
被人在一旁盯著吃飯,換了一般人肯定會受不了,可是鐘茗毫無所覺得大口吞咽著,就像在部隊里要趕時間一樣,動作機械而重復,一點一點地消滅了離她最近的一個盤子,然后轉向了稍遠一點的另一個,至于里面是什么,可能她都不在乎,男軍官看了半天,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
“啊?”突如其來的叫喚甚至都沒有讓她噎上一下,只是好奇地轉過頭看向了他。
“這個周末你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去參加俱樂部的活動。”
“嗯,應該可以,我那天沒什么事。”
鐘茗想了想自己的日程安排,點點頭答應下來,這個所謂的俱樂部其實就是模擬野戰,是她平時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兩人以前也經常去參加,她沒覺得有什么。不過無意中看到男軍官欣喜的神色,她的臉色就有些沉了,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這也是你們首長的命令?”男軍官不防她會這么問,一時間有些不解。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和你......”
“陳銳,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做為一個朋友的忠告,為你好。”鐘茗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男軍官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許多。
雖然以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鐘茗從來沒有表現過那方面的傾向,可像今天這么直接地拒絕,也是他沒有想到的,原以為只要多接觸,自己怎么都會有機會,這種夢想卻被無情地打碎了。
“我知道你以前有男朋友,可他不是......”
“陳銳,再多說一個字,就請你立刻出去。”鐘茗赫然起身,指著門口說道。
男軍官低下了頭,他知道自己口不擇言,部里誰不知道這個姑逆鱗在哪兒,偏偏怎么就說了出來?這下原本還有半分的希望,也蕩然無存了。
接下來,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鐘茗默默地將所有的飯菜都吃完,她還有工作要做,需要大量的體力和精力,這種速度和胃口無關,完全是一種本能。而男軍官則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將餐車推了出去,看了一眼那個倔強的背影,反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怎么樣,有收獲嗎?”
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打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推門進來的局長看到的是鐘茗正彎著腰在收拾那些材料,聽到聲音抬起頭,就看到了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他不禁搖搖頭,這個女孩肯定又是一夜沒睡。
“首長好,還有些問題,不過收獲很大。”鐘茗放下手里的材料,向他敬了個禮。
“那些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你,或許要靠你自己去找出答案,這不僅是安全部門的恥辱,更是整個華夏情報部門的重大損失。一號首長每次提起都是心痛不已,說我們辜負了總理打下的基礎,是對黨和人民的犯罪!這話很重啊,小鐘。”
“我一定不會辜負首長的期望。”
鐘茗能感到部長的眼神里,隱藏著一種深深地遺憾,他不希望在自己這個任期上,讓這種恥辱繼續成為部門內外無人敢談的禁忌話題,可是事情有多艱難也是可想而知的,畢竟那是一個對視華夏為頭號敵人的大國。
將散落的材料一一歸位,鐘茗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余下的體力活不需要她來做,局長擺擺手讓她回去休息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這個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有些話難以說出口。
“還有什么,都說出來嘛。”以為是什么麻煩事,局長正色看著她。
“您能不能以后別再讓人來......關心我的私事?”鐘茗有些不好意思地開了口,局長一聽就樂了。
“怎么,陳銳被你拒絕了?這小伙子不錯啊,一表人材,對你又......”
“首長。”鐘茗不得不出口打斷他的話,免得他越說越遠了。
“好,看不上就看不上,下次我再找個更好的來。”
局長難得在她臉上看到了不好意思,笑著打趣了一句,鐘茗無奈地沖天翻了個白眼,這個老小子看來是把這事當成樂趣了,得要想個辦法才行,不然以后還不得煩死。
“局長,能不能讓我自己選?”
“說吧,你看上誰了?”
“您。”
“誰?”
局長露出了困惑的眼神,鐘茗表情嚴肅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您看阿姨都走了那么多年,您身邊也沒個照顧的人,您覺得我怎么樣?”
“胡鬧!我女兒都快生孫子了,別開這種玩笑,傳出去你家老鐘不得把我活劈了。”局長飛快地走到門口,朝外頭看了一眼,沒有人在附近,這才趕緊將門關上,還緊張地拍著胸口。
他當然知道鐘茗的意思,可是謠言就是謠言,一旦攤上了就是麻煩事,他心里是真把她當女兒看的,不忍心她為了一個毫無希望的結果浪費自己的青春,可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的心血看來又是白費了,真是個倔女子。
“X叔叔,阿姨走了之后您就一直一個人,難道不是因為您心里容不下別人?我也是一樣,事情多著呢,我沒您想的那么難過,放心吧。”
鐘茗收起了玩笑,上前抱著他的胳膊,誠懇地說道,局長看著她的眼神,竟然有一種看透世俗的淡然,不由得地嘆了口氣,像她小時候一樣在她的腦袋上按了幾下。